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渭水以南, 骊山之北有一座宮殿,是為華清宮,為大齊皇帝游興的別宮。然鹹亨帝幸此地, 主要是因不耐長安城的暑熱,而華清宮不僅夏季偏涼爽,且地下有溫泉,對一個年少帝王來說是極佳的安神養體之地。
一日車馬勞頓,聖人簡單用過膳後便去星辰湯沐浴。每年來華清宮是他最開心的日子, 沒有母親的催促,也沒舅父的苦臉,更沒有老師日日的課業, 而九叔從來不會刻意讓他做什麽, 反而是他想要什麽,九叔都會盡力滿足, 就算在這裏吃藥, 他也不會那麽煩。是以, 他每年最盼望的便是離開長安城的皇宮。
待聖人再回到沉香殿時,容牧正和醫正候在那裏多時。醫正為聖人請過平安脈後,只說這兩日要多歇息, 以免疲憊過度,聖躬違和。聖人喜悅勁尚未過去,自是對醫正的話聽得認真。而容牧看他精神還好便也放了心。
聖人打發了醫正, 便沖容牧道:“九叔?”
聖人喚來自己的近侍,而後親手接過一口匣子, 捧到容牧跟前, 正經道:“來之前,母親叮囑我, 讓我把這個給九叔。”
容牧站起身來,恭敬行了個禮。
聖人雙手一伸,就把匣子送到容牧手裏,昂着頭說:“這裏裝的制墨大師奚超所致墨錠,每年貢上來的不多,母親一向舍不得用,這一塊,讓我帶給九叔。”
“多謝太後、多謝陛下。”
聖人笑道:“是要謝九叔如此為國操勞。”轉而又問,“常平倉的事,九叔不會生母親的氣吧?”
容牧趕忙道:“臣不敢。”
聖人年紀雖小,卻到底是從宮裏長大的人,見過日夜擔憂的母親,咬牙切齒的母親,以及無能為力的母親,他也見過日夜辛苦的九叔。他什麽都懂。
忽然之間,他托住容牧的手,一雙晶亮的眼睛看着另一雙漂亮的眼睛,用略帶些祈禱的口吻說:“九叔,明天還會帶我去騎馬吧?就像從前那樣。”
容牧看着小小的人逐漸長大,逐漸長高,以及這逐漸長大長高背後所引而不發的矛盾,竟是滿腔擁堵卻又孕着一股酸楚。
“是。”他說,“不過得等陛下安心用了藥才行。”
聖人爽快地說:“這個好辦。”
容牧捧着墨錠回去,心裏不舒坦的,是以,去泡湯的時候專門叫硯夕去侍奉沐浴。
硯夕是容牧帶來的唯一一位侍女,讓她做這事,倒也在情理之中。然而,自從硯夕和容牧有過肌膚之親後,她每每看到那堆疊的衣裳時便會不自覺的打寒顫,盡管禦湯內溫暖。
硯夕跪于臺上,舀水澆在容牧後肩上,倒是能看清他左肩上被她抓傷的疤痕。只這一眼,那日不太愉快的畫面又灌入她腦海。她似是要擺脫這如夢魇般的記憶,舀水澆在他身上的速度便無意識地加快了。
背身靠坐于禦湯裏的容牧便察覺了她的變化,扭過頭去看她。
幸而硯夕反應快,穩穩攥住手裏的瓢,否則她可能會把水濺在他臉上。
此時此刻,硯夕居高臨下看他。禦湯暖和,容牧面上有些許潮氣,眉目卻更加有精神,身上的中單微微敞着,露出結實的胸膛,中單濕透,緊緊貼在身上,隐隐能看到他的膚色,不過,那衣上的褶皺卻好似應了那句繪畫經典——“曹衣出水”。
不過是泡湯,衣裳濕了實屬正常,硯夕何必用“曹衣出水”來誇他?她咬了咬牙,垂眸問:“大王要什麽?”
“你進來。”容牧說。
硯夕驟然擡眸,又連連搖頭:“這裏是禦湯,未得聖人賜沐,婢子如何敢進?”
容牧看着她那張惶惶不安的臉,忽然一哂:“孤讓你進。”
硯夕面容發僵。
尚未等她繼續反應,他已伸出手,捉住她手腕,竟是一把将她拽了下來。
“噗通”一聲,水聲四濺。
硯夕心跳加速,杏目圓睜,竟是忘了呼吸。似是要感謝容牧不算壞了良心,能用一手捂住他口鼻,免得她嗆水昏過去。
容牧松開按在她面上的手,雙手按在她雙肩上,往前一推,硯夕便狼狽地靠在湯沐場內壁上,卻是越發緊張地看着他。
禦湯裏的水聲越來越大,不光有水流聲,更有拍水和打水聲。
除此之外,氤氲水汽中還有容牧的質問:“孤讓你歇着,你沒歇夠?”
也不等硯夕說話,容牧便扭轉了她的人,整個人也跟着貼了上去。
容牧從禦湯裏出來的時候,陳子恒就要上去迎,卻看清了他懷裏似是抱着一個人,即使被一件披風裹得嚴實,卻也是不必細想也能清楚明了裏頭是誰,遂沒有多問,立刻叫了辇過來。
硯夕随容牧而來,盡管是個女婢,被安排的住處依舊不差,倒是應了游賞的初衷。
然而,容牧并未送硯夕回她的住處,而是直接将她帶到自己的寝屋。他輕手輕腳把她放于榻上,揭開披風一看,她頭發依舊濕漉漉的,還有幾縷貼在額上或頰上,淩亂得毫無秩序。
容牧擡手觸上她白皙的面龐,用手撥開臉上的頭發,還捏了捏她臉頰,依舊不見她醒來。他揉了揉她額頭,仍未見她有任何反應,這才想起方才她極力抓着臺面的前因,大約是她方才真的太過難受,這才一昏不醒。
這個思緒一旦打開,前次她發燒的舊事便闖進容牧的記憶。
“來人!”
