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漁舟沐霞(五):昙花

漁舟沐霞(五):昙花

上元節的迷離與缱绻,猶如昙花,夜間一現。

取而代之的喜訊,便是第一批淨水灌溉出的早稻收割。

周匕因對鯨州的農業與地理也有些研究,請當地農民試驗稻油輪作,自去歲收割完一季水稻,又接着種植過一季油菜。

如今,整個鯨州的雲田,放眼望去金波泛濫,蝶停蜂采于花上,聞之醉鼻,香豔入瞳。

經略使的府衙甫一開門,邵梵他們都在書房裏頭議事。

聽得外頭嘈嘈切切的都是人聲,姚庭便叫兩個人出去看看。

那二議政的官員出了門片刻便回來,輕薄官袍下的腳步步步生風,臉上的表情眉飛色舞,進了門一拱手撮髯,低笑出聲,對他們擺手。

“無他,無他!是一些種稻與油菜的村長與縣丞們一早同來,聚在門口,想邀姚相公與邵郎将一同去游觀村民割稻!”

于叢生也淡笑,“一開門便在,可是二更夜裏,便從他們村裏出發了?”

“不錯,聽聞是二更裏乘牛車進城。”

于叢生轉頭,眼光掃過垂頭看圖的邵梵,他向來嚴肅沉悶,于叢生不敢打攪他。

便直接問一旁同沉浸于思索的姚庭,“相公赴約嗎?”

姚庭将才聽了一耳朵,摩挲那牛皮輿圖的邊角,沉吟,“如今與梁戰事在即,我們不可有絲毫松懈,但也不能寒了百姓的心。這樣,不如叢生你替老夫去,老夫與邵郎将再議議。”

于叢生應下,掉頭出門回話,卻突然被邵梵叫住。

“于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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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叢生掉過頭,緊張地瞧着他。

“郎将還有吩咐?”

邵梵維持着那姿勢,未曾擡頭:“可有邀請周先生?”

“周先生肯去,他們高興還來不及。”

“他最近回了山上小住,你識得路麽?”

“......下官尚不曾去過山中。”

“可讓溫助教為你帶路。”

于叢生這才反應過來,他繞了這一大圈,無非是想讓那溫梵跟着他們出去走走。

本還局促的臉上挂起笑容:“多謝郎将指引。”

*

那些縣丞與村長特意空出一輛小木車,讓趙令悅随周匕坐進去。

村長親自趕着老牛,帶他們一同出城。

到了雲田處,趙令悅方探出頭,菜花與稻田風吹低腰,羸弱的花瓣在風中扭動,一下濃香四散,百姓辛勤的汗水随民歌一同出沒花海與稻田。

确是讓人散心的好去處。

而她自打得知建昌城疫延入宮中,就憂心忡忡,悶悶不樂已久。

“二姑娘近日清減許多,出門散散心也好。”

坐在對面的周匕扯着胡子,朝她微笑。

趙令悅清淡莞爾,将頭重新縮回車內,“我,想回建昌。”

周匕嘆息,“腳長在二姑娘身上。”

“可他不會讓我走的。”

趙令悅垂頭,在馬車轱辘的颠簸下攥緊了自己的手,“我仍如同囚犯,只是換了種方式,戴着一雙無形的鐐铐,跟在先生身旁做事罷了。”

說罷,看了一眼車外跟随的邵軍。

車停。

周匕未再多說,只搭引她下車。

稻田與花田相臨,采完這一季,雲田的村民便要趁着春水再次插秧。也許不符合種地規律 寶寶們不要深究 我會碎掉

趙令悅掀起裙角,獨身走入齊胸的油菜花海,用手撥開那些锃光瓦亮的枝葉,忽見幾個農忙的少婦與漢子,腳下褲腳與袖管都卷了幾層,裸露的肌膚全是汗水。

“抱歉......我是否打攪到你們?”

趙令悅朝後退,一個少婦熱切叫住她。

“嗳不打攪不打攪,我認得你呀!你是周先生身邊那位溫助教,去年水車引水那天,你也來了是不是?”

“這位阿嫂,竟然記得我?”

那少婦拉她到一旁,見她曬得臉微紅,倒了地上瓦罐中的一碗涼茶給她。

“我當然記得。姑娘是雲田村的恩人,你找到了周先生,又幫我們鑿井,引水。咱們能有這一天,也多虧了姑娘不是!”

