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冰面漣漪(六):僞造
冰面漣漪(六):僞造
次日,邵梵的千軍萬馬形成黑壓壓的長河,在大盛最中心的輿圖上流動。
他們于梧州分叉拆成兩支,一支為太子親征軍,北上正面抗擊夏軍。另一支由副将宋兮與裴明領頭,朝建昌右去,擋住梧州與金邊界的金不敗與梁越。
其後,有鄭思言連同禁軍鎮住京城內外,護建昌城周圍城池,打好後備。
剩下的劉修與吳徹正與趙軍開打,他們預計奪下七月內破開楊柳關,奪下麥州這個天然防守之地,将十六州徹底統一,便能為接下來的長仗備糧、屯兵。
大半個大盛都在打仗。
錦繡江山裏硝煙濃濃,此時就顯出朝廷的風向對民生的重要性了。
若無梅雪塵、鄭禦、沈思安等人在京中坐守,力排衆議地要鄭思言打開建昌城門,設立多處救濟院接下梧州朝內地逃難來的百姓,日日供給他們白粥吃食,怕是那些難民要推車抱孩地繼續南下,去鯨州這樣的地方找個山頭開荒立戶,成為第二個、第三個周匕了。
*
垂拱殿上。
王黨與宇文的爪牙,還在為王獻吵個不停。
王獻聽了一半走至朝堂中央,對宇文平敬自請辭官。
他将烏紗帽摘下,奉至地上:“諸位不用為王某再吵,這個官,王某是當不得了!”
“王參知,殿下剛走,你這是何苦來?”沈思安還想護他。
一個中書舍人,坐在案前遲遲不肯下筆記錄。
“獻重謝過諸位恩德,不過這個官,現在是我自己不想當了!”王獻朝沈思安拱手,“右使可照實記——大盛三年,永治元年七月過十,朝中對參知政事王獻之罪盡數論清,此人無才,無能,無用,德不配位至極,當堂便自請罷官......官家可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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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平敬做做樣子,不說話。
王獻跪下拜道,“臣,求官家恩準。”
宇文平敬輕挑眼皮,半身輕歪,姿态擺得狂妄,“準了。”
“臣,謝官家。”
“嗯,你趕緊走吧,杵在此地有礙瞻觀。”說時翻起眼皮,左手挑着右手指甲,懶得多看底下王獻一眼。
——他短就短在膝下無親子,邵梵又喜歡跟他對着來,此次邵梵自己要出京,卻留下一個鄭慎的兒子陪他,無非是暗着制裁他。
宇文平敬磨磨牙,輕蔑地收了手。
再擡眼,王獻已經不見了,倒是滾得利索。
他哼笑:“衆卿怎麽都不說話?沒其他事了,那就退朝,別浪費朕的時間。”他揮揮手驅退這些聒噪口舌。殊不知,一個趙氏公主,便也在他的指縫間溜走......
當夜,王獻去接趙令悅出大相國寺,她還在慢悠悠地繡個香囊,王獻也不急,坐下來飲了一盞花茶:“停戰軍報已送至楊柳關.......你這邊都檢查過了?将要帶的東西再理一遍,走在路上想起來,可沒機會再回頭。”
“要帶的東西,我自然不會忘記,何來回頭?可是——”
王獻喝完盞中涼茶,口舌已生酸津,“可是什麽?”
“你可有提前将院上眼線打點掉?”
王獻認真看向她。
“你知道他在關着你?”
“我知道。”她将香囊的針線挑斷,裝進木頭盒中,“男人的愛,從來都有條件,他警惕心重,患得患失,在拘束我自由這一點上,可從未變過。”
他很認同她的觀點,“既如此,你還喜歡他?”
她将包袱捆好了,嘴唇挂着一抹了然的淡笑,接走他手裏的茶盞拿去洗。
“那你為何還喜歡公主?公主也并非賢妻良母,她先強嫁你,斬斷你自由,打亂你計劃,你不依舊喜歡上她?”
王獻不免側頭,與她在水盆旁的目光對視。
趙令悅感受到了什麽,“我道錯了嗎?哪裏錯了?你這樣看我。”
“時間錯了。”
她聽着這幾個字,将茶盞歸位。
要去屋外倒洗盞的水時,王獻接過銅盆,往院內的吉祥缸(救火的儲水缸)倒去,将水撇了幹淨。
趙令悅站在門框處,望他瘦削背影良久。院中除了杏葉,還有棵栗樹,吉貞和尚說是野生的,本來就有。而今這栗子已成熟,待人采摘,一陣熱風卷過栗樹的枝葉,拘出他衣袍下的單薄脊梁。
等他回來,她接過銅盆歸位,滅了那兩支白燭。
燭旁那只白玉觀音已被防塵絹布罩上,徒留一個輪廓。
趙令悅被牽起不久前的回憶,耳根登時滾熱,浮起與邵梵在床上時他臉上沉浸的表情,腦中嗡鳴地問出一個謎題,“王獻,若我猜錯了,那你何時愛上公主?”
