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 12

chapter 12

魏煙不愛吃糖,因為吃過太甜的食物後,再吃任何東西,入口都會覺得泛苦味。她也總嫌炖梨湯太甜,但被趙彥丞盯着每日灌下好幾盅後,感冒愛咳嗽的小毛病也就漸漸好了。

江城天氣極端,只有兩季,沒有秋冬。

昨天還陰沉沉的雨夾雪,今早就撥雲見日豔陽天。

球場上熱氣騰騰,幾個男同學正在打籃球。

時不時籃球重重扣入籃筐,籃板直震,觀衆席上爆發出一陣歡呼雀躍聲。

“逆風翻盤!!!”

“三分!進了進了!!!”

趙孟斐穿着鮮紅的球衣,光潔的前額戴了一道黑色護額,汗水打濕了他的發尾,濕漉漉的垂在那雙狹長的黑眸前。

他是整個賽場上最耀眼的人,帶球過人,踮腳,跳高,扣籃,颀長舒展的身體像矯健的年輕獵豹。

當進球的那一刻,趙孟斐猛地拽下護額,兩手食指指天。

“趙孟斐趙孟斐!”

“趙哥加油!”

所有人的歡呼聲都是為他而來,但唯獨他目不斜視,眼角眉峰,全是強烈的勝負欲,少年意氣風發。

中場休息。

趙孟斐和他的幾個朋友大汗淋漓地下了場。

“阿斐,喝水。”吳秋星被她的朋友們簇擁着,殷勤地給趙孟斐送上可樂。

想給趙孟斐送水的女生很多,但是最後只有吳秋星有資格。

趙孟斐沒看吳秋星一眼,眼皮不擡,接過可樂,擰開。

汽水冒出豐富的氣泡,他昂首大口喝,喉結上下滾動。

姚高兩手輪換着拍球保持手感。

不遠處有沒來看球的同學,從球場經過,然後朝教學樓走去。

嬉嬉笑笑的人流之中,魏煙背着書包,穿白色襯衣和黑色百褶裙,手中抱了一摞厚厚的習題。

晨曦穿來碩大的翠綠樹冠,落下一道道眩目的光圈,那些光正在她校服的裙擺上起舞。

姚高眼睛一亮,說:“诶,那不是那個轉校生麽?她今天怎麽沒戴口罩?”

其他人也扭頭望。

這是魏煙第一次沒戴口罩來上學。

因她一直沒露全臉,大家都在猜測她會不會是個口罩美人,甚至頻頻拿她和吳秋星進行比較。說她多半只是眼睛好看,下半張臉多半是醜八怪。

現在看來,這些無端猜測和對比全變成了笑話。

美人在骨不在皮,魏煙長着天生的美人骨,那張姣好的面容上,她的鼻、唇,小巧精致的下巴和颌角,每一筆都恰到好處,甚至很難挑出哪一處是最美的。對于含蓄多情的蘇州園林來說,每一塊青磚紅瓦都同樣重要。

“原來她口罩下面不醜啊。”姚高拍打籃球漏了一拍,籃球滾到了趙孟斐的腳邊。

“是校花臉那味兒啊。”其他人也跟着起哄。

“校花臉本臉。”

吳秋星聽到這些話,立刻板起臉來。

個魏煙來學校之前,她才是被追捧的那個。

“姚高,”她故意笑盈盈地說:“原來你喜歡這款呀,那去追呀!”

姚高忙扭頭看趙孟斐的臉色。

這個要是他想談的,他們哥幾個也不敢争。

但趙孟斐懶散地倚在臺階上,拾起籃球,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指尖上轉動。

他目不斜視,似是對魏煙毫無興趣。

姚高松了口氣,但他在跟隔壁班陶曉甜暧昧,不想給自己攬事,便說:“我才不喜歡這種,一看就是小三臉,天知道要給男朋友戴多少頂綠t帽子。”

姚高話音未落,一只籃球轟地就砸了過來,正砸在他的鼻梁上。

“哎喲哎喲……”姚高捂着鼻梁嚎叫。

趙孟斐站在比姚高一級的臺階上,陰恻恻地看着他,然後大步就往球場上去。

“接着打。”他說。

下半場,姚高被趙孟斐打得發出了殺豬般的慘叫。

“趙哥這是怎麽了啊?下手忒狠!”下場後姚高拖着要殘疾了的軀體,怨聲載道。

“誰知道,趙哥的脾氣不就這樣?沒個定性的。”

