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容牧來得急, 院子裏的人也未及時告知各處,是以衆人看到他時均是不約而同心裏打突,趕緊彎身行禮。

屋中的幾人也是同樣反應, 至于位子上坐着的楊瑾一門心思落在硯夕身上,硯夕依舊在小心翼翼給他包紮,并未注意身後輕微的動靜,更沒看見立在門口的人。

硯夕繞完一條白布後,輕聲問:“這布裹得緊不緊?”

楊瑾回神, 呆愣地搖搖頭,硯夕就把布頭塞進一條縫中。陳子恒和彤珠都想去提醒那兩人,卻都在容牧的垂眸中不敢動分毫。

硯夕一邊收拾案上的瓶瓶罐罐一邊囑咐:“淤青處都塗了藥, 過幾日就能消, 只是手腕上的傷要仔細些,不要沾水, 約麽三五日便能結痂。”

方才楊瑾摔得渾身疼痛便罵罵咧咧說倒黴, 此刻竟轉了主意, 倒希望這傷拖延幾日才好。他看着硯夕,忽然忍痛擡手拉住她的手腕,喉頭也随之一幹, 在硯夕驚疑的表情中,他迅速又結巴地道:“你……你,能……能幫我穿衣嗎?我身……身上疼, 動不了……”

硯夕才要抽手,卻不料手腕被箍緊, 緊接着, 她的手就從楊瑾的手裏擺脫出來,卻又落入另一處束縛中。

“姊、姊夫……”楊瑾又結巴地吐了幾個字, 心中不由暗罵外頭當值的人,竟不知通報一聲。

要說他這麽大人了尚走不穩路,摔得身上多處青紫,他自己都嫌丢臉。楊瑾他生怕挨訓,幹脆就拿受傷這事賣慘:“姊夫,我身上疼得厲害,不便行禮了。”卻是自己忍着痛撸好了袖管和褲腳,衣裳遮住傷口,最起碼看上去沒那麽狼狽,也體面一些。

容牧扭身看彤珠,彤珠沒控制好表情,以致滿臉苦惱,反複張了兩次嘴方道:“硯夕她、她會包紮,這才讓她……”

容牧根本沒讓她說完,語氣實在可怖:“沒聽他說身上疼得厲害,為何不尋醫?”

彤珠就張着嘴愣在當場。還是陳子恒趕忙道:“是是,仆這就去尋醫。”

“不、不用麻煩了,就是青紫的地方多,未傷及筋骨,否則我也不能這麽利索地和姊夫說話。”楊瑾這話裏沒提硯夕說沒事就是沒事,反而是說,“從前也摔過,都是前幾日疼得厲害,及時換藥,養幾日就好,真的不、不必尋醫。”

他越說越聲小,用餘光掃了眼容牧,也不知是眼花了沒看清還是他姊夫真的能用眼神殺人,總之他就是心慌,想借受傷一事不去衙署的話就憋了回去。

屋子裏安靜得詭異,陳子恒卻用眼神觑了觑彤珠,兩人就悄悄退出了屋。

硯夕也想走,可她的手并不自由,咬了咬牙,她扭動手腕,卻換來更大的握力——容牧并未發覺他的手仍舊握着她的手,經她一動,反而下意識攥得更緊。

硯夕微微擡眸,得到他的冷眼。她眉頭輕跳兩下,趁勢抽出手,轉而捧起一旁的藥瓶,低聲禀道:“這藥是王府裏備用的金瘡藥,彤珠姊姊說是三個月前太醫署新制的,郎君創口系劃傷,有半指長,此藥對症。——大王擔心郎君,方才就是要看這藥吧?”

他手中失去了抓握,不是對她反應有所震驚,而是對自己的反應有所震驚。偏偏他發現了她有意解圍後不喜恨。

“正是!”容牧語氣大為不善,而後奪過那個藥瓶,令她退下。

硯夕如蒙大赦,行了個退禮就出去。

當日她随彤珠會延福堂,一路上被彤珠提點:“你日後可要豎着耳朵,睜大眼睛做事,免得害了自己又連累了旁人。”

硯夕趕忙道:“今日是我不對,多謝姊姊教誨。”

“不是我要教誨你,”彤珠看着她的臉,随即又嘆道,“咱們做奴婢的,該是清楚自己的本分,不該沾的事千萬別沾。”

這群人說來說去無非是認為她攀高枝。可她又能找誰去說理?方才楊瑾讓她幫着敷藥,不正是彤珠扯着她袖管催她上前的嗎?事後她被容牧埋怨,反倒是怪硯夕不知好歹。

這世上的人,總能輕易露笑臉,一旦自己受損,就要拿旁人來補自己的創傷。

罷了罷了,硯夕和她這位掌事女使争利,那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先把容牧應付好了比什麽都強。

事實上,容牧并不好應付。

也不知是容牧閑來無趣捉弄人還是換了口味,在嘗了一口硯夕奉上的茶湯後,“嚓”一聲把茶盞往案上一擱:“孤平日喝什麽茶你不清楚?”