“......我們走吧。”
王獻背過身去。
他想,這的确是個好問題。
他何時愛上趙繡?
見他緘默下來,趙令悅勾起冷唇。
“不能說嗎?還是你不敢?”
他踏出門檻,在月下側過半個臉來,拗不過她,只好道:“我上太清樓那日。”
趙令悅微訝,太清樓是他進宮殿試的考場,那是所有考生第一次進宮。
“那明明是你初見公主。”
他轉身,釋懷也認命的表情,“正是。我見她第一面,便愛上她。”
他中榜那年,宮外的行運十三港剛好開道行商,外國的商客販賣一批軟骨魚進建昌,這種魚的骨頭柔軟透明,亮如琥珀,宮裏宮外都流行女子在額心貼這種魚做的魚媚。
殿試之後,他被當即賜官,文輝帝留他與榜眼,探花一同參當日的客宴,于潇潇的桃林道前,飲黃酒,行詩令,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趙繡。
大輝公主金枝玉葉,用度奢靡,喜歡獨享一片園。
她在桃林邊上的亭下,和宮女用桃花汁做脂膏,給魚媚染色。被酒過三巡,進來賞桃的趙洲發現了,不忍責罰,只是低聲訓斥。
發現她的時候,王獻與其餘賓客走在一邊。
恰她擡起頭來,手撚眉心,額上一顆黃透粉熒的魚媚。
那個時候,趙琇亂了他的心。
而她還在責怪這幾個文鄒鄒的會試郎,打斷了她自在的閨樂,指着王獻的蹼頭,“爹爹偏心得很,他頭上簪的帝王牡丹,還是我院子裏采來的,我折你兩只桃花又如何?”
世人都說是公主強嫁才子,毀了王獻前途。
只有王獻自己知道,與趙繡做夫妻,是他壓抑欲望,不敢想,又因命運弄人而實現的詭夢。
他在桃林,一眼看見了趙繡那雙比魚媚更像是琥珀的清透眼睛,就算明知道她奢靡名聲在外,她自私,孤傲,缺乏悲憫,絕非賢者,也還是私心裏在沉淪。
他此生為報仇,為報負,想要當個清官,無意皇室姻親,但竟對趙琇一見鐘情。
為此他懲罰自己,困于自省堂內苦修斷水過好幾日,直至暈倒過去,在翰林院時,他也故意遠離趙琇可能走動之處,以免跟她碰面。
當了驸馬後,他又因為不想傷害趙琇而産生理想的動搖。
後來,趙琇有孕。
他甚至想要就這樣一輩子守着趙琇跟即将出生的孩子,不去幹那什麽改革,什麽變法,什麽洗清王家的冤案,他甘願居于後位,甘願當趙琇的裙下之臣,府中人夫。
可現實是,他不反,會有別人來反。
他想要逃開的,是足足三萬八千人被屠殺的舊魂,那裏面還包括他的親人,他根本逃不開......
“令悅,這個事實我只告訴了你。也請你,護住我的公主。”
他壓根沒有提到趙興。
趙令悅徹底明白了,他這三年,不是因為兒子在緊張趙琇,而是因為趙琇才會挂念他的兒子。
這回,換她背起包袱說:“我們走吧。趕緊去楊柳關。”
*
停戰當夜,常州河岸滿是柳絮跟合歡花(夏天開,特別美),青紅的扇形絨毛各處飄舞。
守在關下的副将吳徹忽然鼻子一癢,滿嘴口水地打了個噴嚏,猛得睜開眼,吐出那毛跟沙,自己竟不知何時抱着劍靠樹就睡着了。
他捂住嘴打了哈欠,支棱起身子,繼續當夜貓盯着楊柳關,不一會兒見劉修過來,樂道,“你今兒個倒體貼,這麽早就過來跟我換!”
劉修冷着一張臉,用劍戳開他一些,聽吳徹噯了聲,他哼出氣,“誰說跟你換防。”随即靠在樹上,跟吳徹各據一邊,“我是覺得那封軍報有問題。郎将向來說一不二,都快打進去了,突然停戰幹什麽。現下停戰,只不過給敵人可乘之機,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好處。”
“你懷疑那信不是郎将寫的?”
劉修搖搖頭,“這怎麽好懷疑......”字跡是邵梵的字跡,落款也确實是他的私印,送信人還是邵梵在建昌的親兵,也對了暗號,并無不妥,“我也說不上來,總覺哪裏古怪。”
身邊的兄弟睡了一戰壕,吳徹迷瞪着眼兒,“郎将這麽做,自然有郎将的道理,你我去多想也無益,那信中說要請人過來勸降,偏不說是什麽人,我倒是百思不得其解,什麽人啊?能勸得動那瘋女人。”
這點倒又提醒了他。
他忽得弓起身離開了樹,被瞌睡蟲埋沒的吳徹眼睛都睜不開了,朝劉修低叫一聲,“喂你又去哪兒?你頂我個時辰,我還想閉會眼呢!”
