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今日太仆寺卿的求見稱得上是好事。容牧在年初舉薦的飼馬官員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去了隴右, 那位新官上任後便燒了一把烈火,是以一應飼馬事宜進展得大為順利。

即便如此,太仆寺卿還是心中不安, 只因那日他硬着頭皮去褚太後跟前禀明此事時,親眼見到了相王和褚太後之間的劍拔弩張,褚太後寸步不讓,相王更是絲毫不退,最後到底是褚太後被相王頂得啞口無言。

太仆寺卿原本以為為皇家養馬是件美差, 哪成想被迫成了神仙過招的武器,若依了相王意,便是得罪了褚太後;若是依了褚太後的意, 便是得罪了相王。他已經看得相當明白, 如今他已無法周全雙方了,實在擔心日後一方落敗他會小命不保。

眼下他是為相王效了力, 卻是不出意料地成了褚太後的眼中釘, 除此之外, 他也擔心相王把他拿下緩和與褚太後的矛盾,于是在思索數日之後,便借家中老母的舊疾要致仕, 而他似是十分體貼,給容牧留了尋找下任太仆的時間,要等聖駕回銮之後再致仕。

容牧那張晴朗的臉上在聽到隴右飼馬一事後更添霁色, 卻在看到太仆寺卿遞上來的致仕疏時冷了眼。

太仆寺卿恨不能說出一篇新的《陳情表》出來,說得涕泗橫流, 感天動地。

然而, 容牧就是不準。

太仆寺卿堅持,一把年紀了更是險些哭昏過去, 容牧立即讓人把他扶去別間休息,同時讓人去他故鄉照看,堵死了他致仕的路。

這之後,容牧的困意忽然襲來,卻僅僅是又用水擦了把臉,随即又草草用了膳食,趕去沉香殿前,他讓陳子恒去給硯夕送些軟和的吃食。

陳子恒目送他離去,不免心中起了疙瘩。從最開始看到硯夕那刻起,他便料到會有這麽一天,卻沒想過會如此之快,如今倒好了,不僅把人帶來了行宮,還不停地寵幸,照此下去,是不是相王府內院的側妃要添上一位?

但凡硯夕出身良家,陳子恒非但不會有此心思,還會因為她能走進容牧的心而對她感恩戴德。可這又算怎麽一回事嘛?容牧已經料到她來者不善,偏還是如此,還不知日後是個什麽情形* !

陳子恒默默向漫天神佛祈禱了一番,求神佛庇佑相王府一切皆安。而後,他便嘆着氣去給那不能确定是有良心還是沒良心的人送膳食去了。

沉香殿內,聖人正展着手,由內侍為他換了騎馬的勁裝,看到容牧進來,歡喜道:“九叔,我馬上就好了。”

容牧淡淡笑了笑。

從沉香殿出來,聖人便看見有金吾牽馬侍立于階下,便加快了步子往跟前奔。他雖是少年,卻因聖躬時常違和,是以被褚太後日日提點不許做這不能幹那,好在來行宮後見不着母親,他終于覺着當皇帝是天下第一大幸事,想做什麽便能做什麽。

容牧親自扶他上馬,這匹白色小馬駒是容牧特意為他選的。聖人到底還是個孩子,騎馬的次數不多,卻是年年來行宮都吵着要騎馬。他馭馬技能不高,容牧又不好拂了他意,是以來行宮之前,便讓太仆寺卿專門挑選了一匹溫順的小馬。待給他重複了一遍如何握缰如何揮鞭等事宜,聖人似是嫌他啰嗦:“哎呀九叔,我早就記下了。”

說完,也不等他九叔帶他騎行,反而是迅速向後揮了一鞭,剎那之間,白色小馬駒的四蹄翻展,脖前拴着的紅色穗子左右搖擺,馬鈴也玲玲響了起來。

“慢些!”容牧朝着那道小小的身影提醒道,便也立即上馬,而一衆兵将也齊齊上馬,緊随而去。

骊山屬秦嶺,山勢逶迤,樹木蔥茏,遠遠望去,好似一匹蒼黛色的駿馬,骊山之名便是來源于此。骊山景色翠秀,最為有名的當屬骊山晚照。只是,聖人白日沿山騎行,此時便看不到绮麗景色了。

初夏的光曬過來時,聖人已經騎行了大半個時辰,額上和頸下均出了汗,然而興奮的感覺尚未褪去,遂一直不肯停下來。

容牧擔心他驟然如此,會累到翌日起不來榻,遂驅馬上前,勸道:“陛下,今日就先歇了吧。”

聖人那張神采飛揚的面龐上立刻添了無盡的失意,他扭頭看着滿臉擔憂的九叔,搖了搖頭。

容牧又勸:“今日先到這裏,明日可再來。”

聖人堅持:“我不累,真不累,等我們繞過骊山,直接回沉香殿,豈不更好?”

這次不等容牧再說,聖人的雙腿已夾緊馬腹,同時往後狠狠揮了鞭,整個人瞬間蹿了出去。容牧不由皺了眉,立刻朝金吾衛指揮使吩咐了一聲:“快跟上,确保聖駕無虞!”

或許是聖人騎馬太過興奮,又或許是聖人為了擺脫容牧的唠唠叨叨,在他夾緊馬腹的時候,小馬駒似是猶如神仙助力,快得要飛起來。而聖人起初還以為是他的騎術猛增,滿心歡喜地抓着缰繩又連揮幾鞭,卻是在十來個彈指後控制不住那溫順的小馬駒了。

“啊——啊——九叔!”

