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chapter 27

chapter 27

“昨天還是好好的, 怎麽突然就燒成這樣了?”周峰焦急地說。

魏煙房間裏站滿了人,除了一臉憂心忡忡走來走去的周峰,還有幾位照顧她的幫傭, 趙家的家庭醫生正挂着聽診器給她問診。

魏煙想說,其實她也沒怎麽,用不着這麽大陣仗,怪吓人的。

但她現在別說開口講話,就連眼睛也睜不開。

她被封印在薄被裏, 一身一身發汗, 腦袋昏昏沉沉的,手和腳卻怎麽也捂不暖, 渾身上下是從骨頭縫裏鑽出來的酸痛。

家庭醫生取下聽診器,說:“應該沒什麽大事。多半是夜裏着涼感冒了。”

“感冒哪兒能發燒成這樣?”周峰心急如焚, 說:“沒幾天就高考了, 這可怎麽辦?會耽誤高考麽?”

這種話家庭醫生也不敢打包票,含含糊糊地說:“這個要看個人體質和意志力。我先開些退燒藥, 今晚看能不能先把燒退了。”

魏煙迷迷糊糊灌下幾枚藥丸。

她喉嚨被堵着, 藥丸咽不下去, 在喉嚨間化了, 苦得要人命。

感冒藥的藥效很快就發作了, 腦袋和身體反而變得更加沉重。

周峰和家庭醫生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魏煙在床上閉着眼, 明明在睡, 卻越睡越困。

“沒有。”

“以後也永遠都不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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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沒有沒有……

她好像陷入了一個思維定式裏。

大腦正強迫性地反刍着趙彥丞在書房随口說的那幾個字。

“沒有。”

別想了。

“沒有。”

別想了!

“沒有。”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別再想了……

睡吧。

快睡。

馬上睡着。

她不斷對自己說着《飄》裏堅強的郝思嘉那句著名的座右銘——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明天,永遠都是嶄新的一天。

所以快睡吧, 睡醒了就去上學、去聽講、去做題。

然後高考,然後離開這裏, 那時一切就會好起來。一定會。

她在被褥裏側躺着,上下牙輕輕打着顫,兩手握成拳頭,放在胸口做出保護自己心髒的姿态。

可是,她怎麽就這麽這麽難受呢?

她的心好像被一只手緊捏住,快要被捏爆了。

那只手在擠壓她的上腔靜脈、主動脈、左心房、右心房……

對,這些都是要考的。

魏煙緊緊閉着眼睛,有什麽黏糊糊、濕噠噠的東西,正順着她的左眼眶流進了右眼眶,最後滾進她的嘴唇上。

她閉着眼用手背胡亂擦着臉頰,臉頰上濕漉漉的淚水怎麽也擦不完。

無語了。

怎麽又哭了呢?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啊?

她以前羨慕別人都會哭,現在卻懊悔自己只會哭。

她甚至因愛生恨,埋怨起了趙彥丞。

都怪他都怪他都怪他。

就是他的錯。

既然不喜歡她,當初為什麽還要對她這麽好?教她騎馬,給她開家長會,陪她玩電動,帶她坐着飛機穿越煙花。他知不知道對一個女孩子來說,他做的這些事殺傷力有多大?

可是罵着罵着,她的心又軟成了一片。

不是他的錯。

他只是一個很溫和、很善良的好人。

是她太缺愛了,所以突然遇到了這麽一點點,就如同窮人乍富一般,太想緊緊握住。她怎麽會知道,其實愛就像流沙,抓得越緊,流走得反而越快。

半夜,趙彥丞來看她了。

她迷迷糊糊聽見趙彥丞大發脾氣,似是斥責趙家的幫傭和家庭醫生沒把人照顧好。

這種事是非常罕見的,趙彥丞并不是一個不近人情的老板,今天算是她來趙家這麽久,第一次見到他對待下屬如此蠻不講理。

她甚至從趙彥丞嘴裏聽到了一句髒話。

趙彥丞非常厭惡有人在他面前說髒話。就連趙孟斐再怎麽混,到了趙彥丞跟前嘴巴都是幹幹淨淨的,但趙彥丞自己今天卻沒控制住——

“怎麽照顧的?我他媽就幾天沒回,病成了這樣?”

