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紅蟻綠酒(三):共夜
紅蟻綠酒(三):共夜
宮內宮外的左巡院都有辦事的官署地,但趙令悅不能帶出宮。
宮內的左巡院,就在外朝左掖門後藏書的崇文院與秘閣的旁邊,院外挂一牌匾“左巡院”,趙洲退位前偏好宮外宗正寺(宋代皇家法院),宗正寺後邊兒獨大,這處廢棄許久未用,有些積灰,滿屋子的灰塵跟黴味兒。
趙令悅與鄭思行身份有別,遂帶進去後分別關押。
按大晟新頒的章程,宗室犯法,該由左巡院審訊犯人錄言,攥寫報告,最後連人帶字轉給宗正寺二審,确無異議,才會蓋上兩府的官印,用蠟油封好呈到趙晟的案牍面前。
相比方才小室內的喧嘩與鬧劇,此時又太靜了。
她被獨自關在屋子裏,仰望犯室一壁上的高窗,見天日自晴陽轉入夕陽西沉。金影将繞着窗柩處沉浮的灰塵照得透亮,覺自己與灰塵一般無休止地被動沉浮,心中忽然空落不已。
但是并不恐慌,也不再害怕。
*
趙令悅與鄭思行離開不久,小室內的亂局就被平定。小..玫瑰
禦醫給趙晟摁了幾處穴道松心脈,趙晟便草草收拾好,與鄭慎父子一同勉強回了金殿內,坐完整場。誰想送走完顏蘇科,下場後一個踉跄,三十出頭的年紀,愣是被他們這場行動給氣倒了,口中呢喃抱怨不止,被李四海攙着去了後宮。
鄭慎父子黑着臉,如若不是鄭慎攔着,恐怕要跟邵梵在殿內揮拳頭了,臨走前一根中指戳在邵梵鼻前,肥胖圓潤的臉氣得紅黑,“你真敢對我弟弟用刑,我就帶人去拆了你跟王獻家裏!砸的你家雞毛撣子也不剩一根!”
邵梵揮開他的指頭,拱手,“鄭将軍近日還是別帶人出府的好,不是要禁足麽?”
“你!邵渡之你小人得意!你看我不——”
鄭慎拉住他,“還覺得事情鬧得不夠大?!”
宇文平敬目送他們父子離開,哼笑幾聲,“他家那渾物是不是交給你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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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的天色已黑下去。
邵梵伸手朝外,“我今日在左巡院當值,先送侯爺出宮,請。”
梅雪塵與錢檀山今日不輪值,跟在宇文平敬他們身後依次出了殿,邵梵還記得轉身與梅雪塵等人打了個招呼。
等宇文平敬跟他走遠,梅雪塵才在殿外吹着胡子:“你啊你,官家的龍體畢竟要緊!還有那個小子,”他揮手撥劃空中,指了指邵梵的脊背。
“年輕人打架,他一個力氣大的武将不上去勸開,還在後頭推了他們一把直接将門撞了,讓官家受了好一通的驚吓!”
“是晚生與小弟不才,沒有考慮周到,行事魯莽了。”
錢檀山趕忙過來扶了王獻一把,嘆氣:“這怎能怪你們?雖不合規但事出有因,我看邵郎将反應倒是挺及時的,不趁此鬧大烏龍,痛擊那些鄭黨一場下次又不知是何時了。
何況我見官家反應,郡主替嫁他也沒有否認,這哪裏合乎皇女外嫁的規定?官家年輕耳根子難免軟,容易聽信一些讒言,要是真成了,豈不滿國荒唐?”
而且錢檀山想到趙令悅歇斯底裏與王獻對峙的性格,怎會堪做一個乖巧的替嫁傀儡,搖頭,“不止荒唐,還要鬧血光之災。”
梅雪塵将帽上的兩片長腳搖的左右打晃:“你話說的漂亮。宮宴上,群官于君主前鬥毆,損壞宮中大小財務,秩序全無,還不聽君主勸阻,乃至君主如今心郁氣結,神智昏聩,這也是鬧了天大荒唐!那鄭思行身上有傷,也算血光之災!”
這下,錢檀山與王獻都文默地垂首,将兩手合攏于袖中。
“晚生們知錯。”
梅雪塵審視他們二人,“嗯......認錯倒是快,可下次還敢。”
錢檀山讪讪地看了眼天色,拜托王獻:“今夜我們都不在宮中,你多注意看顧好官家。明日......”
