第18章
第十八章
硯夕踉踉跄跄往回走,到了屋裏,雙腿的酸麻感有所緩解,可膝蓋依然疼得厲害。
舒文哪成想她這副慘樣,忙上前攙扶她緩慢往榻邊去,同時不解地問:“我還以為你會因薛孺人的事被大王誇贊呢。這又是怎麽回事?”
硯夕緩慢地落座,膝蓋上的疼痛直往腦門上蹿,她松了口氣方道:“大王憂心薛孺人,知道她沒事,這才恕我回來。”
舒文看她艱難地彎腰除鞋,更加不解:“你不是已經拿到了薛孺人的賞錢?那不正是說明薛孺人有轉好的跡象?”
“我哪會看診,不過是過去搭把手。”硯夕說得極為平淡。
舒文不明就裏,反正是覺着底下的人當差真是艱難。她不再多問,就要催硯夕早點歇着,卻聽外頭有人在喊人。
硯夕不便行走,舒文利索出去,之後笑嘻嘻回來,拎着食盒興奮道:“快看,這是大王賞你的。”又把凍瘡藥舉高,“這個也是大王體恤咱們,特意賞賜下來的。”
索性吃食還有些熱度,餓過勁的硯夕淨了手,勉強吃了幾口。剩下的倒是便宜了舒文,吃完還不忘抹嘴沖她一笑:“放心,這幾日你腿腳不便,跑腿的事我來做,就當答謝你啦。”
接下來的幾日,硯夕除了聽說薛柔的病有所好轉,還聽說了上元節容牧帶她出去看了花燈。或許是夜間出游讓本就體弱的薛孺人累着了,臨近二月,她竟不能起身。
醫正來看過,還是那句廢話,近來一定要仔細保養。
薛柔看上去倒不是疲累所致,至于究竟是個什麽情況,醫正似乎也診不出來。二月中旬,薛柔還不見好轉,容牧燥郁情緒猛增,唬的醫正冷汗直下,若非薛柔說她感覺好些了,容牧一準能讓醫正滾出長安城。
這段日子,容牧除了去宮裏,其餘時間均留在清遠閣。衆側妃早就知道薛柔的狀況不大好,卻是因為容牧大多時候在清遠閣才争前恐後往跟前竄,以表現出一副側妃和睦樣子給他看。不過,容牧嫌她們打擾薛柔養病,說是天冷不必再來。
薛柔整日昏昏沉沉睡着,勉強能睜眼,也僅是有氣無力地說上幾句話。
榻上之人本就虛弱不堪,看容牧多有疲憊,不免慚愧道:“大王快去歇着吧,眼睛都熬紅了。”
不知怎麽的,看到薛柔這副病容,他又想起了多年前讓他束手無策的柳家女。
大約是薛柔也有些像她,美麗善良,哪怕自己已經極為艱難還不忘為他考慮。
從前柳家有難之際,他極力去求君父也只是換來柳家滿門留個全屍。現如今他有權有勢又能怎麽樣,照樣護不住自己的女人。
“我在這陪你。”他能為她所做之事僅僅如此。
因着薛柔的狀況不佳,容牧近來的脾氣十分不好,就連岑拓都跟着挨了幾次罵。偏是這個時候,又趕上了褚太後的聖誕節,他進宮賀壽的時候,又一次見到了褚家女郎。
先是去歲褚太後和容牧提及褚家女郎,除夕守歲之際便把侄女往宮宴上拉,聖誕節的時候又刻意和容牧說起她侄女,這不禁讓他不悅。
親王納妃是大事,納側妃還算容易,而收個侍妾就更容易了。若是依了褚太後的意思,以年歲相差較大為由不給容牧立繼妃,那她也不會委屈自己侄女給容牧當一個無名無分的侍妾。
剩下的,就只有相王側妃的位置了。親王有品級的側妃是兩名五品孺人和十名六品媵,不開特例的話,便是催着薛柔盡早死!