陳子恒以為他就要歇下,也要打算去就寝,哪成想裏面傳出近乎焦躁的聲音。他當即一個機靈,轉過身面對屋門,張着嘴聽吩咐。
屋門“哐啷”一聲被踹開,陳子恒明顯打了個寒顫,驚慌失措地看着容牧,就要問出什麽事了,卻見容牧狠狠瞪着他,令道:“請醫正過來。”
陳子恒不光受了驚,還火急火燎起來:“大王怎麽了?”
“讓你去便去。”容牧邊說邊進屋。
屋門又是“哐啷”一響,把陳子恒的疑問關在外頭。
陳子恒攤着兩手,反應過來時不禁自己覺着自己蠢,容牧還能踹門,想來是精神好得很,至于為何請醫正,不正是為了方才那位被抱着的人嗎?
此次至行宮的醫正并不多,主要還是為了聖人看診。今日醫正為聖人請過平安脈後便覺無甚大事,兼之一路行程下來多有疲憊,是以早早歇下,卻不料鄰近子時又被匆匆叫起,帶着惺忪睡眼奔至容牧寝屋時早已沒了困意。
醫正行了個禮:“臣來遲,請大王……”
容牧打斷他的啰裏啰嗦:“不必客套,快去給她看看,方才她昏過去了。”
醫正“喏”了一聲,卻在走到放下簾幔的榻邊時疑惑了,這露在簾幔外邊的手明顯是女子的。他沒聽說相王帶哪個側妃來行宮呀?好像相王帶側妃來行宮也不妥。那、那這是哪個宮人得了寵愛……還是得了什麽病?
雖說醫者仁心,可在宮裏當慣了差,總得多長耳朵和眼睛,否則連命都沒了,還談什麽醫者和仁心?
醫正特意從藥箱裏取了兩塊帕子搭在那截皓腕上,然而擔心逾禮的時候卻忽略了帕子蓋得厚容易錯診脈象,遂又悄默聲地取走了一塊。
他的手才一從硯夕腕上擡起,容牧便問:“如何?”
醫正沒診出什麽病來,便如實道:“依臣所見,此人并無大礙,既是昏睡過去,便要好好歇着,若明日巳時還未醒,臣再開些理氣的藥。”
容牧淡淡點了點頭,面上卻無轉霁的情況。
陳子恒不去擾他,借着送醫正回去的由頭出了屋就沒再回來,反倒是體貼地把門關好了。
暗藍的夜空有幾顆零散的星子在閃爍,檐上宮燈被山風吹得來回搖擺,柱上、地上、階上便接了一排排光亮,連初夏的蟲都歇下了,夜已深,屋中燭火已殘,容牧卻沒有合眼。
大約是氛圍使然,他竟然有幾分愛憐地揉了揉硯夕的臉頰,還為她蓋好了被子。這張榻被她占了,他好像也睡不了了。也不知到了什麽時候,他困意襲來,卻沒有上榻與她同睡,也沒有挪到外間羅漢床上暫歇的意思,卻是頗為湊合地以手支頤,就在榻邊合了眼。
這姿勢顯然不比躺在榻上舒适,忽然之間,他的頭移開了手,整個人竟狼狽地一歪,險些掉在地上。
容牧喘了幾口氣緩和撲通撲通的心跳,随即移目望去,硯夕竟是被他的動靜吵到了,手指連續握了幾次,眼皮也來回轉了幾圈。
容牧一門心思地看着她,連呼吸都放慢了,好在她沒醒,他才又給她上前拉好了被子,細看半晌,又給她正了正瓷枕。
昨晚在禦湯裏的情形太過激烈,以致硯夕一早并未醒來。容牧想起昨晚醫正說過的話,看了幾次銅漏,竟破天荒希望銅漏的滴答聲慢一些,再慢一些。
這期間,他探手出去在她額上摸了摸,對比自己體溫,反複确定了幾次沒有意外才收了手。
屋外,陳子恒禀報,說是太仆寺卿求見。容牧正要去見,這時榻上終于有了動靜。
他幾步走上去,一把扯開簾幔,見硯夕擡手揉着額頭,當即便問:“哪不舒服?”
硯夕尚沒醒透,聞聽此聲後,登時心口一顫,火速移開手,定睛一看,确定那人是容牧後,雙手便死死攥住了被子。
容牧非但沒有急着去見太仆寺卿,反而是多于此處停留。他在榻邊坐下,伸出手去,要去握她的手,硯夕早已如躲避雷擊一樣閃開了。
她以為他又來了她的屋子,忍着身上酸痛坐起來,餘光裏看過周遭事物,胸腔跳得越發快速,臉頰和耳根又瞬時紅透,就要起身下榻,卻被容牧按住雙肩。
他本是生了幾分憐惜,然而看她這副模樣又覺好笑,左右太仆寺卿在外候着,他不想在這個時候捉弄她,便道:“已在這裏睡了一夜了,也不多這一時片刻了,你繼續睡吧。”
她冷漠的樣子如一條毛蟲,不期然就蟄到了他,于是他開始翻舊賬:“你不聽話,是要重演昨日的窘态?”
硯夕氣得咬住下唇,挺屍一樣躺了下去。
見此,容牧那張臉就多了幾許晴朗,以致太仆寺卿見到這副尊容時,懸着的心都放松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