趙令悅接過碗,小口酌茶。

另一少婦也湊過來,盯着她許久,熱呵道,“哎呦,喝茶都這麽斯文,怎生得這般好看!小娘子可有喜歡的少郎君?若沒有,我一表弟才中了進士,等他提包袱回家,我引你們見見呀。”

趙令悅茶沒喝完,聞此反而喉頭一阻,這便猛烈地咳嗽起來。

那少婦便搡了這少婦一把,嗔笑:“年輕娘子臉皮薄,你大喇喇地提這個作甚?”

說罷拿過趙令悅的茶碗跺在地上。

“我帶你去瞧瞧引水種出來的糧食有多飽!走!”

也不及趙令悅答應或拒絕,便抓了她的手腳下生風,提她一同朝花海深處奔了起來。

“......嗳?”

這少婦腳程又奇快,她什麽也來不及說,便被拽得踉踉跄跄。

那幹淨的革靴深一腳,淺一腳的瞬間沾滿了濕泥。

在她手下難撥的枝葉,被前方人大力輕松地揮去兩旁,飛快地往後退,剝落的油菜花,落了她滿頭滿身。

她眼光一落,落在那只僭越性牽住她的手,又盯了幾眼這人着粗布,堅實緊瘦的背脊。

漸漸的,那些抑郁與煩躁也一并在濕濺的泥土與簌簌的落花中散去。

待她将趙令悅拉過花海,站在稻田上時,總算放開了她。

趙令悅彎下腰來喘氣兒,忽然就笑出了聲。

少婦膚色稍重,也噗呲笑出了聲。

兩人對笑一陣,笑聲都散在一望無盡的稻田內。

“你跟着我,我給你介紹——”

少婦一說她是溫助教,那些老婦,老翁,漢子少婦便全放下手中鐮刀鋤頭,一窩蜂地圍了過來。

“你是溫助教啊,快,這果子拿着。”

“吃午飯了嗎?我那還有幾張烙餅,給你和周先生墊墊肚兒。”

趙令悅被這股陌生的激烈的熱情,弄得十分惶恐,不住被逼得往後退。

直到那些人俯身将割的一把稻子給她瞧。

“姑娘接着!”

她愣了愣,緩緩伸出手。

那少婦道,“溫助教摸摸看,你看着這谷粒大不大,結不結實。”

沉甸甸的稻谷捧在手上,她第一次有了“糧食”的概念。

忽而,鼻子一酸。

點點頭。

那些人便爽朗呵笑。

一漢子叉腰,“不得了,鯨州十幾年沒有長出過這麽好的稻子了!助教與先生都是我們的衣食恩人,我們還給先生與助教編了首歌呢。小魚,你嗓子亮,快唱給助教聽聽。”

那喚小魚的臉圓黑,十六七歲。

她記得高韬韬當團練使之後也是風吹日曬,但從未這樣黑過。小魚見她身上都是花,聞着花香,黑紅了臉高歌,不敢看趙令悅,他便俯下身去打稻子。

趙令悅鼻腔中的酸墜越重。

她将稻子歸還,向那拉她過來的少婦推辭要走。

說罷也不等他們回答,自顧自往田岸上走去。

少婦吆喝着追上來,歌聲也未曾停。

她在趙令悅上岸時助推了她一把,自己站在稻田中,還仰頭問,“溫助教,你跟衙門關系好,我想打聽一下,是不是新來的軍隊又要跟梁人打仗了?”

趙令悅扭身,微微蹲着,遷就她的視線,“......如果要打,你們怕嗎?”

“怕什麽?”少婦嘴一歪,“溫助教不知道我們鯨州人從前過的什麽日子,那梁人見我們有一點好東西就要喊着金人一起來搶,房子樹木全都燒光,要我說就得硬氣點,把腰杆子挺起來!

前個老皇帝吧,好像什麽也不管,招人恨啊。

民以食為天,一畝三分地的,每年都遭人搶劫,又是發洪水又是痨病,次次死好多人,這新朝廷,總算不是睜眼瞎,看得見鯨州了!

只要這新衙門不再跟以前一樣,不管我們,它為了我們跟梁人打,那就是要多少糧食,我們都很情願給的!

溫助教有機會,能不能幫我們村民,将這話傳給那些衙門裏的老爺......溫助教,你怎得哭了?”

趙令悅這才反應過來,胡亂抹掉臉上濕噠噠的痕跡。

“阿嫂,我可以也問你一個問題嗎?”