他們幾個本預備事發之後趁熱打鐵,立即群臣上書。
先參鄭慎進獻讒言慫恿官家犯錯,二參其教導有過另次子玷污皇親,醉酒後失态公殿,最後再加一項停戰之後,漏失楊柳關之盟至于流言紛紛朝內不穩,連指認鄭黨內奸的人都找好了,四項罪名一坐實,将鄭慎手腳移出朝廷。
但趙晟一病,便只能先緩一緩。
王獻接着他的話頭道,“明日還是一起來跪,請官家先将鄭思言調職查辦了。”
建昌為一山,一山不容二虎。
邵梵帶兵回來了,鄭思言就該帶兵出去走動走動。
錢檀山斟酌,“我會去辦,跪谏不是難點。只是鄭慎仇心重,知道你我算計他在官家這邊失寵,恐怕後邊會反撲。”
王獻,“反撲談何容易?況且我們也并非要鄭慎徹底失勢。過段時間,還得讓官家行些懷柔政策,安慰好他。”
錢檀山點點頭。
周圍陸續走着完宴出宮的官員與家眷,他們也加快了腳步,趕在下匙前出宮。
王獻接着道,“朝廷政局穩定,向來講究互相制衡。君權,相權,還有兵權,每樣掌管權利者至少兩至三位。一方太過獨大,所有風聲就會開始朝這方偏頗,失去公允。”
梅雪塵眼光朝兩徒掃過,拉了把下巴的長須。
“官家厭惡鄭黨也久,這次順應天時推官家一把,讓這鄭慎幾人暫時失寵壓壓他的氣焰,鄭慎減少對朝廷幹涉,鄭黨不嚣張,我們收攏相權、加強君權,便于改革行事。
如若此人徹底傾覆,宇文侯爺就沒了天敵。人心如洞,蛇可吞象。依老夫看,侯爺恐怕屆時還比過了鄭慎去,又要讓你我頭痛了。”
錢檀山微笑,“王兄可還在呢。”
“嗳?”梅雪塵親昵地拉了下愛徒王獻的胳膊,拍拍他,歪頭朝錢檀山強調,“這可是他說的話,老夫不過引用一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你這王兄将宇文侯爺的脾性,瞧得可比老夫還要清楚。”
三人在晚風中一齊朗聲發笑。
官袍與官帽落拓的飄逸背影灑在灰色的地磚上,志同道合。
走到宮門下匙處,王獻不越宮外,只在宮門內與二人行禮道別,遇到送完宇文平敬上轎從宮外回來的邵梵,等着他走回來,那恢弘的宮門便在他二人身前立即一關,人影也沉沒下去。
二人一齊往回走。
王獻問,“侯爺跟你說了什麽?”
邵梵望向遠處樓闕,“他要我除掉一個人。”
王獻腳步滿了一步,“不妥。”
“我也覺得不妥,但她知道的已經太多。”
王獻徹底停下來,攔住前進的他,“此時這樣做太明顯了,她在你手中出事,肯定會令朝中上下起疑。侯爺狠,萬事喜歡做絕,而你不一樣,雖是養育你的長輩,千萬不要為了他一己私欲,就......”
王獻沒有繼續說下去。
風不斷撕扯二人紅紫寬大的外袍,往同一個方向拉拽,風穿過衣衫與衣衫的縫隙時,似在低沉的呼嘯。
邵梵看向王獻,身後的燈籠一盞盞被人點亮,将他的面容緩緩照清晰。他的目光坦蕩,并不存有陰戾和殺戮的成分,“她現在于官家還有利用價值麽?”
“......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邵梵轉身,繼續往前走,影子拉的細長,枯條。
王獻兀自呆在原地片刻,想通了立馬跟上去,與他在左掖門分道揚镳,各自轉過身去了要值班的官署,兩條影子在左掖門下空框的地上,漸漸消失。
*
左巡院裏,一個值班的巡使手持蠟燭,拉開趙令悅關押屋子的半扇門,“吃好了就自己出來,今夜就要審你的。”
可一打量,她沒有動食物,連水碗裏面的水都是滿的。
巡使奇怪地吆喝她一聲,“喂,你怎麽不吃?”
