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噼裏啪啦的大雨以一種傾盆之勢砸到地面上濺起一朵一朵的水花,季晨披着雨衣穿着雨靴拿照明手電正在大雨中檢查飛機起落架艙壁板。後方老羅大聲招呼他:“小季,來吃飯,都一點了。”
雨聲大風聲也大,明明相隔不遠可不用喊根本聽不清。季晨向老羅做了個手勢,兩人一起返回機庫。老羅從透明塑料袋裏拎出兩盒盒飯,遞給季晨一份。
“不知道你愛吃啥,我按自己喜好打的啊,兩份都一樣。”老羅掀開蓋子,飯菜還是熱的,在冷雨天冒着一絲煙氣。
“我都行。”季晨不挑食,拿過盒飯就一聲不吭地開始吃。
老羅今年四十三歲,家裏有個上高中的兒子。季晨自入職以來老羅就一直跟他在一個組,日日相對漸漸産生一種老父親般護犢子的感情。他一會兒看季晨大口扒飯感到欣慰,一會兒又惋惜地嘆氣:“上回真是可惜了,工程師的職稱本來該你拿的。”
在老羅眼裏季晨是為數不多幹活兒認真又肯學理論的年輕人。現在很多新來的機務不是眼高手低看不上維修的活兒,心思不在這裏。要不就是得過且過混日子來的,只管眼前根本不願意學習深造。
季晨擡起頭,他已經不像當初那麽單純,鉚着一股勁兒非要靠自己去争一争。他已經想明白就算沒有那一出誤會,工程師的職稱也不輕易落到他頭上。
“沒事,以後還有機會。”
季晨的視線重新落回飯盒,這句話也不知是寬慰別人,還是鼓勵自己。他是清醒地認識到了一些現實,但他并沒有因此認命,如果他會認命如今他就該在老家修車而不是站在這裏。
手機篤篤地震動了兩聲,季晨拿過來看一眼,是張盟發來的消息。“晚上來找你吃飯。”
張盟這個人約飯從來不是征求意見,而是知會你一聲。
季晨擡頭看看機庫外的瓢潑大雨,低頭打字道:“改天吧,今天得加班,雨也大。”
早上接的這架飛機報告了一起臨近重着陸,他們的檢查工序要增加,雨勢大必定耗時更久,能幾點下班還真說不準。
季晨和老羅吃飯都快,十來分鐘就收拾好了垃圾,重新穿戴好深藍色的塑膠雨披,拿着手電回到大雨的機坪。
一架737正伫立在雨幕之中,豆大的雨點砸到機身機翼的金屬板上發出叮鈴哐啷的聲響,雨勢大得讓人不禁懷疑這天上落的到底是雨水還是冰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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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季晨已經很熟悉這情景,他每個月都有幾天是在這樣的天氣下完成工作。
大風大雨的時候,飛行員和乘客要等待惡劣天氣好轉才能起飛,但機務卻不能等着天氣放晴才開始工作。
一架波音737長三十來米,翼展也近三十米,如此衆多的龐然大物停靠在機場停機坪。機務的工作也只能在露天完成,無論日曬雨淋,日複一日。
季晨先是檢查了飛機上下防扭臂有無松脫、主起落架壓扁卡圈是否存在離位;然後拿着手電照射檢查起落架各撐杆有沒有變形和扭曲;各個輪艙門是否因重着陸造成的過大載荷而産生松脫;翼身結合處的蒙皮是否産生皺褶與變形;最後再檢查了翼根下表面油箱接近口蓋有沒有移位。
一整趟下來已經是大半個下午,雨勢不知不覺間收了,空氣中殘留着一股濕潤的機油味道。
季晨回機庫寫好檢測單,交接完工作去換衣服。此刻不僅是他的工服就連隔着雨靴的襪子都已經完全濕透了。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去沖個澡,這種意願甚至蓋過了累積起來的連綿困意。
等他傍晚時分回到小院,門口那輛醒目的路虎旁站着那個同樣醒目的人。
張盟背靠着車,指尖夾着一支細煙,有些過長的短發今日散着被他撩在耳後,于夕陽中呈現一種泛着金的栗子色。
瞧見季晨的車,張盟換了個站姿,擡擡下巴同他打招呼。季晨住的老小區沒有規劃停車位,因此他也只能将車側方位停靠在路邊,就跟在張盟車後頭。
才剛打開車門張盟就迎過來:“今天加班到這麽晚?”