劉修冷聲:“郎将若要此人勸降,之前就把這人請出來了,怎會拖到現在?我這就寫信去問,即刻派人送去郎将麾中确認真假!”
從建昌到常州只需一周。
可從常州到邵梵戰營中,就算使用軍驿馬不停蹄,也得跑上十天,來回便是二十天。
劉修略一思索,決定一式兩封分開來送。他命人找來那籠子裏的渡鴉。若用渡鴉,來回也才十天。
他不如宋兮,不善馴養鳥狗,不與此鳥熟,試着将信筒捆在它腳上,取來邵營旗幟要它再識認一次,好到了邵梵營中就停。
那渡鴉叫了三聲,表達它認得了。
“真認得,假認得?”
渡鴉又叫,啄了下他手掌。
劉修悶悶拿兔肉喂它:“你是否騙我肉吃......最好争點氣!”
渡鴉過北,到邵梵手中。
趙令悅來南,也到關前。
邵梵與趙令悅的聯系就是如此微妙。
當時已停戰正好十日,待吳徹與劉修跑去關外的坡地上迎,看見王獻他們尚面色平穩,不曾意外,但看見他身後跟着的人,都大吃一驚。
“怎麽會是你?!”
趙令悅一矮腰。
随即,擡起頭,望向他二人身後的楊柳關。
“我來勸降。”
劉修與吳徹對視一眼,往外讓開道,可待王獻剛暗地松了一口氣,帶趙令悅剛走幾步,便聽身後的劉修冷言:“王參知,來使不可能是她,我聽郎将提起過,你最擅王家書法,也會飛白。”
一股涼意攀爬上二人脊背。
劉修發怒:
“有人僞造軍信!來人,将這二人都給我捉拿!”
吳徹傻了眼。
“她不是溫助教嗎?”
劉修冷笑。
那些士兵将他們圍住,王獻被反剪雙手,掙紮不得,劉修拔劍架在僵直的趙令悅脖子上,此時此刻,他不想讓她再活下去,便觸邵梵逆鱗,揚言道:“她是趙氏女,還是——”
“劉橫班!”王獻朝他吼,“罪從口出,有些話,你不該說。”
劉修哼出寒氣,眼角一崩,欲直接抹了趙令悅脖子。
一旁的吳徹頭暈目漲,目眦欲裂道:“信件真假尚無有回複,你如何就先入為主!”
劉修推開吳徹,非要将她血濺三尺。
但一陣翅膀撲落,關外的那只渡鴉疲憊地飛落旋在沙地上,走幾步,順着那把刀蹦到了趙令悅的肩膀上,啄吻她的發——它是宮中鳥,仍認皇家人,天生喜愛趙家人味道。
劉修一咬牙,罵了句畜生。
吳徹只怕出大事。
連忙隔開他的刀,瞪眼道:“你先看信,先看信.....”
見他不松刀,便連忙去摘信筒,看完後一拍腦門,将紙條黏在劉修眼前,“是真的,郎将說了,是真的!”
王獻無力地垂下頭去,從下擡頭看趙令悅。
她的神情發白,似也很痛苦。
劉修拍開吳徹的手,将吳徹拍出兩步之外去,自己轉了手,對準她脖子一揮。
一聲刺耳的嘶鳴,猛然刺破了趙令悅的耳蝸。
她梗着腦後根,眼也未眨,那溫熱的血濺到她臉上,也濺到她眼睛裏去,将她的眼珠染紅。
“這種養不熟的畜生,就不該留它!”
說罷,甩了披風含怒遠去。
吳徹指着他的背影,“哎........”轉過身,忙揮手:“還不将人都松開?溫姑娘,你——”
她的手此時捧在一處,接住了那只被劍刺破肚腸的渡鴉屍體,軟軟的一團流了黃膿。
趙令悅凄然望向他。
這只渡鴉也算救了她的命,吳徹後邊的話憋了回去,“他,他這個人,怨氣重,脾氣就有些大。”
“請容我......”趙令悅才說三字,便哽住,轉而望天,吸口氣,“容我将它找一處地方埋好,再去叩門。”
吳徹望望她身後,“你一個人?”
趙令悅颔首。
“對,我一個人。”
“她會将你亂箭射死。”
“生死,都由我自負。”
吳徹沉默下去,忽然問:“你到底是誰?”
趙令悅看了身旁的王獻一眼。
終是說出了那六個字。
“皇室女,趙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