想到這裏,容牧的雙眼就孕起了火焰。好在褚太後并未明确說要把褚家女郎送到相王府,是以容牧也沒直接表現出反感。面對聖人和太後,不到非常之時,他得把面子工程做足了。
薛柔整日纏綿病榻,這日卻終于有了些力氣,用膳也是正常的食量,之後就要在府上走走,想看看明媚的春光,總好過在屋裏悶着。
鹹亨五年二月的春還帶着料峭之寒,可木蘭和迎春的花苞已經綻出了枝頭。園子裏的人先後除去包裹在草木上的布,或是修整,或是澆水,以待餘樹盛放萬花。
硯夕手上的凍傷先是有生姜塗抹,後是有凍瘡藥治療已經好了,只不過皮膚尚未恢複。此刻,她正和舒文一起,拆開蓋在矮木上布,随意一團,準備得閑再洗,正要撿幹淨草地裏的枯雜舊葉,卻先是聽到有人說:“臨近午時,日頭也好了,就在這坐坐吧。”
硯夕回頭的時候,舒文早已眼尖地從枝杈中發現了薛柔,忙小聲問她:“硯夕,前頭去給清遠閣送花,明明聽那裏的人說薛孺人身子不大好,怎麽這個時候出來了?”
硯夕随口道:“有大王福澤庇佑,想是薛孺人的病情已經有所好轉了吧。”
舒文不以為然:“滿府上打聽去,除了王妃,最得寵的便是薛孺人,若說大王福澤庇佑便能好,那薛孺人不得早早活蹦亂跳?”
硯夕顧不上手髒,點* 她腦門提醒:“你能不能少說兩句,這話要被人拿到大王跟前說,指不定要傳下什麽刑罰來。”
舒文趕緊閉了嘴。
說話的功夫,薛柔也看到了硯夕。她喚硯夕過來,問:“在園子裏還好嗎?”
“多謝孺人關心,一切都好。”
薛柔點點頭,目光盯在她手上:“我看你的手也好了。除夕夜我便看到了,只是那時精神不大好,忘了給你凍瘡藥。”
她一向待人和善,不過她關心硯夕的時候,素馨總不是滋味。
硯夕看她面色紅潤,也不知她情況到底怎麽樣,就問:“孺人還在吃藥嗎?”
“免不了的事。”薛柔笑着說完這話,冷不防就頓感一陣眩暈,待眼睛能看清人的時候,臉已經變得煞白。
硯夕才要上前扶她,卻被素馨一把推開。
素馨迅速叫上跟着的兩個小婢女盡快把薛孺人扶回去,随後又訓斥硯夕:“也不知道你是個什麽災星,孺人出來的時候還好,才和你說了幾句話便成了這樣,讓你滿手髒兮兮的來扶,一準又添惡心,還不退下!”
說完,又沖舒文發狠:“你看什麽看?”
硯夕就被舒文扯走了,拐過一道彎,舒文咬牙道:“她兇什麽兇,以為我樂意看她那副嘴臉!”又勸硯夕,“別跟她一般見識,瘋狗罷了。”
另外一邊,僅三五個彈指的功夫,薛柔再也撐不住力氣,若非兩個侍婢用力扶抱,她非摔在地上不可。
跟着薛柔的幾個人驚慌失措,忙又叫了有力氣的婆子擡辇來,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薛柔送回了清遠閣。随即便有人飛快去請醫正。
宮城內,聖人本也染了風寒,今日好容易有心思多用了幾口膳食,卻不小心整吞了一顆鹌鹑蛋,整個人憋得滿臉通紅,呼吸不暢的時候就昏了過去。幸而一個內臣在宮外的時候見過如何救治,沒一會的功夫讓聖人把鹌鹑蛋吐了出來,衆人才松一口氣,未料聖人又咳得腹痛不止,呼吸不暢。
太醫署的所有醫官齊聚在紫宸殿會診,褚太後守在禦榻邊揪心不已,容牧聽着醫官們商量方子,外頭一衆宮女內侍皆是大氣不敢出。
紫宸殿不許人進出,就連要請示容牧的朝臣也只能先回衙署等候。
相王府的人去宮裏卻見不到醫正,便以為是有人故意怠慢,就把這事禀給了衛嘉貞,也好讓大王知道。衛嘉貞不免跟着作難,紫宸殿裏尚不知道是個什麽情形,一時半會只怕不能撥出醫正去清遠閣。
守歲那日,相王府便已經詢問了安興坊坊正,道是從前有兩個走街串巷的人,卻不過是為了騙錢糊弄人的,也不知後來是被人報複打死了還是逃走了,總之人是不見了。至于先頭到相王府看診的巫醫和走醫,如今也外出看診去了。
偌大長安城當然有醫術高明之人,只是眼下去尋便頗為耗時了。
陳子恒和彤珠得了信也往清遠閣趕,一衆側妃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先後聚在此地,有的是怕錯過了好事,有的是擔心容牧回來後怪罪她們無情,總之是烏泱泱擠滿了屋子。
陳子恒已經吩咐人去別坊尋醫,就連道觀裏的道士也算上,興許他們會懂些醫識。
衆人不得不在外間幹等,稍後素馨推門出來,哽着聲音道:“醫正還沒來嗎?”