畢竟在宮內,不可能真在毗鄰三大書閣的旁邊弄一個放滿砍頭閘刀和皮鞭板子的牢獄出來,關押犯事宗室的屋子只是舊,都是能住人的。
一扇窗、一張床、一個桌,像是苦行僧的僧室。
桌上提前給她放了紙筆。
寫下犯人行述可以節省審問官的時間,這都是左巡院審問的固定章程,但是趙令悅跟吃喝一樣,在陳述上也不太配合,肉糜清水不碰,紙張也一字未動。
趙令悅坐在榻邊,脊背挺得筆直,“我不餓。”
“水也不喝?”
“我不渴。”
巡使聽完,将另一扇門也打開,請她出來,“飯菜小人早就送到。屆時可別說小人餓着你。眼下時間差不多了,起來跟我去審問處等着。”
趙令悅倒是配合地起了身。
身下兩腳的鐵鐐铐,随之與地相碰,脫出噪聲。
她并非不餓,也并非不口渴,相反她又餓又渴,只是......她現在算是跟鄭慎、鄭黨都結仇了,怕飯菜裏有人下毒,而且王獻與邵梵想要滅她的口也有可能,她眼下不得不防。
審問處方被人提前打掃出來,兩邊都有金柱,審問桌上方,正中央挂着“正大光明”四字牌匾,與人心和現實都不符。
剛戌時(19.00-21.00 男主這個編制內的,天天加班。),邵梵換了身衣冠出現,一身正氣,硬挺的皮革腰帶上墜着金色腰牌,經過坐着的她時,腳步的快,掃了一陣卷起的熱風過去,撥動了室內熱脹的空氣。
身後跟着的兩個副手将圈椅拖開。
他甫一坐下,室內的空氣又停滞下去,悶熱無比,趙令悅悄悄撥了一下額旁汗濕的碎發。
邵梵盯完這小動作,眼光又一下落到趙令悅的腳下,擡眼,“誰讓你們上的腳鐐?”
那二副手回答不上來,帶她過來的巡使愣了愣,忙過來複命,“小的們,是按在宮外左巡院的規矩,給她上的。”
邵梵颔首,“人既已至公堂,當庭問審不必如此,解開吧。”
巡使摸到腰間,摸了三四圈就是摸不到鑰匙串,一滴冷汗滴在地上。
邵梵出聲,“找不到了?”
只是平問一句,将他吓得跪下。
邵梵揮退他,“去找。”随即敲了一下桌上長丈,“開始。”
“姑娘。”
趙令悅擡眼,“......嗯?”
聞訊處密閉無風,滿室黴味。
她的身上有些汗濕,如出了水般,貼在起伏婀娜的身軀上,所穿衣物擋不住那些痕跡,所以又罩了層宦官的外衣,此時反應慢吞吞的,不似白日。
應該很疲倦了。
邵梵先是挂了微笑,再恢複面無表情,揚聲提醒她,“本官道,開始了。”
趙令悅懸着的心,看到他的這種笑容,得以緩緩地落了下去。
——他暫時并沒有想要斬除她。
“院首請問。”
她挺起腰,打起精神。
随後的時間過得挺快的,邵梵問什麽她便答什麽,一唱一和配合地天衣無縫,時不時再擠出幾滴眼淚,情緒激動一些,那帶過來的兩個副手筆頭下不停,一柱香燒盡,已經翻頁折紙,記下了薄薄一沓紙......
茶盞見底,邵梵垂眼,示意一旁添茶的卒子,“添茶。”
“姑娘要不要喝?”邵梵問她。
這次,趙令悅趕緊點頭,“要的。”
喝他的茶,總不會有毒。
邵梵努努下巴,卒子遞給她一個空盞,倒上茶水。趙令悅嗓子快要冒煙,連忙一飲而盡,也不再以袖遮面,喝的有些急還嗆了幾下子,用袖子擦嘴。
發現邵梵在看她,忙抿唇忍住咳嗽,又矜持地坐了回去。
邵梵不依她,道,“再給她倒一杯。”
“再倒。”
“再一杯。”
趙令悅一口氣喝了四五盞,邵梵才問,“你還要喝嗎?”
