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紅蟻綠酒(二):事發

紅蟻綠酒(二):事發

紫宸殿的盛宴方過至一半,完顏科蘇等人的酒壺空了大半杯。

游牧人嗜酒,酒量偏高,正愁跟趙晟他們這麽虛與委蛇地一小杯一小杯對酌,根本不能痛飲,嘴裏味兒太淡時,殿門外一長條的鬼哭狼嚎聲拉出來。

一聲,兩聲,由遠至近,一股子全瘋瘋癫癫地摔到了殿門口來,一同滾過來的,還有被趙令悅那一刀吓得魂不附體的鄭思行。

幾百人的大席面,趙晟離門口延伸了很遠,一時還察覺不到這殿門口的騷動。

那鄭思行臉色酡紅得像是被開水燙了,上身脫得只剩亵衣,胸口前的布料被拉了一條不深不淺的口子,紅了巴掌大的一片。

幾個黃門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吓破了膽,他推開面前那呆着的幾雙腳,跟爬蟲一樣地爬過門,涕淚齊出,眯着眼大聲地哭喪:“爹!大哥,大哥!救我.......”

位于門口的是些建昌較低品級的官員,還有些年輕夫人,見他如此鬼樣也吓得打翻了酒盞,捂住胸脯,發出幾聲細微的尖叫。

鄭思行想要扶着桌子起身,但因為春香散的藥力,他在夢中用手自渎了胯下兩三回,腎虛發軟地跌了回去,直接帶倒了那女眷的整張桌子。

果子糕點、菜羹酒壺,滿桌佳肴和四方小桌連帶女眷的尖叫聲,全翻了一地,翻灑在毯上。

這下動靜可鬧大了。

門口一半人被這動靜鬧的全站了起來,他們站起來,這身邊的也就注意到了,一來二去,趙晟與完顏科蘇這邊也聽得些動靜,朝門口望去。

隐約見盡頭一個黑點子,不斷地滾動,他問李四海,“何人醉酒失态?”

李四海回答不上來。

趙晟嘆氣,“你去看看,拖了出去安置,不要鬧大。”

“是是。”李四海走了幾步就和兩個過來的內侍撞上,面色焦急,耳語給李四海一聽,李四海臉也黑了,勉強才鎮住表情,回去跟趙晟耳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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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晟的笑容停滞了幾瞬,目光掃過鄭慎父子兩個,又很快在外人面前恢複如初。

不遠處,王獻置身事外,低頭吃了一口糖醋魚,太甜,他微微皺眉。

邵梵早已經回來,此時,也擡手幫他斟酒。

王獻摁住他,“你幹什麽?我不喝了。”

“詩聖酒後詞句萬鬥,一會兒該你與你同僚上臺唱幾句,不先潤潤嗓?”他看好戲道。

王獻無奈一笑,松開他的手腕。

今日是什麽場合?

不用王獻出面,臺底下的宦官與皇後的人再愚鈍,也不會任由鄭思行這幅樣子爬上去見駕。一旦鬧到趙晟與完顏科蘇面前,壞了兩國大局,這影響便與私下解決完全不同了,不是他們這些人能負的起的責任。

他于門口傳入的騷亂中,将此杯美酒淡然地飲盡,趙晟已經揮袖背手從他們面前走了過去。

天子尚緩的步伐中存着一絲焦躁與不耐煩,再看臺上,皇後暫時主持住了局面,拖住完顏科蘇他們幾個。

李四海則跟在屁股後頭,下臺去請鄭慎父子。

他父子二人方也聽見動靜,見有人陸續站起來還不知發生了什麽。兩兩相顧地猜測,是不是有人喝醉了酒還敢鬧事。

此時被請,立即離席。

王獻與邵梵也都跟上。

梅雪塵看了一眼王獻,知道時候到了,起身提了提腰帶,滿面紅光,對左右轉了下頭,“定是有事,老朽要下去看看。”

“下官也去!”

“臣也一起!”

“走走走,都去看看。”

*

鄭思行在翻倒桌子後便被內侍的領頭叫人摁住了。

趙晟擡腳走到鄭思行面前時,他兩手挂起、屁股着地,兩腳撇開,半扯在兩個內侍的手上,像是一攤子扶不上牆的爛泥。

趙晟見此場面,一時氣憤不已,發怒:“他又是哪家的郎君?叫他的父母滾出來!”

鄭慎與鄭思言撲通一聲,連忙跪下。

鄭慎頭磕到地上,“是罪臣看守不力,讓家裏這畜生鬧了動靜,請官家責罰!”

