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容牧話音一落, 尚未等硯夕有所反應,屋外的陳子恒就冷不防看見一道人影,待他反應過來, 要拉住楊瑾,可那小子已經推門進了屋。
容牧軒眉一皺,微眯雙眼,眸色中現出了愠怒。楊瑾當下就軟了,連忙找話搪塞:“我……我有話……有話要和姊夫說。”
明明惶恐, 他還是用餘光看了看硯夕。
此刻的硯夕雙手勉強撐地,手肘微微顫抖,肩膀也是。讓她殉葬, 實在出乎她意料, 且令她喪了膽。
這個時候,陳子恒也跟着進來。這個時候, 他沒和容牧告罪, 便直直拉着楊瑾就往外走。楊瑾皺着腦門跟了兩步, 兩步之後,他猛地甩開陳子恒,折身跪倒在容牧跟前。
“姊夫, 薛孺人待人寬和,生前就是個仁善之人,這個時候肯定不希望有人因她喪命。”楊瑾先是正兒八經說了一句, 轉而就胡說八道起來,“姊夫既然說讓我盡早成個家, 我不敢違拗, 但我身邊的人都笨手笨腳,是以想讨了婢女。早前我就許了她, 讓她跟着我,是去歲得知母親病了,這才沒來得及和姊夫說,我想讨……”
不待他說完,陳子恒就不顧身份地捂住了他的嘴,楊瑾那完整的話就變成了喉嚨裏的“嗚嗚嗚”。
老天爺啊,就算這人僅僅是個婢女,可憑她那張臉,對相王來說,終究是非常特別之人。換做任何人,但凡是楊瑾提了,容牧看在楊妃的面上一定不會拒絕,唯有一個她,不行。
不單陳子恒受驚過度,硯夕也驚了。她倒是想起楊瑾曾說過調她去他院中做女使,可如今這話中之意是讓她做侍妾。
不說眼下因薛孺人新喪而驟提此事讓硯夕感到荒謬。即便沒有此事,論起硯夕真實年齡,那可是比楊瑾大上好幾歲,她早不是青春少女,與楊瑾并不匹配;重要的是,她和書朝青梅竹馬,早前兩人已經走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不過是礙着一樁舊事,硯夕無奈更換姓氏入了栗門。
她看不上這辦事沖動的傻小子!遑論給他做侍妾!
硯夕當然明白楊瑾這是在為她解圍,可真以此幫她解了圍,那才是給她拴了一條繩子,不,是鏈子。
面對楊瑾尚未說完卻已經足夠明白的請求,上首的容牧竟不置一詞。他只是靜靜地看着底下跪着的兩人,像是廟裏供奉的佛像一樣,面對求告的香客,顯出了慈眉善目。
這不禁讓陳子恒在驚懼的時候又感到了詫異。
待楊瑾終于從陳子恒的限制下擺脫出來,他把方才的話中之意說得更加簡單明了:“姊夫,求你把她賞給我。”
容牧的面色依然沒變,倒是多了些動作。他擡手在面前,拇指和食指輕輕搓着,眼睛一眨不眨,似是在考量這事值不值得他做。
硯夕只恨楊瑾去了一趟益州沒把舌頭割了。明說了要成婚,卻先求個侍妾,這倒也沒什麽不妥,不過楊瑾眼下提這話,是在拿讨要侍妾和容牧讓他娶妻做交易。
這就令硯夕害怕了。弄不好,她得落個勾引人的罪名,反正楊瑾是相王妻弟,也出自高門,那麽攀高枝的便是低階的女婢。
“大王明鑒!”硯夕先于容牧發落之前辯白,“楊五郎從未有過此等承諾,婢子也不敢高攀。當初婢子和衆多宮女內侍一樣,均是奉聖人和太後之命前來相王府侍奉,只求能做好分內之事,不敢有其他心思。”
楊瑾就要被她氣死了,心道這漂亮妹妹平時做事盡顯周全思慮,怎麽這會倒看不出來他的心思了?先保住命要緊!
他還要再說,陳子恒幹脆自作主張地叫了人進來,一同把楊瑾拽了出去。才一出門,陳子恒就要給這被捂嘴的人跪下了,好說好勸不管用,于是直接道:“五郎清醒些吧,你再說那樣的話,會害死她!”