趙彥丞伸出手,要撫向她前額。

這叫魏煙快崩潰了。

她現在最反感,避之不及的就是趙彥丞的靠近,尤其是這種被當成妹妹的觸碰。

她拼命想躲開,但渾身上下一點力氣也提不起來,只能閉着眼睛咬牙默默忍受。

趙彥丞的手結結實實地蓋在了她的額頭上。

那是一雙非常男人的手。他的掌心和虎口附着着常年室外活動磨出來的厚繭,食指和無名指上特殊的繭,則是練習槍機的标志。那粗糙的皮膚剮蹭在她的臉頰上,像一塊磨砂紙,存在感極強,揮之不去。

偶爾,手腕上手表冰涼的表鏈也會碰到她的臉頰,像突然貼上來了一塊沒有溫度的t冰,随着他輕緩的動作,他袖口的味道撲扇在她的眼睫上,那是淺淡的煙草味還混雜了晚風的清涼,如果再聞得仔細一點,甚至能分辨出一些栀子花香。

她曾經疑惑為什麽趙彥丞一個男人身上會有花的味道,後來她才知道,原來趙家老宅主樓門前就是一大叢栀子花。到了夏天,栀子花盛開的季節,趙彥丞從花叢中走過,西裝上便會沾染到花香。

趙彥丞在她房裏留到淩晨一點才回去。

淩晨三點,魏煙突然醒了一次,感覺自己小腹的位置正往下墜。

她連忙夢游似的起床去衛生間裏換了一條幹淨的內褲和衛生巾。

難怪會病成這樣,原來趕上生理期了,也是夠倒黴的。

她擰開水龍頭洗臉,不斷将冷水撲在發熱的臉頰上,漸漸有了清醒的感覺。

她低着頭,突然有些害怕擡眼去照鏡子。

自己現在的樣子會不會很可怕?口歪臉斜?

魏煙深吸了好幾口氣,終于鼓足勇氣,迅速擡眸掃了一眼。

鏡子裏的人還是老樣子,只是臉看起來更瘦削了,臉色也十分蒼白,嘴唇沒有血色,看起來挺沒精神。總之,一看就是剛生病了的樣子。

望着鏡子裏的自己,魏煙突然覺得整件事也挺好笑的。

怎麽就自己把自己給折騰成這幅模樣了呢?真夠有本事的。

要說失戀,她戀上了麽?

她甚至戀都沒戀上。

法律沒有規定世界上所有美好事物都必須發生在她魏煙身上,必須她魏煙喜歡誰,誰就得喜歡她,她想做什麽,什麽就能成?

怎麽可能呢?

她突然萬分慶幸自己最後還是沒有表白,至少讓她在趙家留住了最後的體面。

趙彥丞很好。

但這個很好很好的人并不喜歡自己。

僅此而已。

魏煙再次擰開水龍頭,水流嘩嘩作響。她沉默着将自己的臉頰浸了進去,讓最後幾滴眼淚被流水沖刷帶走。然後她扯下毛巾抹幹淨臉上的水漬,也抹去了眼睛再次滲出來的眼淚。

她回到床上繼續睡。

這一次她終于睡着了。

等她醒來,時間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六點。

她穿好校服背上書包下樓吃早飯,倒是将周峰吓了一跳,“小煙,你怎麽跑出來了?”

魏煙坐在餐桌前吃小籠包,她笑笑,說:“我得去上學了。”

周峰說:“還要去學校啊?別去了別去了,天天上學,也不差這一天。就在家多休息一會兒,至少把身體養好了再去。”

魏煙埋頭吃小籠包喝豆漿,搖了搖頭,“少去一天不知道要落下多少功課呢。周叔,我吃好啦。”

“诶……”周峰說:“那至少要跟小趙總說,小趙總同意你去了,你再去。”

魏煙頭也不回地往外跑,說:“周叔,我上學真的要來不及了,我哥不讓我去的話,就叫他來學校抓我吧。我走啦。”

周峰叫不住她,只能由着她去了,“那至少把藥給吃了。”