聖人驚慌失措地抓着缰繩,依然被小馬駒颠得左搖右擺,卻不敢回頭去看,只能聲嘶力竭地呼喊着他的九叔。

除了聖人之外,其餘人均是高頭大馬,盡管這些人馭馬有道,卻在追小馬駒的時候有些吃力,也不知這溫順的小馬駒是如何做到飛奔如禦風的。

“抓緊,抓緊!”所有人的心都要蹦出來,不分先後地沖着前面那道慌亂的身影高聲呼喊。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不僅讓人膽顫,更是驚飛了林中不少禽鳥,快馬跑過處,一道道塵土久久不散。

伴駕騎行,衆人并未佩戴弓箭。就算是有人佩戴弓箭讓小馬駒停下來,容牧也斷不會允許,若是箭射偏了,後果不堪設想,聖人也會在原本受驚的基礎上再添一層陰影。

容牧和金吾衛指揮使先後追上了聖人,他們才發現聖人已是面色慘白,雙唇都失了血色,就算容牧數次提醒他把手伸過來,他也僵着沒動,他不敢動,也無力動了。

而容牧和金吾衛指揮使幾次三番試圖靠近小馬駒都未成功,反而讓小馬駒越發受驚,大有跑斷氣也不肯停下來的勢頭。

幾經追趕,終是容牧探手過去,将聖人攔腰拽到自己馬上,又往前跑了約麽百步才勒馬停下。這個時候,金吾衛已毫無顧忌地将白色小馬駒套住,三五個上前去,将它控了起來。

容牧本要下馬,卻不料懷裏的人早已癱軟,遂不言一詞,抱着他直接向沉香殿而去,金吾衛指揮使彎身恭送前,分明看到那張溫和的臉可怖至極。

待馬蹄聲遠去,一金吾湊到指揮使跟前回禀:“李指揮,禦馬受了傷,不過被馬鞍遮住了,興許是跑得久了,累創口疼痛,這才發了狂。”

金吾衛指揮使瞪了他一眼:“只有你長了眼睛嗎?”

那人當即一凜,又麻着頭皮請示:“這……是讓人先行醫治還是先牽回去飼養?”

金吾衛指揮使琢磨了半晌方道:“先牽回去飼養。”而後又苦心叮囑,“今日這事,不準往外說!誰敢透露半個字,老子揍死他!”

容牧抱聖人下馬後,立馬讓醫正過來,聖人無疑是受了驚,起先是愣了一雙眼睛,其後便閉目抱着軟枕,受了莫大委屈的樣子。而醫正幾次詢問哪裏不适他均不言一詞。

醫正苦着臉看向容牧,容牧搖了搖頭。醫正只得說:“臣先為陛下開些安神的藥,這幾日要多加休息,莫要再到外頭去了。”

少頃,內侍端了藥來,苦口婆心地勸聖人用藥。聖人怎會心甘情願吃這苦藥湯子,一把就推開了藥碗。

內侍當即跪地,哭道:“陛下受了驚,不用藥可怎麽好?若讓太後知道,指定又要寝食難安。您不可憐奴,也請為太後着想,讓太後知道您騎了這麽一匹馬,怕是又要傷心到落淚。”

他不這麽說還好,話音一落,聖人神志頗為清明地令道:“你退下!”

內侍立刻放下藥碗,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而此時的容牧,面色幾要淌出焦墨汁來,簡單安慰了聖人好生修養轉身便走。

“九叔?”聖人有些忐忑地喚了一聲。他已在內侍三言兩語中想明白了這件事的利害,是以心中不安。

容牧複又轉身,未應聲,看向禦榻上的人,聖人迅速眨了眨眼,鄭重其事道:“沒事,我沒事,九叔不用擔心,也不用把這事告訴母親,我不想讓她擔心。”

既然此間事發,那麽褚太後便不會有此擔心,就算擔心,卻也是狠心大過了傷心。前次選定飼馬官員,這次就要借聖人幸骊山一事罷了太仆寺卿,緊接着怕是被太仆寺卿舉薦的飼馬官員也要受到牽連。

他只是沒想到她日夜為親子擔心,卻會用親子做筏!倘若今日聖駕有損,褚太後真的不會後悔嗎?虎毒尚且不食子,國之太後竟險些要了今上的命!

容牧想到這裏時,怒火已快要沖破天靈蓋,然而想了想太仆寺卿的請求,卻道:“臣會把這事具本奏禀太後,如何處置,臣絕不會置喙!”

聖人看着他決絕的身影,那在小馬駒背上颠簸的恐懼心情再度襲來,這下,他的好心情徹底消失。

今日,硯夕明顯感覺容牧情況不對,可惜她并不知外事如何,是以僅僅是在侍奉的時候格外小心。然而,她渾身酸痛,整個人并沒什麽精神,奉茶的時候就連雙手都不自在。

容牧并未理會茶,而是說:“研墨!”

硯夕不敢耽擱,更是沒有故意作假,把從前幫書朝研墨的細致心思用上,稍後便守在案邊,靜靜看着容牧,他或閉眸或停筆的模樣,似是十分艱難做決定。

她的餘光便看向了他所寫的內容,不禁震驚。

這必然是艱難的,今日聖人騎馬受驚,容牧竟一力承擔所有罪責,更是請辭尚書左仆射一職,還要離開京城,去益州做他的大都督。

硯夕看他擱了筆,立刻垂下眸去。可是等待墨幹的時候,硯夕被他擡起下颌,被迫與他對視。

容牧就笑了,卻是夾雜着揶揄與威脅:“孤離開京城,對貴上來說必定是好事。然而,等孤離開京城,你還能活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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