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容牧并非意識不清, 他是思緒混亂。那張熟悉的面容曾經在夢裏出現過,他那時是個什麽心情?

而他在捉住硯夕手腕的那刻,就仿佛灌了靈丹妙藥, 剎那之間,心底就有了着落。

可硯夕,對自己方才的舉動誨之無極。上次她已領教過容牧中酒後帶給她的恐懼,而他身邊有的是人關心他,她又何必賣弄所知?

她要抽手, 卻并不是他的對手。

陳子恒看着這僵硬的動作,猶豫一瞬後不得不從硯夕手裏接過蜜餞,奉到容牧跟前, 同時飛快地道:“方才在席間就應備下的, 大王用一顆會好受些。”

容牧那雙略帶迷離的鳳目忽然閉上,再睜開就似孕着怒, 卻還是依言捏了一顆梅條幹。

硯夕就勢收回手, 低聲道:“我這就去催醒酒湯。”

她匆匆後退兩步步, 轉頭就跑了。

屋門輕輕關上,容牧把手裏的梅子擲回瓷碟裏,不禁驚了陳子恒一跳。他要說什麽, 終是閉了嘴,微微側身把蜜餞放在小幾上,同時不動聲色地咬了牙, 暗恨自己愚蠢至極。

可容牧卻握拳按了按眉心,就專門等着那一碗醒酒湯了。

硯夕去膳房催過之後也沒趕着回去, 能躲片刻是片刻, 心道容牧就此迷迷糊糊睡了就好。

因着宋孺人的生辰,膳房的人今日歇得晚, 他們知道硯夕是延福堂的人,對她點頭哈腰恭敬至極,弄得硯夕頗不自在。盡管如此,她愣是在這邊磨蹭住了。

沒一會的功夫,楊瑾的仆從過來,讓人把膳食熱一番。

盡管楊瑾的摔傷未動筋骨,卻也是滿身多處青紫,夜裏翻身不小心觸碰到就會醒來,是以這幾日沒什麽精神,何時困倦了便睡,就連用膳也沒了固定時辰。

他才一醒,就嚷餓,是以仆從立刻來催膳房。

楊瑾公幹沒幾日便告假修養,非但沒有被上官埋怨,反而是上官差人送了關懷。

早在他被容牧逼着上差的第一日,金吾衛指揮使便到衙署門口親自迎他。畢竟,就算不論他和容牧的關系,單說楊崇盛和楊瑛,金吾衛指揮使也不敢怠慢他。

區區一名流外的錄事,沒上三天差就被同衙的人捧了不少臭腳,就是希望日後這小子飛黃騰達了,他們有求到他的時候可以算有些交情。

大概是楊瑾身上帶着被攀交情的氣質,是以硯夕在擔驚受怕的時候也想到了他。可是想到他又能怎麽樣?

硯夕揉揉自己手腕,無痛而痛。那小子沒個正經,她還是離楊瑾遠些為妙,省得容牧拿她撒氣。

揉手腕的動作又讓她想到方才容牧的舉動,而她在驚懼加厭惡的時候又皺着眉為他開脫:他就是吃醉了酒才會如此,要是他清醒了,自是一百個厭煩她,懷疑她,讓人旁敲側擊打聽她。

硯夕如此暗自安慰了自己數次,卻是越說越沒底,越說越恐懼。

就在她于膳房胡思亂想的時候,膳房的人把醒酒湯裝進了食盒,送到她跟前,恭敬道:“這位姊姊,您拿好。”

硯夕接在手裏,卻故意拖拉不肯立時回延福堂,遂問:“這是燙的還是溫的?”

“才出鍋,是熱的,拿到延福堂不至于太冷。”那人賠笑着解釋,“既中了酒,再吃冷的醒酒湯,積在腹內怕是不好。”

“還是取些冷水吧,降降溫就好,也不必回去再耗時了。”

那人只得照辦。

這個時候,陳子恒又派人來催,那人跑得急,說話氣喘籲籲:“硯夕姊姊,陳公說讓您快些。”

硯夕這才不情願地提起食盒,道:“這便回去。”

一路上,硯夕惴惴不安,咬牙半晌後,她就是一個趔趄,幸而那食盒被她抱住了,不用想,裏頭的醒酒湯必定灑了一些。

前來催她的人當即唬了一跳,奔上前去,從她手上接過食盒,急問:“姊姊沒事吧?”