“吳秋星,你怎麽不說話了?”和吳秋星一同看球的女生問她。

“我沒事。”吳秋星搖了搖頭。

她看着走在她前方的趙孟斐的背影,生出了巨大的危機感。

其他人猜不透趙孟斐在想什麽,但她比他們更了解趙孟斐。

孟斐跟其他女生再怎麽玩也不會認真。她沒有見過趙孟斐對任何事這般介意。

中午午休時,班主任老吳把吳秋星叫去辦公室。

吳秋星是副班長,班主任老吳如果有一些零散的工作忙不過來,就會安排給吳秋星或者馮亮。

高三臨近畢業,需要收集學生的各類信息裝入檔案。這次信息表已經收上來了,但還需要進行掃描打包。這事不算麻煩,老吳便交給了吳秋星。能幫老師做點學習之外的事,對學生來說反而是一種光榮。

老吳特意跟吳秋星說:“這次的表格有一欄涉及學生的家庭情況。我們班的同學家境各異,有的同學是考試考進來的,他們家裏的條件不大好,可能會有自卑心理。所以這些表格掃描好後,一定要保密好,千萬不要洩露出去。”

吳秋星一口答應。

到了高三,班上同學的家庭情況基本上都互相了解。像趙孟斐就是家境異常優越的個例,她和馮亮這類,算是家境殷實,阮嬌他們則是典型的中産階級家庭。

掃描到魏煙填報的信息表時,吳秋星頓住了。

魏煙在父親那一欄寫的是已故,母親那一欄寫的也是已故。

吳秋星反複看着魏煙的家庭信息,确定自己沒有看錯看漏。

父母都已故,這不就是沒爹沒娘麽?她的心隐隐激動起來,她還以為魏煙是什麽來頭,原來就是個孤兒,說不定是通過什麽幫助貧困生的勵志計劃進來的。

一股陰暗下作的念頭冒了出來,她點開了班級微信群。

*

今天第二節晚自習,學生家長就要來班上開家長會。這節骨眼上班裏難得死寂,所有人都在各自犯愁回家後怎麽應付。

魏煙寫完最後一道習題。她擱下筆,擡起頭,活動着脖頸,卻發現班上的同學都在回頭看她。就算她來學校的第一天,也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

她正疑惑發生了什麽,身側傳來了幾聲哭腔,“魏煙……”

魏煙:“嗯?”

阮嬌臉快皺成了包子,她抽抽搭搭地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魏煙蹙眉:“對不起?你做什麽了?”

阮嬌吸了吸鼻尖,說:“我之前真不知道你家……我要是知道……”

魏煙還是一頭霧水,問:“到底怎麽了?”

阮嬌結結巴巴地說:“你,你還不知道吧,剛剛吳秋星不小心把你的家庭情況登記表發到了班級群裏。然後雖然她點撤回了,但是大家基本上都看到了……”

魏煙的腦子嗡了一聲,震得她耳膜酸痛。

她點開班級群。

十分鐘之前:

吳秋星:【消息已撤回】

除了這一行字,三十多人的大群再沒有任何人發消息。

這行字沉默地挂在那裏,什麽也沒說,但又什麽都說了。

她再擡頭,對上這些朝她投來的目光,其中閃爍着的欲言又止的意味,突然之間變得尤為清晰。

那是她最恐懼,最厭惡,但同時又與她最親密無間的東西——同情。

她來到這個新學校,不肯融入,不肯交新的朋友,永遠低頭學習。她給自己找的借口是為了好好高考,但她其實心裏清清楚楚,她就是害怕敞開心扉,她害怕當她交了新的朋友,這些人向她走近,與她親密,然後窺探到她的過往,就會對她産生同情。

同情是強者對弱者高高在上的凝視。

她不甘當一個弱者。

阮嬌見她表情發白,嘴一癟,眼圈先紅了,“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要是提前知道,我就不會跟你說我爸媽了。”

看着阮嬌眼淚跟不要錢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魏煙反而有些茫然。

她不理解甚至很羨慕這些說哭立馬就能掉下眼淚的人。

她有時候覺得自己的淚腺可能有什麽疾病,就算天塌下來,她的眼睑都是幹的。

賀智欣走後到現在,她一滴眼淚沒掉過。

她也難過,也痛苦,但她的胸口好像堵住了千萬塊巨石,讓眼淚找不到一個發洩的突破口。

她輕輕嘆了口氣,反倒給阮嬌遞了一張紙,說:“我都沒哭,你哭什麽?”

“對不起!”阮嬌哭得更兇了。

随着家長會時間的臨近,其他同學都去校門口接他們的父母。

阮嬌猶猶豫豫地問:“魏煙,我也要去接我爸媽來開會了。你……要一起嗎?”

