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狡兔死, 走狗烹在權力鬥争中屢見不鮮。

起初,硯夕當然相信褚琪的應承會有兌現的那一日,然而, 在她踏入相王府之後,她對褚琪的話便失去了信心,而後越發不抱希望。盡管如此,她依舊是整日順從,自欺欺人地讓自己的選擇看起來不那麽徒勞, 也奢望褚琪能多多善待書朝和栗母。

硯夕看過容牧所寫,便大致了解了前因後果。只是,她并不清楚容牧為何會忽然做此決定。

她其實并不想知道容牧的所思所想, 她擔心的是容牧那句話。

在這場博弈中, 一旦褚琪占了上風,硯夕不會有任何前程, 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條。而更為凄慘的下場是, 或許一直對她有疑心的容牧會在這之前殺了她洩憤。

不用摻雜任何佯裝, 硯夕的忐忑已顯現無疑。

在她驚懼過度的時候,又無比清晰地想明白了一件事,以容牧今時今日的權柄來看, 即使他主動離京去了益州,一衆官員也不會即刻順從于褚太後,相反, 褚太後最為擔心的是容牧的野心,今日他去了益州, 他日便有攻打京城的可能。

而容牧要擔下一切罪責的态度是在以退為進, 也是在給褚太後留情面,更是在逼褚太後在這件事上退步。

硯夕柳眉微蹙, 不禁埋怨起借聖人手出渾招子的人神志不清,想以此打壓對手,竟也不想想這事背後的諸多關聯,眼下連聖人都牽扯其中,那麽這事無論如何也不能善了了。

而他們此舉不怕君臣離心,難道也不怕太後和聖人之間母子離心?

硯夕心想,這原本與她沒半個銅板的破事為何偏偏與她沾了邊?她的心情極為矛盾,既希望褚琪能把容牧除了,又擔心他心願成真後把她也除了。

有時候她想,若是就這樣互相掣肘也不錯,總好過一家獨大為所欲為。如果真能這樣,她寧可夾于其中,就算日子艱難些,到底是能讓書朝和栗母的日子好過一些。

眼下她也只能在這其中和稀泥。

硯夕正正看着容牧,問出的話卻有些清湯寡水:“大王不是說過要在這裏住上百餘日,怎麽就要走了?”

容牧捏緊她下颌,硯夕不免疼痛,思及在禦湯裏的種種,她越發對他的随心所欲感到厭惡,于是擡手與他揪扯起來。

她身上的酸痛未消,兼之諸多情緒夾雜心頭,被容牧用力一扯便居于下風,又被他扭過手臂按在案上。

“這是狗急驀牆了?”他審視她,頗為不屑地道,“也敢和孤動手了,你也不想想,憑你也能勝?”

“當然不能。”硯夕忍着腹間的酸痛,極為艱難地回答他的話,“大王英明神武,又何必與婢子這等微末小人計較?”

容牧晶亮的眸子裏幾乎要蹦出實質性的火星子,手上就用了力,語氣更是攝人:“你動手的時候怎麽沒想過孤真的會計較?”

硯夕趴在案上,手腕被他扭在身後,完全就像是個即将被推上斷頭臺的死刑犯。她已經顧不上狼狽與難堪,只想盡快從這禁锢中擺脫出來,遂飛快地道:“是婢子昏昧無知,憑借大王寵愛,便想以此逗趣,不想冒犯了大王,乞請恕罪。”

“如果一句請罪便可恕罪,便是孤昏昧無知了。”

硯夕沒有猜錯,他句句所言,均是在為聖駕受驚一事惱火。

她沒再順着這話往下說,而是一門心思地求饒,詞窮之際竟想起他方才說過的話:“大王是想讓婢子說,今日過後便活不成了?”

話音一落,她身上的痛感減弱,緊接着,右手腕一松,手臂松垮下來,可右肩一如脫臼那般,竟是鑽心的疼。

硯夕不敢有分毫多餘的動作,木着半邊身子在他跟前跪端正,在短暫思索後便開始讨好:“大王是于心不忍吧?否則便不會手下留情了。”

容牧扭頭去看,她這次并沒有低眉斂目,而是雙眼一眨不眨地看他,那柔和的目光裏似是帶着一股渴望。

“婢子并不知外頭發生了什麽,會讓大王忽然決定離京。”硯夕抿了抿唇,又道,“婢子從前聽人說起聖人舍不得九叔,若是大王離京,日後聖人想念九叔怎麽辦?”