硯夕痛苦地呼出口氣。

那人嘆道:“雖說府上掌了燈,眼下到了子時,燈已先後燃盡,不仔細腳下可不就是會如此。”

硯夕就道:“既是陳公催得急,你先回就是,我稍後就到。”

那人二話不說,提着食盒便先行一步。原地留下想龇牙咧嘴卻也悔愧無極的硯夕,不成想崴了腳會鑽心的疼,早知如此,她方才應該随便往地下一跪,在腿上磕一塊青紫,有五六日也就消了。

稍後,她一瘸一拐地往延福堂的方向行去,緩慢而踉跄,不禁暗嘆這條路如此遠。她擔心這樣走下去會加重足踝扭傷程度,便在一棵樹旁停下,借力靠着緩解。

容牧歪靠在羅漢床上,到底是被那群女人敬了不少酒,頭有些暈,是以他時不時握拳壓一壓眉心,終于聽得外頭有輕微步子聲時,他按眉心的力道又加重了一分。

陳子恒就往外走,卻不料出門後只看見方才去膳房催湯的人回來了。那人也不敢耽擱,把食盒往前一遞,又飛速禀道:“陳公,醒酒湯來了。硯夕姊姊不小心傷了腳,這才讓小人先送醒酒湯來。”

陳子恒咬緊了牙,随即令道:“一會你再去跟她說,讓她先回去吧。”轉身進了屋後,他立馬提壺倒了半盞湯,送到容牧跟前。

容牧不接反問:“她呢?”

“……她,她一心想着為大王解酒,途中奔走過急,受了小傷,仆讓她先回去了。”陳子恒硬着頭皮回,“大王先喝了這醒酒湯吧,總是會好受些的。”

容牧按眉心的手擡起,閉着眼睛向外一指,陳子恒立刻向後退了一步,不料聽他道:“看着孤中了酒,什麽話都敢拿來糊弄孤了。”

陳子恒哪裏擱得住這話,卻只是彎着身勸:“仆不敢有此心,倒是一心為了大王好。”

容牧就坐了起來,這個時候,酒勁消去了一些,人也有了些精神,加上心裏被什麽堵着似的,困意就褪了。

陳子恒自知他心情不虞,生怕多留屋中會惹他發火,便識趣地把湯放在羅漢床中間的小幾上,又勸:“大王先飲了醒酒湯,仆讓人去備熱水,侍奉大王洗漱,明日還有朝務要忙,宜早些歇息。”

“回來!”

陳子恒立馬回身聽吩咐。

可是容牧卻沒有要示下的意思。

大約過了十來個彈指的功夫,容牧終于下令:“讓她來。”

陳子恒和容牧一同長大,不能全然明白他的想法,也能看透一二,就前頭給硯夕送這賞那的舉動足以說明大王看重她,可時不時地對她或是貶損或是羞辱亦或是略發狠心,又可以看出他防着她。

他擔心的不過是容牧真的把硯夕當成柳家女,日後對她應東許西,對她言聽計從。這恐怕也是某人專門把她劃入相王府的目的。

陳子恒為難的時候,忽然想起容牧早前說過的話:“既然有人想方設法讓她來,孤不給那人一些顏面,豈非對不住他一片苦心?”

稍後,硯夕慢吞吞進了延福堂的門,又慢吞吞進了屋,期間上臺階難免費力,好歹也算進來了,卻又開始煎熬于面對容牧的痛苦。他不是中酒難受嗎?不早早歇了竟還熬着。

她忍着右腳上的疼痛給容牧行了個禮,同時又告罪:“大王恕罪,婢子蠢鈍,不小心傷了腳,這才來遲了。”

容牧沒理她這話,硯夕也沒多矯情,卻是老大不情願地接過手巾給他淨了臉和手,漱了口,又彎身給他濯足,後給他寬了衣,直到她看着一衆端盆托盞的人退出去,放下榻上帷幔後才松了一口氣,直了直身,卻又登時皺了眉,她屏住呼吸,輕輕緩解右腳踝上的疼痛。