趙令悅交了杯子,手垂放在膝蓋,薄薄的袖子落下來只露出一些粉嫩的指尖,她在膝蓋上摳了摳,搖搖頭。
邵梵又等了一會兒,這才繼續問。
那巡使不知何時找到鑰匙過來了,但是見他們已經在審問,不敢提着腦袋進來,一直等在門邊上。
宮內的左巡院開張開的突然,審訊主官又是邵梵。
浴佛節開戰的聲名在外,都道邵梵遇佛殺佛,是給上天作孽的人,殘忍好殺戮,因此,哪怕眼光往巡使身上一落,他這個平日只要守空院的閑人,就吓得腿哆嗦。
等卒子與兩個副手提着一沓記過的紙與文房聊着出來,才看見他。一副手道,“你怎麽現在才來,裏頭都結束了。”
“那,小的還送嗎......”
另一副手笑,“別怕,我們院首不吃人肉,不會吃了你。你進去将鑰匙給他。”
巡使更害怕了。
半探出身子過堂,蹑手蹑腳茍着過去将鑰匙奉上,一想又不對,忙收手回去。
卻被邵梵提住:“幹什麽?”
巡使吓得兩股戰戰,舌頭打結:“怎怎能讓,讓院首去,小人這就去解!”
邵梵将鑰匙拿過,“行了,你出去吧。本官還有些話要問她,将門關上,不要擾。一盞茶之後過來敲門。”
“是......”
巡使往門前去,腳還被絆倒了摔到院外,忙轉頭不敢看人,撐起身體将門哆嗦地關上。
他一關上,趙令悅憋笑出聲。
她看着他的眼仁兒又潮濕又黑亮,“他們看見你,怎麽都跟看見鬼一樣?”
邵梵走過來,斂掉長袖,在她腳邊蹲下了身子。
趙令悅沒料他如此,往後一退,可整個人還坐在桌子上,只能退到椅背上。
他擡眼,“他們怕我,你怕什麽?”
說着,發燙的手撩起她的淡紫提花宮裙,摸到她的腳腕。
趙令悅腳指在繡鞋內蜷縮了一下,他已歪着那半張臉,專心致志地用鑰匙插入鎖孔,幫她解開鐐铐,她盯着他那張臉,忽覺周身更悶熱。
兩手自膝蓋滑到椅背的邊兒握住,幾乎往澀木上掐出指印。
沉重的束縛自他手上很快解開,椅子有些高大,她的腳實際夠不到腳面,那鐵鏈連着鐐铐一落地,她輕快不少,兩只穿紅石榴繡鞋的腳在他面前,自然而然地輕輕晃蕩了幾下。
她很少如此。
邵梵就着這個姿勢,拿鑰匙的那只手懸在膝蓋上,仰頭看她,嘴角勾起一絲笑容。
“開心了?”
趙令悅停下動作。
忽然覺得他這樣的姿勢很熟悉。
像是.......渡河爬山那一夜,跟着她氣味過來,蹲在她面前的鬣狗。
心下厭煩:“你別這樣看我。”
“這樣,是哪樣?”
趙令悅臉紅地将眼睛撇到一旁錯開,跳下了凳子,活動發酸的脖子跟手腕。
她身上的那件宦官在她伸懶腰時掉了下去,脖子上的紅痕慢慢變深,有些發紫,她撿起衣服重新披上,身上全是印子,跟他獨處也就特別尴尬,不想直視在小室的那段過去。
于是不停踱步,來回晃着打發這“一盞茶”的功夫,試探,“你有話要囑咐?”
“算有。”
“說完,你是不是也該走了?”
邵梵将她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一動不停的腦袋提過來,輕聲在她耳邊道,“今天我們得一起過夜。”
趙令悅駭然,“你說什麽?”
“今夜,院子裏要來些客人,我可能走不開。”
趙令悅還在思索他的話中深意,他笑了笑,徑直将她的腰摟過來,下巴撞到她額頭,一下子兩人的呼吸都變得粘熱。
她剛要罵他,被他擡手點唇。
“你根本沒吃東西吧,方才都快渴死了。”
“......不幹你事。”
“餓了嗎?”
“......”
“你想吃一碗酸梅冰沙嗎,沒有毒。”
趙令悅為了演奏琵琶,宮宴內也沒能吃上任何東西,又審訊半晌,饑餓難當,熱暑難耐,聽見酸梅冰沙,壓不下去的食欲在胃裏翻湧。
她在他半摟半抱的懷中,想着那碗吃不到的酸梅冰沙,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
手隔在男人胸膛前,肌肉硬邦邦的,推也推不開,只好垂下了頭看腳面,偏偏邵梵此時俯身,以唇輕貼在她光潔的額頭,試探出的肌膚溫度,自然是一片濃燙。
他呢喃:“王獻那兒有,我叫人去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