鄭思言一來就用眼睛剜了鄭思行千刀,吓得鄭思行魂飛魄散,再也不敢看他父子兩個,對比之下還是趙晟好一些,便對着趙晟哭喪臉,“是郡主,郡主她要殺我。”

趙晟踱了幾步,眼角刮着那些門邊上坐着,一直好奇攀看的大臣們,剛用神色将他們一一摁回去,又發現不遠處,梅雪塵又帶着一批黨人圍了過來,登時頭痛欲裂。

再看自己身上,全是鄭思行渾濁發臭的酒氣,只覺得今天精心打扮的這一身赭黃,被鄭家人這麽一攪和,全成了無端的諷刺!

積攢已久的怒氣爆發了,自胸腔攀爬,氣得趙晟當衆耳根發紅發亮,他單手用力朝門外一揮,金黃色的袖子狠狠打在鄭思言擡起頭,意圖辯解的臉上,趙晟怒指鄭思言,“你還想說?還不快将他拖出去再說?要再給朕繼續丢臉嗎?!”

鄭思言雙手捏成拳,趙晟往外走,馬不停蹄,一口氣吊着直走到李四海傳達的小室門前,趙令悅已經準備好,早早跪在那裏等候發落。

趙晟身後的兩個內侍拖着鄭思行也過去了,讓鄭慎他們兩個在後頭惶恐地跟着。

這種事就像是帶着鄭慎味道的花粉,梅雪塵跟手底下這群尋花的文官,但凡聞到了一絲絲不尋常的香味,必然是要跟過來弄清楚一二。

趙晟站在門口正要進去,見他們來,大喝一聲。

兩個公公就出來,将梅雪塵他們一幫人都給攔住。

梅雪塵年紀大了,身上沒有蠻橫力氣,見此也不再硬闖,只問,“官家您這是為何?”

趙晟面對他們一群人,揉揉眉心,好氣兒勸,“梅相公,別鬧了,帶着他們回席罷,還得招待客人不是?”

梅雪塵一鞠躬,“老臣只是想知道,是何人方才酒後失态,驚擾了诰命女眷、連帶咆哮金殿,當衆鬧事壞了宮宴規章?規矩不立則廢,立則正,老臣看此,似乎是與鄭國公有關系?”

他又撇了跪着的趙令悅跟出了血的鄭思行一眼,“郡主方才演奏後應該避去內廷,又怎會出現在殿旁供宮中女官休憩的小室?甚是奇怪,甚是奇怪啊。”

趙晟煩透了。

明明只是一件要昭月替嫁這樣的小事,他與皇後偷偷商量好了護下女兒,眼下也被鄭家人攪得一塌糊塗,明明只是一件昭月替嫁的小事,他不想讓大臣們知道他的這些心思,為什麽就那麽難。

他無權管控他們的家私,無論是鄭家,還是王家後人,還有眼前這些秉鈞持軸的大臣。可他們總對他卻步步緊逼,要他沒有絲毫私人的隐瞞。

“朕讓你不要再問了!”

他憋不住地吼了一句。

可見梅雪塵面露無辜,其餘幾個言官蠢蠢欲動,又意識到自己作為皇帝,這樣的言行不妥,便緩口氣,但仍不肯松口透露:“回去吧。這裏,該由我來審。”

說罷,進了門去。

梅雪塵等人只好守候在門外探聽。

在梅雪塵身後,邵梵與王獻也在。

李四海搬來凳子,趙晟坐在趙令悅面前。

室內不再是方才她與邵梵厮混時的混沌氛圍,全點了燈火,一片亮堂。是矣,趙晟與在場的其他人一眼就看見了她身上那些吻痕與斑點,深深淺淺,開在她發抖的,孱弱的身上。

宦官們紛紛避下了頭,趙晟吸了一口氣,眼前發黑,氣得嘴唇發抖,命宦官脫了外衣,罩在她身上遮擋。

“他說你要殺他,你說說,發生了什麽?”

門外差點壓不住動靜,幾個文官推推搡搡,踮着腳地想進去。

“是那前朝的郡主啊,這郡主受辱了?”

“是不是鄭家的那小子幹的?”

“這麽一說就對了,欺辱郡主,郡主反抗之,也許就是這樣。”

一人便憤懑地揚聲,“呵,又是鄭家!今日這樣的場合,也如此自大到分不清輕重嗎?”

令一人是趕來的鄭黨群體內的,反駁這人道,“你無憑無據,憑什麽就給鄭家安這樣的罪名?”

“無憑無據,分明事實擺在眼前,不然官家為何獨獨審他二人?”