“嗯。”季晨累得不想多說,和張盟一塊兒往樓道走。
他們這個舊居民樓不比新的高檔住宅燈火通明,張盟熟門熟路地在牆壁上摸索到樓道燈的開關,“啪”一聲昏黃的光線照亮腳下的階梯,然後他又在上一層摁亮另一盞。
季晨沒說話,也不知道對方究竟是第幾回來的時候熟悉了開關的位置,在一片昏暗之中竟然也能像久居的住戶一樣伸手就摸到。
開了門,季晨換過鞋就去拿東西準備洗澡,他招呼張盟:“你點外賣吃吧,我太困了得先補會兒覺。”
張盟靠在沙發上回他:“我不餓,等你睡醒了咱們去吃宵夜。”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張盟總覺得自年後季晨對他的态度好像沒有過去那麽冷淡了,要是放在從前對方肯定會請他回去而不是留他在家裏。
這段時間以來張盟經常約季晨一起吃飯,算起來他在S航也沒交到幾個朋友。江新年總是忙得很,神龍見首不見尾,張盟約了幾次沒約出來幹脆作罷,于是回回都去找季晨。兩個人也算比較熟了,所以他今天才在對方說了改天之後依然開車過來等。
水聲淅淅瀝瀝,張盟望着那道若隐若現的磨砂玻璃指尖發癢,于是靠到窗邊摸出煙盒來。
窗外郊區的傍晚煙火氣十足,樓上樓下電視機裏廣告不甚明晰的聲音,鍋鏟碰撞在一起的叮铛聲,還有不遠處輔導孩子作業瀕臨崩潰的責罵聲鮮活地環繞在一起,如同一曲怪誕的現實主義歌劇。
張盟指間的煙霧也從這一方小小的窗戶飄出去,融入到這幕場景中。
一晃神,煙灰已經燃了一大截,張盟慌亂地去尋煙灰缸。其實他大可以直接将煙灰彈到樓下,樓上的男人就經常這麽做。
但張盟的教養不允許,他返回茶幾找了一圈沒找見,拉開下面的抽屜果然翻出一個透明的小煙缸。他連忙将那岌岌可危的煙灰抖落進去,再一搭眼瞧見抽屜裏靜靜躺着一盒銀白印着綠紋樣的煙盒。
這時候正好季晨洗完澡開門出來,張盟慌忙将那抽屜關上,裝作無事地看手機。季晨随意擦了擦頭發,疲憊地招呼他:“我睡去了,你自己玩會兒。”說完關上了卧室門,留張盟一個人在外頭。
張盟平複下心跳,再一次拉開抽屜。
其實也沒什麽,不過是盒他慣抽的煙。張盟将那包拆過的煙盒放在桌上,回憶着自己似乎從來沒見過季晨抽煙。原來他要抽煙的嗎?還是和自己抽同一個牌子?
張盟把兜裏那半盒煙也摸出來,兩個一模一樣的銀白色盒子并排躺在桌上。他是在澳洲念大學期間學會的吸煙,在那邊待了快五年養成了習慣,所以即便回國他也還是會買這個牌子的煙來抽。
但季晨呢?他為什麽也喜歡這種外國煙?