楊瑾死死瞪着他,陳子恒說的這是什麽混賬話?硯夕在園子裏好好當差,如今被他姊夫下令去給薛孺人殉葬,他要救她,怎麽反而成了要害她?
如果認真計較,薛孺人有今日,倒是清遠閣那群人能安上一個侍奉不周的罪名,他姊夫卻揪着園子裏的人不放,這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陳子恒看他還在掙紮,繞到他身後沖他後脖頸就劈了一掌,楊瑾立馬才消了音。陳子恒讓人把他擡走,還讓人好好看着他,別讓他鬧事。
陳子恒再折返回屋的時候,正好聽到一句發問:“你舍不得死?”
硯夕見他并未在意楊瑾的話,便叩首道:“并非不舍性命,亦非貪戀人世,只是婢子并不通醫識,更不善醫術,無任何本事去陪薛孺人,只怕會添亂。婢子雖蠢笨,卻也聽說過有轉世之言,為薛孺人祈求來世平安順遂,不再染疾,或許比擔心她繼續受病痛折磨更佳。”
容牧冷聲道:“說得花裏胡哨,不過是貪生怕死。孤不知,你不想去侍奉薛孺人,是留着這條命為誰效力?”
硯夕聽出了他的刻意試探,當即不假思索道:“婢子身在相王府,自是為大王效力。”
容牧“哦”了聲,好整以暇地打量了她一眼,又道:“那你還愣在這裏做什麽?”
硯夕終于擡頭看他,忐忑地問:“大王……讓婢子去哪裏?”
“方才的話,你不必揣着明白裝糊塗。”
硯夕腦中轟隆一響,似是被雷劈中。
容牧看她神情駭然,也不知給她留一線生機還是誘她露餡:“或許及時找個替罪羊,還能讓孤覺着你有些腦子。”
硯夕死死咬住了牙。
容牧發下話來,讓硯夕殉葬的事就在王府傳開了。陳子恒雖有不解,但依然遵照命令選了兩個身強體健的婆子到她身邊,好吃好喝伺候着,等待薛柔梓宮發引那日就送她上路。
硯夕哪裏還吃得下一口飯?她在園子裏當差,又不知道薛孺人生前用過什麽別的東西,她現在被禁于鬥室之內,寸步難行,要證明自己清白就去随意栽贓別人,對她來說更是于心不忍。
看來,她沒幾日陽壽了。
比起向容牧喊冤,她更想見張長青一面,請他給書朝帶一封信,哪怕一句話也好。
若是可以,她要和他說什麽?
她和他似乎不必多費口舌便能互知心意,此時此刻若有言語也屬多餘。若她真能見到張長青,恐怕才是容牧想要的結果,如此一來,她便是不打自招了。
想明白這點後,她祈盼張長青得知這信後別來找她,否則他們會因此殒命。
同時,她也祈盼幾日後她在相王府有個了結,那麽,始作俑者可以放過書朝和栗母。
這恐怕是她的妄想。若是始作俑者有良心便不會逼她入相王府,指望他遵守諾言才是她天真可笑。只有她活着,書朝和栗母才能活。
所以,她不能死。
她必須盡快想個辦法。
相王府中,近來見過薛孺人的人,不管是主子還是下人,均被問了話。主子們還好,就是丢了面子,可下人們被問的時候,或是哆哆嗦嗦,或是支支吾吾,于是,各處就有敲撲責打之音,更有哭天抹淚的痛苦之聲。
這兩日,除了清遠閣的人哭喪之外,相王府上上下下都籠罩在驚恐之中。
審問了兩日都不見有人交代,容牧就道:“接着審。”
陳子恒應下。
“她可有說什麽?”容牧問。
陳子恒禀道:“并未。她……一整日都在屋中坐着,一言不發。”
容牧的手就攥緊了,随即卻揶揄:“她還真是個忠仆!”
陳子恒聽着這話不對勁,可又不敢往下接,就轉而道:“送進去的膳食也沒用,水也是勉強喝上幾口,照此下去,恐怕連三日都撐不住。”停頓一息又道,“五郎……五郎也不聽話,一直嚷着要給她伸冤。”
容牧忽略了有關楊瑾的話,沉聲道:“她不吃便喂她吃!若她成了餓死鬼,委屈的是孤的孺人!”
