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冰面漣漪(七):入關

冰面漣漪(七):入關

“皇室女,趙家人”這六字,讓吳徹啞了聲兒。

他悶半晌,神情複雜地掃過王獻與她二人,叩拳後挎劍轉向而去,走幾步,想想這般丢下他們不管,邵梵那沒法交代,只得回頭。

不冷不熱地提了一句,“既然郎将發話,在下不會為難你們,但也不想幫你們.....要埋屍,此處有鍬——”他不再喊趙令悅的化名,單指了指戰壕內的某處,“你們自便。”

趙令悅不聲不響跑去搬了鏟子,吳徹旁觀她撸起袖子揮鏟,嘆口氣離開,她是敵,當被棄在這裏,王獻卻跟她站在一處,因此,連那些認得王獻的軍士也不敢貿然上去幫忙。

她一鏟一鏟掀着,嘔酸頂着肺管子,已經快要吐了,王獻的手過來将她攔住,“令悅,你挖的已經夠了。”提過她手中鏟子,将渡鴉放進去,又一鏟一鏟地蓋沙,邊道,“你自曝身份是要他們對你不留情面,以便公主真不投降,他們能毫不猶豫地打進去是麽?”

“.......我先騙了他,他知道我擅自來常州,寫下那封回信時,也必然違心得很,怎好再拖着他。”

若王獻僞造之罪在回信中坐實,按戰時律,他二人早已經血濺當場,邵梵不想讓她死在劉修劍下,只得如此,将假變真放她走。

“你還是不知你在他心中分量。”王獻淡然道,“他此時必定與我一樣,因你在楊柳關有所顧忌,不出意外,這仗一時半會再也打不起來,你可多與趙琇轉圜幾日,讓她回心轉意。”

趙令悅看着他說話時的神情,格外平靜,登時明白過來,“你用我捏他的把柄,讓他妥協停戰等我出關?王獻,你早知道劉修會懷疑軍信真假,用渡鴉去問他,你猜中了常州會走的每一步,然後聯合起我一起利用他,欺騙他?!”

“你會害他嗎?”王獻擡眼,将鐵鍬拍實沙土。

他的發間飛滿沙碩。

趙令悅心在風中懸着,但口氣堅決:“不會。”

“我也不會。”

王獻丢開鐵鍬,看眼天色,将一塊絹帕用水壺沾濕了給她,“天色不早了,你需趁天黑前舉白旗去關門叩門。令悅,她已不容我進去,你此去單槍匹馬,無有照應,這是我欠邵梵的。我可一輩子不做官,不再去礙他的眼。”

王獻朝她鄭重一鞠,以文人之禮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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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令悅用絹帕将臉上血痕擦淨,她未多說,也撸下袖子,朝他回禮。

楊柳關的風沙幹燥炎熱,裹挾裙裥吹得衣衫獵獵飛響。戌時黃昏也快落盡,王獻将白旗給她,見無人肯護送她一程,王獻也不勉強,兀自從戰壕裏拔開了腳步,刮人的風沙吹得他二人眼睛都有些許看不清。

只聽得後頭忽然冒出粗音:“留步!留步!”

趙令悅轉頭。

是吳徹。

他帶了一批人馬救場似的穿過風沙,待走近了,才看清是兩個穿使臣服飾的男子,并二十位帶盾整裝的士兵。吳徹表情不情不願,可語氣又暗含擔憂:

“這兩位是我軍中正兒八經地說客,縱橫捭阖上也有些經驗,與你一塊去整點氣勢,一個女人單槍匹馬的,算哪門子勸降?

楊柳關地勢複雜,遍地埋伏,我軍中兄弟會護送你至關前,憑你?只怕還未被趙琇認清,就被她城上的亂箭射成箭靶了!還有你王參軍,你是不知道趙軍有多恨你嗎,還跟她跑去關前送死?!給我留在這別給下官添亂!”