“你再說一句?”

“我就說怎麽了!”

吵吵嚷嚷,無休無止。

室內的趙晟抿緊了唇,冷眼命李四海,“去将門關上。”

“可是......”李四海微弱道,“趙老祖宗定下的規矩,問審不能避朝臣啊官家。”

“你就當是我的家事行了嗎!去關門!”

李四海一哆嗦,叫人将門關上。

隔絕了門口那些聲音,室內這才安靜下來。

趙令悅鉚足了氣,挂出幾行受辱的淚水,離鄭思行遠遠的,“求官家,為臣女主持公道。”

“你想要朕如何主持?你說。”趙晟周身散着寒氣。

趙令悅将與他們商量好的措辭全鬥了出來,“臣女演奏之後,随一陌生女侍被帶到這裏,不知緣由之際被她推進了門,裏頭便是鄭家次子,官家有所不知,此次子三年前于太上皇微服時相遇臣女之後,便對臣女屢次糾纏,臣女一直害怕他,于是當時就喝令他放我出去。”

鄭思言目次欲裂,想那刀将趙令悅這個女人一刀割脖了結,而鄭慎臉色漆黑,拉住鄭思言讓他不要先出言反駁。

“然後呢?”

趙令悅垂下頭,“他本身已經微醉,不僅不肯放臣女走,反而阻止臣女叫嚷,意圖對臣女用強,臣女才會以刀割傷了他以自保,令官家見血傷,實是臣女無法的下策。”

趙晟問一旁的鄭思行,“你酒醒了嗎?”

“醒,醒了。”

“她說的可屬實?”

鄭慎在鄭思行對面跟他搖頭,鄭思言也以口型讓他否認。

但是鄭思行太害怕了,一點沒敢看他們,他低着頭已經什麽都記不起來了,只記得自己跟趙令悅半真半假地好過兩場,下身那物舒服地瀉了兩回,搓硬了只想再來一次時,身上一痛,血就冒了出來。

這下,将他精蟲吓得散了幹淨。

一氣兒推開衣衫不整的趙令悅,慌慌張張地往外逃,滾到了殿門口求救,他以為趙令悅被他睡了,所以狠下心來要殺他。

“臣,臣,臣不記得了。”

“什麽叫不記得?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趙晟平聲,“朕看在你父親的面上,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好好答。”

趙令悅手心過了兩邊汗,指縫裏全是濕的。

那鄭思行在可怕的沉默中敗下陣,再次亂了陣腳,不停地磕頭,不敢說自己睡了她,“臣,臣什麽都不記得了。”

趙晟深深嘆氣,以手扶額。“鄭國公,你有什麽要辨?”

鄭慎本就跪着,此刻挪過來兩步,磕了一個頭,眼中沾了毒一樣看向趙令悅低垂的眉目,轉身對趙晟磕了一頭。

“郡主身上傷痕确實已有,老臣無言可辯!但若想确定臣所生這畜生,是否對郡主真有什麽大欺之舉,該查探郡主的身上,那顆象征身份的守宮砂是否仍在!”

趙令悅猛地擡起頭,“鄭國公說這樣的話,不怕雷劈麽?”

鄭慎沒有搭理,只對趙晟再磕了一磕。

趙晟撇頭,示意李四海去找個女官。

但趙令悅攔下,直接拉開手袖,上頭鮮豔的紅點仍在。

趙晟兩手拖面,蹭了一遍,有些疲憊。

她流着淚看向鄭慎,“我傷朝臣的罪,我肯認法,那他呢?”

趙令悅目光射向鄭思行,鄭思行便下意識瑟瑟發抖,不敢看她,一派心虛,她看了眼門外,揚聲決絕道,“我雖然是舊朝人,仍舊為皇室宗親,你亵渎宗室女,已經可以入獄,如若我真失身,按律,你該處絞!有膽子認嗎?!”

鄭思言想過來将她掐死,死死忍住。

倒是鄭慎,他對上趙晟冰冷失望的眼神,“官家,是臣的錯。”

“好一個鄭卿啊。”趙晟搖搖頭,冷笑,自停戰起,對他堆積的不滿已經不能再滿,現下全從喉頭溢了出來,揮手就飛掉了身旁的一個花瓶。

花瓶撕拉一聲,碎成了白色的裂瓣,駭得周圍人大氣也不敢出,将頭一低再低。

趙晟掃過他們各樣的臉,定格在面色凝重的鄭慎身上,用手指着趙令悅,趙令悅就無聲擦掉眼淚,委屈地墜着頭。

“是你叫朕将她接入宮中替嫁,朕什麽都安排好了,那完顏科蘇也看中了,卻又被你兒子搞砸了。

如若你不要朕停戰,朕坐穩整個十六州,朕哪裏還這般地束手束腳,不敢跟外人硬氣,生生賠一個自己的女兒出去,也不能吭聲?那你是得有罪啊!你回去,回你府上思過,去等着領罰吧!”