他不想理會這茬,卻是鬼使神差地道:“日後逢年節,還會回來。”

“大王伴君數載,眼下離去,恐怕聖人一時不能适應。”硯夕頓了頓,還是大膽說出,“大王日夜操勞,不正是為君上分憂?如今驟然要走,必會讓聖人傷心。”

容牧不再看她,而是曲指敲了敲案上的紙:“國朝不比從前富裕,孤不好浪費東西,既然寫了,又怎能浪費?”

硯夕心下一沉,臉頰卻被他拍了拍:“方才孤的話,你不作答。”

硯夕的目光裏多了詢問的意思。

他解釋道:“因為你是孤的人,何時死,孤說了算。”

容牧說這話的時候,拍臉的動作換成了捏臉,而硯夕這次卻沒有躲。

她擔心她的抗拒會讓他變本加厲,幹脆委屈收下,才會讓他稍作舒心,畢竟他嘴上說着她是他的人,心裏卻一直把她當成是褚太後的人。

看來容牧是真的心情不佳,讓所有人都退下。陳子恒膽戰心驚地守在廊下,時不時以耳貼門,争取聽到一些動靜,好确定裏頭那位主子是否有吩咐,奈何他并沒有聽到丁點聲音,便又擔心地在原地轉幾個圈。

硯夕才不願在這裏,當即便回了自己的小屋。因她是容牧特意從相王府帶來的人,是以行宮裏的人待她還算客氣,看見她收拾東西便要幫忙,期間不免問起為何要包裹東西,硯夕沒說實情,卻不着痕跡地透露了要離開的意思。

這幾個宮人起先還以為是相王要先送硯夕回去,卻是越想越不對,其後難免對男女之間的小磨小蹭有了更多的談資,以此來緩解行宮裏的無趣。

聖人獨自來華清宮,褚太後并不放心,她到底是一國太後,臣服者也不在少數,那些眼線在得知行宮之人津津有味的胡扯後便留了心,在得知相王命人離宮前往長安城送信的消息後便火速奔至聖人面前禀報了此事。

聖人是在半個時辰後來找容牧的,手上拿的是他截下來的相王請辭的奏疏。

聖人的精氣神在被小馬駒颠得四分五裂後,在禦榻上躺着也不能重新聚集,反而是被這封信驚得三魂七魄都歸了位。

他堅定地道:“我不想讓母親為此事擔心,如果九叔如實回給母親,那便請立刻收回。”

容牧的話也堅定:“陛下受驚,如不追究,恐讓人以為大齊君上軟弱好欺,日後再行此不臣之舉,後果不堪設想。”

聖人不氣反說;“老師教我學識時,我聽說過主少國疑的故事。可是先帝崩逝數年,母親一心為我,又有九叔輔弼,還愁何人敢欺?”

容牧續道:“是以此事不能善了。”

“九叔!”聖人走上前去,把那封請辭的奏疏塞到他手裏,又道,“我并不反對此事善了而助賊心,我想說此事先讓我來辦,如果九叔還要将此事禀給母親,也好叫母親誇贊我不再是從前那個小娃娃了。”

聖人小小年紀,常有聖躬違和,可思慮并不會輸給成人,這番話說下來,既有了君臣之義,又有了要當家做主的渴望;既有了尊敬長輩的家禮,又有了禦臣之術的手段。

他如何不知他九叔的手段,他更知道母親和九叔之間的矛盾,如果真如內臣所言,九叔走了,那善後之事他必定做不來,屆時鬧得滿城風雨,他怕是還要去求九叔手下留情。

與其讓衆人鬧得不悅,倒不如他此時先來讨饒。說到底,如果九叔真要做為,他恐怕不單單在馬上颠簸,直接死在林子裏都有可能。思及近來發生的事,他已清楚了此事背後是何人指使。

“先讓人去查那匹小馬駒吧。”聖人道,“有何人經手,一概查明,絕不姑息。”

然而,容牧最先查問的竟是回京城送信的人,那人惶惶不安,只說自得了令便去牽馬,行至半路忽被快馬攔下,期間并未與人說過任何一句話。

一邊依聖命辦案的時候,一邊也在審問一位女子。

硯夕跪在容牧跟前,據理力争:“婢子是聽大王說要離京的事才提早準備,并無與人說起過別的,如大王不信,可尋人詳問,若婢子有半句虛言,任憑大王處置。”