是以。

戌時,趙令悅與那二位臣使被白旗與鐵甲所圍,一同過了林,出現在氣壓低沉的關前。

沙地中有幹涸的鮮血與彈坑,苦煙味彌漫。

趙令悅步履緩緩,邁過又一個彈坑。

那城防上的兩排士兵如臨大敵地拉緊了弓,全部對準他們,城池中央的宋耿站在凹牆處,仔細提着窺管觀察這團來歷不明的人影子,稍一放大,對準那領頭人,誰知視線中出現的竟是趙令悅的那張臉。

他心一驚,忙擡頭命那些人先将弓穩住,不要發箭。

“是昭月郡主,你們小心不要誤傷!”

“昭月郡主?在峽谷中被邵軍劫掠去那位?”宋耿手邊副将面面相觑,“不對啊,她不是早死了嗎?怎會作為來使出現在此?怕不是有什麽陷阱!小将軍,我們不能讓她入關!”

宋耿是忠君之将,此生只認趙家,趙令悅在他眼中就是實打實的自己人。

她是去世的趙洲生前最疼愛的娘子之一,也是在宮中長大的,地位如同公主,何況三年前沒有她在峽谷引開一半追兵,他們如何救下趙琇母子!

若非時局特殊,宋耿只差立即開門去半跪迎她了!他放下窺管,“你們在此守好,我立去請示公主!切記,不要誤傷了她!待我回來!”

近得不能再近時,城池上發來警告。

趙令悅往上觑探,什麽也看不見,她下了決心,邁開步,身後一片緊張的吸氣聲,剛要跟着,一排箭射過來,插在他們腳下,那些人步伐紛亂,忙将蹲下躲避的兩使臣護在盾內,頭盔下滿頭的冷汗。

楊柳關上大聲傳話:“除昭月郡主外,其餘人等一律不得再近,違者,殺無赦!”

趙令悅微笑轉身,“你們不必再跟着我了。”

說罷,她自行上前走到牢獄般高聳的鐵門處,擡手叩響城門。

“公主,我是令悅!”

身後人呆呆的看着,瞧她一遍遍用小臂砸着城門,“公主開門!宋将軍,開門吧!”

牆上副将一時也都無措。

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一副将壓住另一副将,“再等等,等宋将軍回來!”話落,身後一陣喧嘩。

他二人轉頭,見是宋耿回來了,而且不止宋耿,他身後有個衣衫飄揚的冷豔女子,正是趙琇。

面容雖然冷肅,可腳下卻飛快。

那二副将忙要行禮,被趙琇喝止,“不必拘禮!”說話間便擦過他們身去,三兩步已走至宋耿方才落腳之處。一片駭人的緊張與寂靜中,那團影子不曾動,只有砸門的聲響借着高風,遞到趙琇的耳中。

“是何人在叫嚣叩門?”

宋耿為難:“就是昭月郡主。”

趙琇秉耳,這次聽清了她的嘶喊。

“公主,你放我進去吧!”她一遍遍地砸,一遍遍地喊,風沙吹散她的聲線,事倍功半,大門始終不肯對她敞開。

趙令悅自嘲一笑,力氣漸漸微弱,終是靠在門上貼着門無助道,“公主,嬢嬢,阿兄,我已經回來了,我這次真的回來了,就讓我進去見見你們,我想回家了,可否讓我回家.......”

家破人亡,颠沛流離,也不知她一個弱女子,被敵人掠去,又如何在敵人手下捱過了這近三年。宋耿聽她在城下喊着要回家,一股心酸猛然灌肺,差些憋出兩粒男兒淚來。

他朝靜肅原地的趙琇抱拳,“公主,臣實看不得這些,郡主必定受苦諸多,就算她來替敵國勸降,可否能讓她先入關與親人一聚?”