魏煙在車上吃了感冒藥,去學校的路上,她打開手機。

唐糖發來的消息差點把她的手機給震癱瘓了。

唐糖:【hello?】

唐糖:【人呢?】

唐糖:【什麽情況?】

唐糖:【你看到消息快回我一下,你這樣突然消失了真的很吓人。】

唐糖:【小煙,你再不回複,我就去你家找你了。趙家的人欺負你了嗎?】

最新一條消息來自一分鐘前。

唐糖:【小煙???】

唐糖:【你別吓我啊?我真報警了。】

魏煙連忙回複:【別,我就是生病了,沒看到。】

唐糖:【我去,你吓死我了。怎麽生病了呢?】

魏煙現在沒精神跟唐糖細說她那無疾而終的暗戀。

她甚至都不想再提趙彥丞的姓名。趙彥丞就是她膝蓋上的一塊淤青,只要不小心碰到一下,就會奇疼無比。

魏煙:【沒事,就搞感冒了。】

唐糖:【那你注意點啊!馬上要高考了呢,就臨門一腳了。】

是呀,就臨門一腳了。

這個節骨眼上掉什麽都不能掉鏈子。

下了車,魏煙跟着同學們一起走進教室。當她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她突然有一種從夢境回到現實的真實感。

她摸着自己的桌子、椅子、摸着桌上堆積如山的試卷,寫滿數字和公式的草稿紙,用空了的筆芯……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是虛無缥缈看不見摸不着的,比如悲傷、痛苦、愉悅。但有一樣東西一定有着實體,那就是她拼盡全力的努力。

什麽都可能沒有結果,喜歡的人可能永遠都不喜歡自己,但學習不會。

因為只要努力學習,就一定會學到知識。

這個用汗水和思考澆灌出來的果實或大、或小,或是一只酸澀的小葡萄或是一只香甜的蘋果。但它們都是屬于自己的果實。

魏煙打開書,逼迫自己沉浸到題海裏。

*

高考前的最後一周,魏煙回了一趟家。

不是趙家老宅,而是她和賀智欣在一起住了十八年的小房子。

自從賀智欣去世,她就沒有一次故地重游,沒有一次回憶過她們在這間老房子裏的生活。

一是因為她真的很忙,要想辦法融入新學校,融入趙家,準備高考。每天只是從學校回來就已經精疲力竭得一沾枕頭就睡,壓根沒有時間去細想。

二來,她不敢。

伴随着老舊臺階的吱呀聲拾階而上,那種近鄉情怯又恍如隔世的感覺也越來越清晰。

她以為自己離開了這麽久,突然回來會認不出這裏。沒想到這裏一點也沒變,還是充盈着清灰,天花板矮而窄,樓道裏挂滿了大爺大媽們換下來的大紅內衣內褲。

她悄無聲息地來,沒有驚擾任何人。她在二樓第二間門前停住,從口袋裏摸出一把被捂熱的銅制鑰匙。

門鎖的鎖眼裏落了一層薄灰,她将鑰匙凹槽對上鎖芯的凹槽,齒輪轉動發出清脆一聲咯噔,房門大開,一股陳舊又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

一套二結構,一間客廳,兩間卧室,客廳裏幾張老式實木櫃子,幾樣普通家用電器,餐桌前的椅子曾經有人坐過,被拖了出來就留在了那裏,到現在都沒來得及還原,好像那個拖動凳子的人才剛走,随時就要回來。

魏煙将那把椅子推了回去,走進賀智欣的房間。

賀智欣去世前大部分時間都在醫院,所以她在家中留下的東西已經不多了。空着一大半的衣櫃挂了幾身過時的裙子,床頭有幾本翻皺了的書,還有一些沒吃完的止痛藥。

魏煙慢慢清理着。

藥可以拿去給醫院。醫院大部分得了重病的人沒錢治,都是買一些止痛藥,然後回家等死。這些止痛藥雖然拆開過了,但能派上大用場。

舊衣裙倒是麻煩,已經去世的人留下的衣服不能拿去在二手市場上賣,很多人會覺得不吉利。而魏煙自己也不願意賣掉母親的遺物。所以她将這些東西全部打包好,打算一起燒掉。

整理賀智欣抽屜時,她在抽屜的最深處找到了一只小鐵皮盒子。那盒子沒上鎖,輕輕一碰就開了。

小盒子裏裝着幾樣小金首飾,賀智欣在金價很低的時候給她買的,是她以後出嫁的嫁妝。賀智欣自己出嫁時都沒有人為她準備這些東西。

她繼續往裏翻,摸到了一只筆記本。

在她有記憶的時間裏,她并沒見過賀智欣寫過任何什麽東西。她記憶裏的賀智欣要麽是出門工作,要麽是回家做家務為她做飯。她從沒見過提筆寫字的賀智欣。

魏煙将手放在本子的封頁上,粗糙的紙張傳送來一陣輕微的酸澀感,讓她的胸口被一雙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她覺得自己好像即将窺探到賀智欣最大的秘密。