稍後,硯夕緩慢地挪去燈火處,吹滅一半蠟燭,屋中便暗了下來。

大約是陳子恒擔心她有歹心,又或許是擔心她夜間侍奉不好,遂自己頂了值夜的差事。

硯夕巴不得他勤勞能幹,不與他客氣,立刻就道了謝,随即就出了屋,終于找到一方杌子時,用手按着一角緩緩坐下,閉目緩解了許久才覺腳踝沒那麽疼了。

她狠狠掐了一下手心,讓自己清醒的同時也暗暗警告自己,日後還是不要損及自身為宜,否則還沒把旁人怎麽樣,她反倒先渾身是傷亦或是殒命了!

翌日天未亮,容牧便起身了。這夜,硯夕靠在柱子上醒了無數次,按理說她不該打盹,只是守夜實在難熬,好在短暫歇過,她勉強能撐住了。聽得屋中動靜後,硯夕便用力揉眼,看捧衣端水的人進了容牧寝屋,倒是慶幸自己不用去跟前侍奉了。

容牧歇了一夜,洗漱完後,嚴服而出,自是精神萬分。他像往常看鳥一樣,視線裏多了硯夕,而她像諸多仆婢一樣彎身叉手向他行禮。

阿惜與他混熟了,這個時候高聲重複:“大王萬安。”直待容牧走遠了它也沒停。

可硯夕,恨不得把它的嘴堵上!

終于熬到卸差的時辰,硯夕只覺腳痛非但沒有更好地緩解,反而加重了,脹痛難忍。她艱難地往自己的屋子走去,遠遠看見了楊瑾的仆從。她不想與他廢話,便扭頭面壁以期他看不見她。

可他就是專程來找硯夕的。

楊瑾閑來無聊,被醫者換藥扯痛了傷口,不禁想起硯夕的輕手輕腳,聽說她昨晚上也在膳房,本想叫她來一趟,卻不料得知他姊夫中了酒,生怕耽誤了她差事讓她受罰,遂算着今日她卸差的時候讓她過來——他行動不便,否則他早去找她了。

楊瑾仆從看硯夕神情不對,走路艱難,不禁問:“你這是怎麽了?”

硯夕一手扶着牆,一手搖了搖:“沒什麽?”

“裝瘸?”

硯夕沒理這貧嘴之人。

那人也沒廢話,扭頭就跑,跑了幾步又折返回來:“你等着,我讓人過來攙你。”

大約是硯夕擔心傷勢變重,是以沒有拒絕楊瑾院中的女使,被她們一左一右扶回了屋,又由着她們給自己除了鞋襪,她垂眸一看,果不其然,右腳踝已經腫了老高,輕輕一按就塌下去一塊,那膚色由紅瞬間轉白,又剎那變紅。

那兩人動作利索,一人給她塗藥,一人給她寬衣,弄得硯夕格外不适。她有多久沒有被人這樣仔細侍奉了,當慣了奴婢,竟已經不大适應被人照顧的優越感。

晚些時候,楊瑾終于歪歪扭扭地從自己院子出來了,身後卻跟了五六個人,生怕他再出個岔子摔斷腿。

硯夕被人叫醒,迷迷糊糊起身,咬牙出了屋,立馬被人遞上一瓶藥:“是五郎給你的。”

硯夕迅速回想一番,晨間他的人過來幫她塗了藥,今日真是多謝他了。

而楊瑾在得知她收下藥後就忘了身上的青紫,走路也變快了些,尚未出延福堂的門,不巧趕上了早下衙回府的容牧。

“你亂跑什麽?”

“我……”楊瑾道,“我悶在屋子裏無聊,出來透透氣。”

容牧就瞪了他一眼。在得知他是來給硯夕送藥後,他忍了半晌終是揶揄道:“你受了傷,她去給你包紮,她受了傷,你來給她送藥,孤是要說你們互幫互助,還是要說你們同病相憐?”

楊瑾卻理直氣壯道:“姊夫身為權貴親王,應當顧及王府衆人。我給她送藥,是為姊夫名聲着想,免得叫人亂嚼舌根。”

容牧眯了眯眼:“你既然有力氣走路,明日便去衙署吧,不必修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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