他罵完鄭慎,又冷冷轉向趙令悅,“他是四品朝官,你知道他是誰,還傷了他,知不知罪?”

趙令悅早想到會走到問罪這一步,叩首,“臣女知罪。”

“那朕再問你,你是哪兒來的刀傷他?”

“前朝舊物。”趙令悅言簡意赅。

趙晟的怒火再次被她點燃,“朕告訴你,前朝沒有了!你再敢跟朕提起前朝半個字,朕真讓你給前朝陪葬。來人,将她身上的刀繳了!”

趙晟話才落,門外人聲沸騰。

伴随吵架的鼎沸之音,門被一下一下碰得搖搖欲墜,終于還是承受不住那些人的力量,轟隆将門板撞開。

聲音太過突兀,趙晟被這動靜驚動,直接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李四海連忙跑去看,哀聲:“哎呦別打了、別打了!哎呦,別打老臣!”

李四海撈着自己掉了的帽子回來,額上都是灰,急道:“官家啊,他們全都打起來了!”

一人罵:“鄭國公自持傲大,目中無人,如今也敢染指舊氏皇親,無德無倫,也敢做人臣?”

令一人對罵:“這是你們的陰謀詭計!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詭計?真是賊喊捉賊啊,先讓王參知出面停戰,後又故意放出楊柳關之盟讓王參知聲名狼藉的,才是你們真正的詭計吧!”

“我早就聽說鄭國公意圖讓前朝郡主替嫁和親,你們跟随鄭國公一手遮天,混淆視聽,蠱惑官家忽視條例章規,簡直豈有此理啊!”

趙晟張嘴想說什麽,那些人就這般從門外打到了裏面,将他逼退了幾步。

守門的兩個公公早已被推倒。

去繳趙令悅刀的兩個內侍也忙着擋在趙晟門前,一時沒時間管她。鄭慎與鄭思言想起來幫忙,被趙晟一聲喝令,“讓你們起來了麽,都給朕繼續跪着!”

因錢檀山與宇文平敬此時還在殿內協助皇後坐鎮,小室內尚有發揮的餘地和時間,梅雪塵與王獻便趁機貓着腰,從那些人流中闖了進來。

趙晟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你們幹什麽,給朕滾出去——”可聲音也淹沒在他們互罵的浪潮裏。

文人辱罵不見髒字卻字字珠玑,直戳着肺管子,幾番下來争執地面紅耳赤。這還沒夠,不知是哪一個先開始扔了東西壯勢。

這一領頭,他們開始互扔雜物,小室的鍋碗瓢盆也全都下了地,滿室的狼藉。

邵梵沒提,趙令悅也沒想過能看見這種場面,而且還是在接見子丹的這種緊要關頭裏。

他們自亂,她倒也樂見其成,一時沒忍住,竟然笑了。

嘲笑這個可憐的朝廷,可笑的皇帝,篤定他們不會長遠。

趙晟大聲喊着,無人聽勸。

火自黨內蔓延,唯恐殃及了池魚,好在他被邵梵與王獻幾個出面護到一邊。

邵梵間隙撇了趙令悅一眼,将她此時漁翁得利的表情盡收眼底,手在底下蜷了蜷。面無表情地轉過頭,問趙晟,“此二人審問未清,涉及宗室,該交于左巡院院內審訊,官家意下如何?”

事情發展成這樣,趙晟也不可能将趙令悅和鄭思行,再交給鄭思言審問了。

而且他自己被這一鬧,連氣都要差點喘不過來。捂住胸口愣愣地坐下,看着他們打架,內心也越發凄涼,差點掉下一滴淚來,“趕緊派人将她押走......朕不想再看見她了。”

王獻見他氣的不輕,覺得有些過了頭,彎下腰,輕聲安慰趙晟幾句。

那一旁靜觀的梅雪塵也及時出面,将故意弄出來的亂局平了下去,轉身請李四海去傳禦醫,過來給趙晟把把脈。

趁亂,邵梵也擡手,讓那兩個宦官過去将地上的趙令悅與鄭思行都執起來。

他看向趙令悅。

“送到左巡院內院,宗室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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