雖然趙彥丞答應了她今天會來,但只要他還沒有真真切切的出現在她的眼前,她就始終沒有安全感。

她抿着唇,搖頭說:“不用,你去吧。”

十來分鐘後,同學又陸陸續續回了教室,和父母在一起有說有笑。

魏煙坐在椅子上,靜靜發着呆。

數學試卷攤在她的面前,她的眼睛喪失了焦點,一個數字也看不進去。

她忍不住點開了趙彥丞的頭像。

【哥,你到哪兒了呀?】

【哥,你到了嗎?】

【哥,你今天會來嗎?】

簡簡單單一句話,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最後對話框直接清空,一個字也不剩。

魏煙摳着指甲蓋,她還是不敢問,怕得到的答案叫人失落。

牆上的時鐘分針追着時針,距離家長會的時間越來越近。

她在教室裏坐不住,出門透氣,一路上又遇見了幾位同班同學,他們都用充滿同情和憐憫的眼神望着她,這些眼神或許來自于善意,但落在她身上時,全都化成了針。

她站在樓梯口沒人會注意到的角落,扶着冰涼的鐵欄杆,然後将滾燙的臉貼上去,往下看。

不遠處校門口紅燈綠燈交錯亮起。

各類轎車緩緩駛進了校園。

她微微眯起眼睛,企圖從夕陽裏分辨出那些轎車的車牌。

可她沒找到趙彥丞的車。

“你哥這次真要捐一棟實驗樓啊?!”樓梯口傳來說話聲,趙孟斐單肩背着書包。

和他校外的朋友們一起離開,他們應該是準備去賽車,有人手裏提着頭盔。

“嗯。”趙孟斐眼中蓄着驕傲和崇拜,但又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這太牛逼了,你哥對你可真好啊。”

“趙哥,你這就走了?”

“都開完家長會了不走?”趙孟斐不耐煩地說。

“趙哥牛逼!”

對話和腳步聲漸漸遠去,魏煙看着早已沒有人影的樓道,呆愣在原地。

原來趙彥丞已經來了,只是單獨給弟弟開完家長會就把她給忘記了……

她陷入巨大的失望,對趙彥丞生出極其可笑的委屈,像個要不到糖吃的小孩只能在地上打滾。

你怎麽把我給忘了呀?

你明明答應過我的啊!

她低着頭,緩緩往班上走去,腳上好像挂着千斤重的鉛。

趙國忠在出差,周峰也不會來,沒有人來給她開家長會了。

她回到教室,隔着窗戶看,班上已經變得非常熱鬧,學生和家長将位置全坐滿,快沒有落腳的地方。每個人都有家長來,原來阮嬌的父母面相這麽和氣,和阮嬌長得也很像。阮嬌的父母看過了阮嬌的試卷,氣得直發笑。

看着這一幕,她不禁想到賀智欣在的時候,也會穿着漂亮的裙子來學校給她開家長會,其他的同學看到了都好羨慕,說:“魏煙,你媽媽長得好漂亮啊。”

“魏煙。”吳秋星看見她回了教室,故意走到了她的面前,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朗聲說:“今天有人來給你開家長會嗎?我是班上的班長,你要有什麽困難,可以跟我說,我幫你反應給老師。”

其他同學聞聲望了過來,甚至還有人在跟他們的父母解釋,“她爸媽好像都死了。”

“呀,好可憐。”

“吳秋星,你怎麽話這麽多?”馮亮立刻走了過來,不悅地對吳秋星說。

魏煙無聲地張了張嘴。

這時背後傳來說話聲,老吳說:“趙董,這邊就是高三了。上次您捐贈的一批空調,學生老師都說好。B教學樓基本上已經看完了,再往前就是教室了,您要過去看看嗎?”

她回過頭。

教學樓樓梯間裏漂浮着清灰,這些灰塵被日落下山後的最後一縷餘晖照耀,看起來近乎于紅色,這種看起來好像是紅色的灰塵被賦予了頗有藝術氣息的稱呼,紅塵。

在那翻滾的紅塵裏,趙彥丞穿一身裁剪得體的藏青色t西裝,肩不染塵。

那珍貴而稀少的羊絨在紡織時揉進了細密的金絲線,在不同光線下呈現出不同的光澤,宛若清湖蕩開了層層漣漪。

“小煙,過來。”男人的聲音沉穩而動聽,清清楚楚地傳至了教室裏的每一個角落。

魏煙機械地邁動腳步,朝趙彥丞走去。

趙彥丞寬闊的手掌像長輩一般輕輕地落在了她的後背,一股綿長而又堅定的力量席卷了她的全身,讓她下意識挺直腰背,擡起頭來。

趙彥丞溫聲說:“我之前工作忙,辦魏煙入學手續的時候沒空過來,所以派了我秘書。這次是第一次來給小煙開家長會,就正式點吧。”說完便領着她走進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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