“哎呀你盡管問嘛。”

她頓了良久,才抱着膝說,“以前,以前那個當了瞎子的王公貴族,她現在悔過了,也願意贖罪,你還會恨她嗎?”

少婦憨厚笑。

“溫助教說話文绉绉的,阿嫂沒聽懂呢。”

臨走前,村民裝了兩布袋稻米與土豆、棗子給他們。

不論周匕與她如何推拒,也抵擋不住他們往車內塞放物什的手。

牛車緩緩拉動,那少婦忽然帶着她家姑娘追上車。

“溫助教!”

趙令悅探出頭,“阿嫂?”

“我家姑娘說去家給你拿饴糖,你怎得就走了!快,将東西送給姐姐。”

那姑娘舉起帕子包的糖,跑得很辛苦,她忙探出半個腰身伸長了手,接過那包尚存溫度的饴糖,盡量擺出一個最溫柔的笑,“謝謝你。”

二人停在泥路上,緩緩朝她揮手。

人影遠去。

周匕見對面的她遲遲不肯吃糖,只是攤開來呆呆地看,便問,“饴糖熱了便容易沾住,怎麽不趁新鮮吃?”

她搖搖頭,眼角微紅,将饴糖鄭重包裹回去:“我似乎,并配不上這味甘甜。”

周匕便道,“二姑娘是覺得自己不知人間疾苦?可二姑娘親手挖土開地,救萬民于水火之中,現在的你,已經什麽都配得了。”

回府衙已近天黑,城關需核查身份,趙令悅替周匕遞了守城官差名印。

那官差過目,便立即叫另一人上去通報,“告訴郎将,周先生與助教回來了。”

趙令悅微愣,“他......也在?”

官差點頭:“郎将今日來城樓巡兵布防。”

趙令悅輕捏了捏手中那包饴糖。

不多久,邵梵果真露了面,垮劍站在他二人眼前,臉上沒什麽表情,“回來了?”

“嗯。”

“那就一起。”

他讓手下牽馬過來,跟在他們複緩緩行駛起來,過了城門的牛車旁邊。

這架勢,倒像是特意在城樓上待着,為了等她回家一樣。

他靜靜陪着,知道她最近都在為宮中有疫,想要寄一封家書給趙光,卻被他拒絕的事情在生悶氣,也未曾跟她主動多話。

直至回了衙門,周匕請他送一程趙令悅,邵梵自然應下。

到了她廂房門口,有些奴仆在灑掃拖地,邵梵不便多做停留,轉身要走,誰知趙令悅卻緩緩轉向他,“你先不要走。”

他頓住,“怎麽了?”

“我今天見到了一個割稻的阿嫂,她要我帶些話給你。”

趙令悅看見邵梵的臉上唇角微微上揚,掩飾不住地有些驚喜。

“哦。什麽話呢?”

她将那少婦的話大體複述給他,卻略去了說趙洲睜眼瞎的大段措辭。

“好,我知道了。”

邵梵想了想,垂頭瞧地,又擡眸朝她走近了幾步,放低了姿态,哄她:“梵梵不生氣了,好嗎?”

他可以這樣哄她,也可以花一天時間等她,但卻不會允許她送至趙光處,只言片語。

柔情是他,無情,也是他。

愛的是他,恨的,還是他。

上元節确實是千年昙花夜間一現,如黃粱一夢,這夢美的支離破碎,又脆弱短暫。

她忍下情緒,微微側了側身,只對他露出一個在廊前燈籠下如玉般的側臉,緩緩伸出了手,“拿去。”

他低眸。

接過去。

“你先別拆,沾着灰就吃不了了。”

他聽話地停了動作,開心道,“是什麽?”

“饴糖。”

邵梵的嘴角繃不住地牽起來,趙令悅微惱,“是要我帶話的那家女兒,她送給你的。”

“那你替我謝謝她。”

趙令悅嗳了一聲,被他惹得轉過身,“我都回城了啊。”

“反正,你替我謝謝她的糖。”他眼神很亮。

像個讨到了糖吃的呆子。

趙令悅覺得口中又幹澀又甜苦,“好,我知道了......”

“溫助教——”

“幹嘛。”

“雖不許你寄家書,但我許你來問我兵書。”

她嘴唇微動,最後轉為咕哝,“你怎麽知道......”