“……喏。”
得知相王府薛氏病故的官員甚至躲着尚書省的大門,就算相王不來衙署,他們也擔心相王不悅會讓自己仕途受阻。
相王寵姬薛氏病逝的消息送入宮中,褚太後對褚琪道:“前頭還在發愁給十二娘什麽名分,這薛氏死的倒是時候。”
褚琪有些擔心:“他一向愛重那個女人,若是她才一死就把十二娘送過去,恐怕會适得其反。”
“我曉得分寸。”
褚琪又勸:“既然要讓十二娘過去,幹脆下道旨讓他立妃吧,若是十二娘為相王妃,對聖人更加有利。”
褚太後嘆氣:“我當然不想委屈十二娘,可阿兄也聽到了,當時我才一提這事,他想都沒想便拒了。如今薛氏才死,就催着他娶繼妃,恐怕他會翻臉。”
褚琪閉嘴不言。
褚太後又道:“一個五品孺人死了并不是什麽大事,只是薛氏到底是他看重的人,總是特別一些。既然要把十二娘送過去,那麽阿兄就去相王府走一趟吧,便說是我說的,讓他節哀。”
褚琪平日生容牧的氣還來不及,如今竟要纡尊降貴去給他的五品側妃吊唁,這要是在他家裏,恐怕得氣得跳腳埋怨太後糊塗。他可是國舅,是戶部尚書!
不過,就算褚琪再不滿,也還是朝安興坊相王府而去。
盡管是相王府的側妃亡故,卻也有不少官員前來吊唁,他們不是為了巴結容牧,而是怕被相王挑錯責怪,是以相王府裏的官兒都不得閑,做着迎來送往的事。只是容牧不料褚琪會親自過來,卻又懶得見他,讓岑拓去應付。
褚琪哪成想容牧沒有露面,心頭更添不悅。岑拓和他見禮後就說:“薛孺人新喪卻勞動國舅登門,大王知道後心生感激,只是大王平日極為寵愛薛孺人,眼下傷心過度,連着用了兩次參湯依然周身無力,實在不便相見,特讓下官來迎國舅,還請國舅別介意。”
“無妨。”褚琪道,“太後說,都是一家人,命某前來吊唁。請岑長史轉告,人死不能複生,請九大王節哀。”
“是是。”岑拓說着就引他往設靈的偏殿去。
褚琪進相王府,各處審問的事也沒停下,褚琪見了,雖知別人的事不宜多加摻和,卻也不免問道:“這……是為何?”
岑拓并未遮掩:“是府上的* 人錯了規矩,和薛孺人病故相關,九大王正着人審問。”
褚琪神色變換,又問:“可是審問出是什麽人做的?”
岑拓看着他,褚琪的面色變得頗為複雜。岑拓道:“九大王一向不喜人多唇舌,更惡與外私遞消息。雖是一時半會查問不出來,可用上幾分心思,總是能真相大白。”
褚琪的臉有些僵,幹巴巴看着他,沒有說話。待他吊了唁,不巧聽相王府送膳的人提到楊五郎,他便有心思問上一嘴:“去歲某聽說,楊家郎君去了益州,眼下可是回來了?”
岑拓自是知道褚太後的用思,更是知道容牧正因楊瑾偷跑回長安這事窩火,唯恐讓褚琪知道了,轉頭告知褚太後,緊接着給楊瑾賜婚的懿旨就發下來。岑拓看着褚琪,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是問:“褚公聽何人說的這事?”
褚琪一窒,随後又幹笑了笑:“日子久了,某不記清楚了,看來是沒有的事。”
待他前腳才走,岑拓便去了容牧書房。
這幾日容牧與往常格外不同,是以岑拓頗為納罕,左思右想之後還是相勸:“其實大王不必在這個時候興師動衆,薛孺人新喪,前來吊唁的人衆多,讓他們看見王府裏在審人,刑罰……酷烈,恐對大王名聲有損。待薛孺人喪儀過了,再詳查細審也不遲。”
喪儀過後嗎?容牧聽完後就合了眸,喪儀過後,她豈不是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