指尖微微起顫,她想翻開封皮,但老舊的紙張太久沒有被打開過,全部粘在了一起。她翻了三次都沒有翻開,最後顫抖着的手指将紙頁揉皺了,才翻開了第一頁。

引入眼簾的,是幾段文筆優美的散文。

她想起來賀智欣也曾經是一個文藝青年,睡覺前喜歡看書,也有過一個文學夢。

她繼續往後翻,斷斷續續的幾篇散文之後,是一只用紅泥印上的小小腳丫,腳印旁邊落了一行娟娟字跡——

“魏煙小寶貝的成長日記”

“10月20日,今天寶寶一歲了。媽媽歡迎你來到這個世界,希望你在這個世界上無病無災,平安幸福。媽媽永遠愛你。”

“11月20日,今天寶寶生病了。護士給打針,第一針打歪了,又打了一針,後來有點血倒流,手都給t打青了,心疼壞了。”

“1月1日,牛肉20元,青菜5角,土豆1圓。”

“11月3日,今天送寶寶上幼兒園。寶寶不願意去一直哭,我一走,她就哭。我偷偷躲在門後面,看她哭也想哭。”

魏煙含着眼淚往後翻。

“3月2日,晴。”

……

“10月3日,結果出來了,是惡性的,不想治。”

空白頁。

空白頁。

空白頁。

“遺囑:本人姓名賀智欣,本人去世後,所有財産歸女兒魏煙。”

“遺囑:姓名賀智欣(身份證號:……)本人去世後,名下所有財産歸女兒魏煙(身份證號:……)所有。2016年4月5日,賀智欣。”

賀智欣受教育的程度不高,她并不知道自己寫的這兩份遺囑沒有經過正規公證在法律上并沒有任何效用。

她只是想用這種辦法,給自己在這世上留下的唯一的女兒一點點錢花。讓她以後的日子能稍微不那麽難不那麽苦。

魏煙左眼睑的淚腺突突直跳。

她将身體匍匐在桌子上,大半張臉幾乎都因這熟悉的筆跡抽動起來,她想象不出賀智欣當年是以何種心情寫下了這行字,而這個問題的答案她也将永生無法知道。因為那個唯一可以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再也不會回應她的發問。

她帶着清理好的東西,走出門。

關門。

落鎖。

初夏暖陽照耀在她身上,叫她睜不開眼,她手搭涼棚遮在眼皮前。

瀝青地上好像籠了一層水霧,樹蔭下一只大黃狗托着舌頭,小賣部裏的空調在嗡嗡作響,抽出滾燙的熱風。

她看到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坐在母親的自行車後座上,白色的碎花裙被風吹得鼓了起來。

“媽媽,我今天數學考了一百分喲。”

“小煙真棒呀。”

“媽媽,我好熱呀,我想吃冰淇淋。”

“小煙想吃什麽口味的冰淇淋呀?檸檬?香草?”

“檸檬!”

“好,沒問題。”

“媽,您也吃呀。”

魏煙與這對遠去的母女擦肩而過。

一個人從這個世界離開,并不就意味着這個人永恒地消失了。

那些與她陪伴走過的痕跡會被完好地留下來,然後走過一個熟悉街頭轉角,在最不經意地瞬間回頭,就會看見她那一閃而過的影子。

一股熱浪逐漸充盈了她的手臂,雙腿和全身。她感覺自己遲鈍的知覺正在緩慢地複蘇。她的腳步越走越快,越邁越大,步履越來越輕盈,她的腰背無形地挺直起來,頭顱也高高昂起,不知不覺從一個羸弱的無力的人,變成一個強壯而充滿力量的人。

她再也不為得不到一個人的愛而消沉悲痛。因為她早就已經得到過了一份這世界上最偉大,最深沉,永無條件的偏愛。

這份愛足以支持她繼續往前走,繼續奔跑,走過人生的世事無常、寒冬酷暑,直到走進她的春暖花開、草長莺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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