硯夕心裏一突,彤珠已然告知容牧愛吃蒙頂石花和壽州黃芽,今日她端來的正是蒙頂石花。

蒙頂石花乃國朝貢茶,且這茶是經由彤珠之手煎制而成,又經硯夕之手飛速奉上,如何讓他挑了口味?

要說彤珠今日被容牧訓話,從而記恨硯夕也有可能,可彤珠到底不是素馨之輩。說到底,彤珠是自小跟在容牧身邊的侍女,從宮裏出來,任延福堂的掌事女使,底下人出了岔子,她免不了費心,若硯夕在這個時候有所失誤,她也是要跟着不痛快的。

那麽,就是容牧看硯夕不順眼了。

她其實不必和容牧争理論道。在他面前,她毫無道理可言。于是,她抱歉道:“大王恕罪,是婢子煎錯了茶,這便去換新的。”

她要收走被他擱置于案的茶盞,卻不料被他的食指點住手腕:“等着吃你下一盞茶,孤怕是要口幹舌燥而死。”

他既有心玩笑,硯夕便陪他說笑,也好緩解他帶給她的尴尬,更是給自己解圍:“既是艱難萬分,那大王不妨先将就一下?雖說這茶湯算不得好,卻可潤喉。”

容牧看她謙卑的姿态心裏就沒那麽氣了,再看以那因垂眸而顯得格外細密且長的睫毛,他手心就像被一片輕柔的羽毛軟軟掃到了。

他的手指依然按在硯夕腕上,她卻如同被燒紅的鐵箸貼上,皮膚火辣辣的疼。這次,她沒敢挪動右手,反是擱下左手上的漆盤,迅速移至案上,端起茶盞,恭聲道:“大王請用。”

鳥架上的阿惜聽到這句,就跟着重複起來:“大王請用,大王請用。”

容牧接了茶盞,卻只是端着不吃,目光更是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硯夕抿緊了唇。他愛吃不吃,反正她是收回了自己的雙手。今日卸差的時辰就要到了,她巴不得屋裏銅漏盡快滴答,也好讓彤珠來當值。

正當她想美事的時候,下颌就被擡起。

盡管容牧手上力道适中,卻又仿佛是烈火灼了她的身。這種懼怕在剎那之間又變換成冰冷襲身,硯夕從頭到尾就裹上了一層冰,若非極力忍着,怕是牙齒都要打顫。

她的雙目裏映有兩個小小的他,他的雙目裏現出兩個呆愣的她。

思及張長青塞給她的那個小紙包,硯夕雙頰和耳根又塗了一抹厚重的胭脂,羞憤交加之際,她扭了頭,也別開了眼,那雙手死死攥住漆盤,托了起來,就等他吃完茶,她收走茶盞也好卸差。

容牧把茶盞送至唇畔,要喝未喝。

倏地,茶盞“當”一響,穩穩落在漆盤上,茶湯自是不出意外地濺了出來,他的拇指和食指也染了濕。

硯夕驚得迅速眨了眨眼,又慢慢擡眸,這次卻看他狠狠閉着眼,那挂了茶湯的手不肯收回去,就勢搭在憑幾上,還向下滴着水珠。

她要這麽一走了之,恐怕又被他記恨。艱難決擇之後,她還是放下了漆盤,從袖管裏抽出帕子,小心地朝他雙手處挪去。

容牧被輕微的力道觸碰,當即睜眼,同時,手也迅速移走。

硯夕就僵了上身,轉瞬,握帕子的雙手就要收回,那帕子反被他抽走了。

容牧随意擦着手,語氣依舊不悅:“退下!”

硯夕就等這兩個字,偏是此刻目不轉睛地盯着他手上的東西,與他目光相接時,硯夕瞠目結舌,索要帕子的話終是沒說出來,僅僅是擡手指了指,而那手指也沒敢伸直。

帕子被他擲在案上,硯夕火速收起,卻不料他厲聲道:“打水來,孤要淨手!”