趙琇不說話。

甚至也不曾呼吸。

她背過身,在宋耿嘆氣之時回答:“命人革除他們武器,遣返那些兵士。”

宋耿擡頭,眼中燃起一絲希望。

立即揮手讓那副将去揚聲警告。

待那些士兵返回,他站到趙琇身後,等着她最後發令,終于等到了那句話。

“開門,迎她回家。”

趙琇背過去的眼角,暗地中已生了潮意。

——她多少次想為她說出這句話,卻都沒有機會,待可以說時,看待她的心境,卻又已然變化。

*

在她喊得幾乎幹啞失聲時,牆上的人忽然大聲将邵軍勸返。

她立馬擡頭,呼吸急促地盯着眼前那扇緊閉的門。

“吱呀”一聲。

幽遠漫長。

冷硬的門破了一道深邃的光線出來,照亮了她含着淚光的眼。

随即星星點點燃燒在門縫之後,大門漸漸敞開,宋耿身後的士兵舉着火把,列成焦急的兩陣,朝門關處奔跑而來,他們的腳步聲瑣碎不一,不是邵軍那麽整齊,也愈發亂了她的心境。

她的家裏人來接她了。

趙令悅在那一刻憋不住自己的淚水。

哪怕邵梵對她再好,她在邵梵身邊時,仍是沒有家的,只有楊柳關才是她心中最深處的歸避之所。這裏有她的親人,有她過去的十七年,這才是她真正的家,是趙琇努力保護住的,大輝存于世上的最後一點碎片。

趙令悅步步走近關內,關門随即警惕關閉。那宋耿率先奔至她身前,半跪于地,叩拳之後猶然不夠,直接以頭磕地。

趙令悅想去扶他。

他不肯起,只紅眼哽咽道:“郡主大架末将不曾遠迎!是末将之過!末将來的太遲了!

張簡(這個人出現在第一章 是趙琇那馬車上的禁軍領導 )病逝之前要末将一定打回去将郡主救出,是臣沒有本領,自此龜縮三洲多年,讓郡主獨自在外受苦!

末将之罪淩遲不為過,此一磕頭郡主萬萬不能推拒!末将恭迎昭月郡主入關!來接郡主......回家啊!”

其餘人聞聲,便也下跪。

火把搖曳,這群人下跪的身影成了烏壓壓、熱蒙蒙的一片,讓趙令悅心潮翻湧。

“恭迎郡主入關!”

“恭迎昭月郡主入關!請郡主回家!”

他們在向她致歉。

放棄她,對她不管不顧三年的致歉。

“諸位請起!我,我已受不住!宋将軍,快起來——”她将他帶起身,三十而立的宋耿猶如老了七八歲,對她含着慘淡的老淚。

趙令悅掃過衆人,眼也含着熱淚,臉卻逐漸帶出一種釋然的,溫暖的笑意,“我知道,大家都已經盡力了。我知道,你們都很辛苦。”她咬住唇,壓下情緒,捏緊了背上的包裹:“公主可在關上?”

“在,是公主命末将打開關門!”

“好,你帶我去見她吧。”

宋耿嘆息,接過她遞來的白旗,請她上前,讓衆人于她身後跟随。

“郡主是真的來勸降的?還是被邵軍所逼?”

不待她回答,一道鋒利的女聲接下宋耿的話頭,“誰人能逼她趙令悅服軟?!”

宋耿與趙令悅齊齊望向前方。

趙琇不知何時,自己下了關內階梯站在階梯之處,一身寒色與天氣格格不入,被火光照得兩極,她走近他們,趙令悅的腳步頓在當場,連帶所有人都停了下來。

趙琇掃過她男子式圓領袍上的血,眉頭微皺。“你受傷了?”

趙令悅搖頭,“這不是我的血。”

趙琇嗯了一聲,明明剛剛還來接她,卻不想被她看見自己的擔心,步步接近她的同時,表情越發冷寒。

趙令悅沒有退。

宋耿低首避到一邊。

待趙琇停下,已與她相隔咫尺。

火把扯出的毛邊落在有幾分相似的側臉上,形成一團雜亂的陰影。

她二人都站的筆直,再不似從前,嬉笑打鬧。

趙繡勸她:“令悅,你入關沒有問題,我已經通知你阿兄嬢嬢過來,讓你們親人團聚,但你這張嘴裏,若敢對我說出勸降半個字,我将你按叛國罪,就地處死不容轉圜!”

宋耿瞪住眼珠。

其餘人也屏息凝神,陷于炎熱風土中的涼薄死寂。

她朝繃直的趙琇一笑。

“公主不若看完我帶來的東西,再做決定?”

趙琇視線落在她身上那只包袱裏。

——包袱中,到底裝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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