知道,她最近一個人,常常在房內悶讀兵書。

他了然笑,将那包饴糖緊緊捏在手中,背過去有節律地歡快敲着,“兵書晦澀,初讀難懂,不懂的地方,我教你解它,可好?”

她緩了氣,絞卷了袖子上的花紋,淡道,“那我改日拿書問你吧。”

“溫姑娘也要先解我一個問題。”

他等那拖地的奴仆拖去了抱廈內,抓準機會再靠近一步,“你給我簪的木棉,可有什麽,特殊的含義?”

她一怔,嗔道,“這道題你要自己解。”說罷快速推開屋門,掩飾性地關上。

她轉身靠坐在門上,卻也等不到他離開。

這次主動與他和好,她內心亦然矛盾不已,人如同排山倒海一樣變得浮躁,不耐地搓了搓腳底,在地上拉出一些稀碎的泥印子。

這才聽得門外人幾不可聞的一笑,轉身離去。

*

月末,原本要打的梁人遲遲沒有動靜。

姚庭與邵梵在城樓內商議:糧食現已充足,他們是否要主動開打?

邵梵沉吟:“應該是有什麽變故,梁越才按捺開戰,一拖再拖。”

姚庭擔憂,“到底,能有什麽變故?”

“我猜——”

姚庭殷切地望向邵梵。

他的手在膝蓋上敲了幾下,神色也較為複雜,“我猜多少與金梁主軍對抗的建昌有關。不如等等建昌快信,十日一封。已經月末,應就在這兩日要到。看完信,你我再進行定奪。”

姚庭兩只眼皮一只急跳,他憂心忡忡,“......先按郎将所言。”

這期間,邵梵扔抽出時間陪陪趙令悅,與她解答些兵書上的疑難雜症。

這世間許多事就是不夠湊巧,又太過湊巧。送急報的人進去時,還帶着從建昌氣喘喘趕過來的沈思安。

他來,竟然沒有任何通報,就這般秘悄悄地趕了過來。

因此沈思安進邵梵私地時,邵梵不知道。

他正解答趙令悅兵書上的問題,二人一人一條椅子,并坐于桌前,執同一本書,如同師傅教誨徒弟,場面耐心又隽永。

拐進來的沈思安驚呆在那處。

看見詐死的趙令悅,他不可置信地臉黑了半邊,指着他們,“你們……”半天說不出一個話,後捏緊了拳頭。

邵梵擋住沈思安直勾勾的視線,為暴露她在鯨州而壓着怒火,臉也烏黑無比,朝那領他來的人質問,“為何沒有人通報?!”

“郎将.......這.......沈參知有秘令在身,他亮明秘令要我們別報,按律,我們便不能報。”

邵梵走過來,一字字地咬出來:“沈思安,你是不是瘋了?”

“瘋的到底是誰!”沈思安聞言炸了毛,顧不得自己幹的嗓子冒煙,艱難地咽了下口水,仍舊壓不住自己的震驚,“我看你才是瘋了!我以為她死了,結果你竟将這個女人弄出宮,還時時刻刻帶在身邊!你知道建昌——”

邵梵撈過沈思安衣領:“閉嘴!”

而置于風暴的趙令悅只是坐在那兒,臉上不悲,亦不喜。

沈思安目眦怒視向他,将汗水淋漓的拳頭捏得咯吱響,奈何無處洩憤,咬牙,“那你讓她出去.......”

“送溫助教回屋。”

趙令悅站起身,直接走。

“別忘了書。”

他在她擦肩時,還要提醒她一句。

趙令悅一頓,未曾回頭,她在沈思安面前一下恢複了自己的身份和立場,冷漠道,“我不要了。”

得了邵梵旨意,兵衛一路押送着她從府衙的書房穿過抱廈。

在門廊下她特意停了腳步,發現那只雌雀不知何時已帶着它的稚鳥飛走了,不免失落至極。

心中便也如同烏雲密布,浪潮瘋漲,濤濤滾滾,澎湃洶湧一浪跟着一浪,滾壓得她胸膛發悶,根本喘不過氣。

回了屋,她心更不定,仿佛上下來回的翻滾,驚得她只能不安地在屋內踱來踱去。

也止不住地去深想。

——沈思安攜帶秘令秘密來到鯨州,沒有任何人知道,甚至是邵梵。

他是京官,是趙永最信任最親近的重臣,且聯系梁人遲遲不出兵的反常,趙令悅已經能夠篤定一件事了。

宮內,有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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