坦白來講,張盟抽的這種煙在深圳不算多麽難買,但也不是每一家店都會進貨這種小衆的外國煙。張盟想不明白也有些不敢去想,季晨會買這種煙的理由。
等到季晨一覺睡醒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他推開卧室房門本以為會看見張盟盤坐在沙發上打手游,卻沒想到客廳燈亮着卻是空蕩蕩的。茶幾煙灰缸下面壓着一張字條:我先回去了,改天再來找你。
季晨苦笑一聲,抽出那張便簽。他是看見了吧,他都知道了吧。
五月立夏之後的深圳天氣已經開始變得炎熱,但好在白天雖然日光毒辣,但晚上尚且有風,不像七八月整天熱得跟蒸籠似的。江新年和褚煦梁通常會選擇在傍晚一塊兒出門,散散步。
這天,江新年想新買兩件衣服,他當初一個行李箱就來了深圳,委實沒帶多少東西。深圳這地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有兩百天都穿短袖,因此夏裝不得不多備一些。他和褚煦梁開車去了附近的萬象天地,不僅給江新年挑了幾身,褚煦梁也順便買了幾套家居服。
逛完大包小包地拎着,江新年瞧見麥當勞甜品站一溜煙兒跑去買,回來的時候一手舉着一個甜筒。褚煦梁問:“怎麽買了兩個?”他不愛吃甜食,江新年該是知道的。
“第二個半價,不買就虧了。”江新年理直氣壯地講。
褚煦梁偏頭笑了,“你這是什麽價值觀。”跟個小孩兒似的。
“你就舔一口嘛,剩下的我吃。”
江新年說着把冰淇淋遞到褚煦梁唇邊,哄着人嘗一口。褚煦梁奈何不了他,只得依言伸出舌尖舔了一口就快融化的奶油冰淇淋。江新年看着他就着褚煦梁舔過的地方吃,三兩口解決掉一個。
“吃慢點,小心待會兒又胃痛。”褚煦梁提醒道。這人經常好了傷疤忘了疼,胃不舒服的時候瞧着可憐得要命,轉眼好了又不注意将養。
“沒事兒,天都這麽熱了。”江新年空出一只手,把褚煦梁拎着的購物袋挽到自己臂彎裏,自然而然地牽住了對方。
夜色漸濃,他們時常這樣牽手散步,但江新年忘了那是在小區附近的梧桐道上。眼下他們身處購物中心,四周都是人。
和一雙熟悉的眼睛四目相對,江新年下意識地趕緊松開褚煦梁的手。對面饒峰和一個姑娘迎面走來,饒峰哼笑一聲同他們打招呼:“這麽巧,一起逛街啊。”
江新年緊張得不知道該怎麽接話,褚煦梁在一旁淡定地回應:“嗯,饒隊陪女朋友?”
被稱作女朋友的姑娘挽着饒峰的手臂,嬌俏地擡眼去瞧他。饒峰沒分半個眼神過去,只盯着褚煦梁和江新年打量,末了才說:“電影要開場了,先走了啊,回頭再聊。”
回去的一路上,江新年都心煩意亂,生怕饒峰看出了點什麽。饒峰和褚煦梁本來就在競争機隊隊長的職務,對方會不會抓住這一點給他梁哥使什麽絆子?江新年越想越擔心,都沒注意到開車的褚煦梁一言不發,沉默甚于以往。
到了停車場,江新年自然地跟着褚煦梁往他家那棟走去。快到電梯口的時候褚煦梁頓住腳步。
“新年,我有點累。今晚你先回去好嗎?”
褚煦梁沒有轉身,江新年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能感知到對方的情緒。
江新年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在他卡殼的期間褚煦梁已經摁亮了電梯,電梯門打開又關上,把江新年連同他的錯愕一齊關在了外面。
江新年呆立在電梯口,過了好一陣才擡腳往自己住的那棟走去。
玄關的燈光亮起,江新年關上門,像被卸了力氣一般就這麽順着牆壁坐到地上。客廳的燈沒開,只一束孤獨的光源照亮玄關,其餘地方在黑暗中只剩一個模糊的剪影。
算起來江新年這套房子這幾個月來真正住的次數寥寥無幾,上班的時候他奔波于各地的酒店和機場,休息期間他又大多都賴在褚煦梁家。只有少數休息日沒法重合的夜晚江新年才會留宿在這所房子裏,對他來說這裏其實并不比酒店房間親切多少。
到底是哪裏出了錯?明明一個小時前他們都還好好的。江新年煩躁得想抽煙,自從和褚煦梁确定關系以後,他就沒再感受過這種靈魂像是被抽離的痛苦,幹不下去任何事,做什麽腦子都是亂的。
而同樣的夜空下,褚煦梁一個人回到住處,家裏處處都殘留着江新年的痕跡。他把新買的家居服拆開扔進洗衣籃,同系列不同紋樣和尺碼的睡衣各兩套,那是他期待中自己和江新年的夏天和秋天。可那樣的日子還會到來嗎?
褚煦梁不确定了。不是他認為江新年馬上就會離開,而是他覺得自己就快要堅持不下去。他知道這樣很讨厭,就像在花開的時候預言美麗注定會衰敗。可他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在美好的時刻提前去預想結局。
褚煦梁也曾經開導過自己,江新年很好,能同這樣一個人共度生命中的一段,已經是件十分美好的事。如果哪一天要分開,他要笑着和對方說再見。
可當今天江新年松開他手的那一刻,褚煦梁才知道他太高估自己了,他根本就做不到。
作者有話說:
這周新增了很多收藏和評論,好開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