容牧掃了她一眼,怕是事态走向随了她的心意才會無所顧忌說出這話,竟不見她有從前那般的求饒模樣。

他被此女攪得心堵,一時半刻竟不能把她怎麽樣了,遂越發心氣不順。

翌日,小馬駒受傷一事落在了一名負責牽馬的兵身上,他在聲嘶力竭的喊冤中斷了氣,而那個兵的火長也以禦下不嚴獲了罪。至此,聖人面上不顯,夜裏卻吓得不能安寝。

這樣一樁蓄意栽贓的事情草草了結之後,容牧并未表現出半分失望,左右太仆寺卿是保住了,遂恭恭敬敬地遵從聖意,在送去長安城的奏報中,他極為吝惜筆墨,只道聖人沿骊山騎馬。剩下的,待聖駕回銮後容他們母子去憤恨賭氣吧。

硯夕還當此事不鬧個天翻地覆也得鬧得人心惶惶,怎料此事竟草率到仿佛是開了個玩笑,聖人也能不計較這些,難免叫人感到奇怪。

不過這頁已然翻了過去,硯夕總是能松一口氣,是以在給容牧奉茶時,雙腳也比從前輕快了不少。

茶盞奉到容牧跟前,硯夕恭敬道:“大王請用。”

容牧接過茶盞,反手就将茶湯潑在了她面上。

清香的茶湯從面頰滑下,自下颌處往下滴,硯夕的衣裳便濕了一大片。

她哪裏還顧得上擦臉,徑直跪了下去。

“為何這次一言不發?”容牧把茶盞往案上一放,“是心虛還是無顏?”

硯夕這才抹了把臉,說:“茶湯覆面,當為無顏。”

容牧要将她提起來,伸出去的手倏地停在半空,令道:“去淨面。”

硯夕踉踉跄跄出來,不顧衆人或驚或疑的目光直往自己屋中去,火速洗過臉後,還換了一件幹淨衣裳,又膽戰心驚地折身回去。

這次,卻是守門不入。

她掙紮後,終是擡腿進去了,這次卻是離老遠就跪了下來。

容牧并沒有對此感到反感,而是将她撈了起來,又将她抛在榻上,這一套動作下來,硯夕已經頭暈眼花。

身上保留着上次的暧昧痕跡,這次又疊了一層,豔麗得仿佛春時盛放的桃花。

硯夕仿佛是被投進釜中的魚肉,無法撞開上方的蓋子,便只能越來越軟,如同蒸熟一樣,渾身發熱,知覺也越來越少。

容牧似是提防着她如上次那樣昏過去,這次往她人中處一掐,痛楚加劇,硯夕雙肩一顫。

“孤待你不夠好?”容牧這話明顯是在審她,“你居然敢做吃裏扒外的事。”

硯夕無話可說,也無力言說,用僅有的一點清醒保持理智,一雙手攥緊了褥鋪,閉着眼不去看他,咬住牙不去罵他,只求他盡快結束今日的施刑。

她的表現一直不好,起初容牧當她不懂,是以多了幾分耐心,時至今日他滿腔怒火,在想到應該一刀剁了她而非與她行事的時候,他終于停了下來。

硯夕似是感覺到脖頸上的吊繩被割斷,立刻松散落地。她已暗暗發誓不要哭,可是她的眼角不期然墜下了晶瑩。

已經穿好衣裳的容牧扭頭看她,恰好看見了那濕漉漉的東西。下一瞬,已經反應過來的硯夕迅速用手捂臉,抹掉了那兩滴淚。

她知道他看不慣她落淚,她說過日後都不會有此失儀之态。所以,她只能極力控制,不要再在自己已經不堪的人生裏添上難過。

硯夕平複後,緩慢卻穩重地穿好衣裳,告退後就要離去時,容牧卻叫住她:“擡頭。”

硯夕迅速眨眨眼,看了他一眼後又迅速垂眸,再次眨眨眼,複又擡起臉,眼睛卻一直不停地眨,那眶中的晶瑩也越蓄越多。

她還能看清他。

在他伸手過來時,她迅速擦掉了濕潤,眼中的紅血絲卻無法掩蓋。

她到底是怎麽了?

明明說好的不要再哭了,怎麽就是控制不住?

這樣無能,她能成什麽事?

他到底把她當什麽?

不是一只會學舌的鳥罵?

怎麽她身上就有了那人的影子?

不僅僅是面相,而是艱難之下也有坦然面對現實的孤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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