他要羞辱硯夕,硯夕不免嫌惡他。待她卸差後回了屋子,直接把那方帕子鎖進了屜鬥裏,如果不是擔心扔帕子被人看見再傳到容牧耳朵裏,她必定早早就扔了,也免得這碰過他手的帕子給自己帶來晦氣。

當晚,容牧心情不虞,卻又趕上陳子恒把三日後宋孺人要慶生辰的事報給他。

容牧不假思索道:“孤忙得很,無暇應付那群聒噪婦人!”

要說宋孺人不得寵愛,卻也沒寒酸到慶生辰時請不到容牧。

如今楊妃和薛孺人均不在了,眼下相王府一應側妃中,當屬宋孺人位份最高,若是容牧此番不去,那照樣不得寵的十媵怕是會不知尊卑地給朗月軒臉色。

按理說,容牧想給誰恩寵,想不理誰都随他所欲,可難過的是陳子恒,就連彤珠在應付相王側妃求見時也說了不少好話,絞盡腦汁找遍理由後就差扯謊了。

容牧是宣宗皇帝的幼子,深得帝後寵愛,一衆兄長待他也是百般照顧,如今執國朝權柄,雖說與太後和聖人之間有所嫌隙,卻算得上是順風順水,卻唯獨在情感上不盡如意。

最早他在曲江池畔的衆多麗人裏看見了柳家女,卻因柳家獲罪而痛失所愛。後來德宗皇帝為他議定了親事,他和楊妃夫妻之間可謂相敬如賓,只是楊妃卻早早薨了;剩下的一衆側妃裏,好容易有個可心的薛孺人,又因接連病痛離世。

上不及而立之年,內院之中無為他分憂之人,這不禁令陳子恒嘆氣:“大王忙碌朝事,不免會疏于家事,若是楊妃還在,這些小事就不會煩擾大王了。”

思及他的元妻,容牧* 不免心中一空。若她還在,但凡他有什麽做不好的地方,她必定會好言好語勸他,就算他心情不好,也沒法和她發火。

三日後,朗月軒裝扮一新,歌舞佳肴應有盡有。容牧到的時候,宴席已經開了一刻鐘,衆側妃只當他這次不來了,于是那十媵一邊假模假樣給宋孺人敬酒時,一邊又暗暗嘲諷她徹底失了寵,正預備筵席散了好好積累日後談資,卻不料這宋孺人還是有些顏面的。

宋孺人大約是因方才沒等到容牧頗為失意,加之飲酒,此刻眼神有些迷離,看到容牧後,心情一喜,腳下卻不穩,險些撲到容牧懷裏。

容牧扶住她的手,轉而招呼她的近侍雲竹把她扶回位子上。他落座後,掃着宴席衆人,只見她們尚未收好的眼神盡帶失意又或是攪帕或是咬唇,不禁想笑,果然是一群俗物。

雖是宋孺人的生辰,容牧也被灌了不少酒。等他回延福堂的時候,月已中天,而他的面頰有些微紅,腳步也有些踉跄。

也是奇了,他酒量一向不差,怎麽這兩次總是中酒?

陳子恒點了一個人去知會膳房做醒酒湯。之後,他一邊扶着他往回走一邊下定論,那群側妃也就匮乏到只這一個法子或許可留住相王了吧。

昨日晚間彤珠身子有些不适,今晨堅持了半日又覺氣短,不得不讓硯夕先頂着,于是,這日的夜差也由硯夕來守。

和翠綠鹦鹉日日相見,硯夕心裏總是膈應,卻沒有最初見這玩意時過分害怕了。她分別在兩口蜀瓷茶盞裏添了稻谷和水,就靠在一根柱子上歇息。

她想着今日宋孺人慶生,今晚容牧會留在朗月軒,正要眯眼小憩片刻,卻不料屋門一響。

陳子恒扶着容牧邊走邊道:“這邊這邊,就要到了。”

硯夕立馬站直身子,恰逢陳子恒扭頭,就催促她:“大王中酒了,你去催一催膳房的醒酒湯。”

“喏。”

她說着就往外走,趕巧看到羅漢床的小幾上有一碟尚未收走的梅條幹,便迅速捧起,飛快地道:“梅子可解酒,先用這個也行。”

陳子恒應和道:“對對。”

看容牧酒勁上來了,似是難受得厲害,陳子恒就近先扶他在羅漢床上坐了,才要給他喂一顆梅條,竟未料他探出手去,握在了硯夕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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