一直負責給薛柔煎藥的白玉向愁眉苦臉的和素馨說:“上次硯夕來過,醫正說方子對,這次再讓她過來吧。”
素馨狠狠咬着牙,只恨自己沒有本事,這個時候竟要靠園子裏的一個低階奴婢!
不待她說話,陳子恒已道:“不管什麽人,先叫過來給看看。”
說完這話,他難免心虛,就薛孺人這情況,哪怕神醫妙手來了恐怕也治不好,否則不會遷延這麽久。可轉念一想,薛孺人情況再不好,也不至于忽然發作這麽快,別是又添了別的病。這個時候,叫個人來,總比一群人跟着胡亂猜疑好。
稍後彤珠看人來了,立刻就拉着硯夕往裏去,邊走邊道:“薛孺人昏迷不醒,你快去看看,若是有法子醫治,少不了你的好處。”
薛柔生死之間,硯夕心裏免不得想到又會被容牧懷疑,可身子卻随着彤珠的拉拽走上前去,更是鬼使神差伸出手,搭在薛柔腕上。脈浮而無力,似有似無,重按無根。書朝說過,這是魚翔脈,為怪脈之一,也是死脈。
她當然希望自己診錯了。肯定是她醫術不佳,加之薛柔此刻的脈象有些弱,以致她不大确定薛柔的病是否還摻雜着別的症狀。
彤珠看她在榻邊守了老半天也不說話,就問:“薛孺人情況如何?”
硯夕搭在薛柔腕上的手收了回來,滿臉慚愧,支支吾吾道:“我……我并不會……切脈。”
素馨不管不顧地将她扯到一邊,氣道:“那就別在這耽誤工夫!”
就在這個時候,榻上的人慢慢轉醒,除了瞳孔微微有些大之外,面色也與常人無異。在一邊死攥着手的素馨忽然喜極而泣,奔上前去,握着榻上虛弱之人的手哭道:“孺人可算是醒了,我就說會沒事的。”
硯夕茫然無措地看着榻上之人,頓感心酸,是她無能,不會治,可是就算是醫正來了,怕是也難醫她如今的症狀。畢竟,魚翔脈很快就能轉成蝦滑脈,不出半日,人就會歸西。
硯夕口中幹燥,說出的話又澀又急:“還是盡快去給大王送個信吧,請他趕緊回來。”
或許,或許他們還能見上最後一面。
因着今日聖躬違和,容牧在宮裏多留了片刻,直待聖人有所好轉他才出了朱雀門。驟聽薛柔的情況,容牧快馬加鞭趕回相王府,這時天已下黑,他不像往常那樣下馬進門,而是騎馬入府,甚至騎馬進了清遠閣的門,随即翻身跳下來,又立刻大步入了屋。
清遠閣的一衆人均回頭看他,尚沒來得及行禮,就看他火急火燎進了屋。醫正跑得快岔氣了,連滾帶爬跟進來,看過薛柔呆滞的眼神以及有出無進的氣息,切脈之後便退至一旁。薛孺人的病非一日之寒,他眼下只求相王不會把罪責發洩在他身上。
而後,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單有容牧一人守着薛柔,薛柔喉嚨裏發出兩聲微弱的哼哼音,容牧握着她的手,此時此刻,他竟然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薛柔眼珠轉了轉,難得還留着一絲力氣,回給他一個極其輕微的握力。能與他相伴數載,今生,足矣。
不知過了多久,屋門一響,容牧沉着面出來,視線掃向外頭候着的一衆人,從宋孺人開始,越過十媵,再到醫正,以及一衆下人,最後定在了只露着半張臉的硯夕跟前。
忽然之間,他就怒火中燒。
他讓那群側妃回去,剩下的人就越發膽戰心驚了。
容牧也不知在問誰:“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話有些沒頭沒尾,可聽在醫正耳中,心慌的時候,小腿也在哆嗦,才要上前訴冤,不料一道影子從他跟前閃過。
那道影子跪到容牧跟前,指着一個人憤然道:“是她!清遠閣跟着的人都能作證,孺人與她說了幾句話,就忽然暈倒。她通醫識,能治病自然也能害病,當時在園子裏,一定是她心存不軌,這才讓薛孺人有此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