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事情剛發生的時候張盟覺得那是一連串巧合疊加在一起的小概率事件,是對方脾氣太暴躁,駕駛艙缺乏良性溝通之下産生的偶然錯誤。
但在很多年以後,他再回顧自己職業生涯中的這一天,張盟則認為出錯是一種必然,甚至于沒有釀成更大的無可挽回的災難都是上天對他的憐憫與眷顧。
那是平平無奇的一個秋日夜晚,張盟和資深機長王鵬哲搭檔飛往桂林。張盟如今也有将近五百小時的飛行數,也漸漸習慣了這種夜間工作模式。王鵬哲是一位老機長,年輕的時候在軍隊服役過後來軍轉民來的S航。
張盟還是第一次同對方一起飛行,他頗為懂事地提前買好了咖啡等着跟對方一起進場。可王機長卻不太領情,說:“我不習慣那些外國佬的東西,你們這一輩年輕人就是這樣給西化了。”
張盟尴尬地收回手,他不确定對方的口味特意買了一杯美式一杯拿鐵,想着等對方先選。得,這下兩杯都歸自己,保證今晚熬大夜無比清醒。
張盟怏怏地跟着對方進機坪,在登機梯下主動報告:“機長我去做繞機檢查。”
王鵬哲點了點頭,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提醒:“咖啡喝完再上來,駕駛艙不允許進有開口的飲料。”
張盟立在那裏噎了一下,兩大杯讓他現在全灌肚子裏,這是要撐死他的節奏啊。駕駛艙雖然确實有規定不能帶有開口的飲品,因為怕颠簸或者是不小心碰倒灑在儀表面板上引發故障。
可他這咖啡杯算有蓋子的吧?
但機長發了話張盟哪敢有異議,也不從飲口小口嗦了,直接掀開蓋子猛灌兩大口。真他媽苦,都苦到舌根了。
張盟邊繞着飛機轉了一圈檢查外觀邊喝完那杯美式,因為長夜漫漫所以他點的都是大杯,此時一杯下肚已經脹得慌哪裏還喝得下第二杯,要是待會還沒到巡航他就想上廁所豈不是又要被機長他老人家叼?
張盟饒回登機口一側,準備找找有沒垃圾桶把空杯子和那杯拿鐵一并扔掉。照明燈下走來一位機務,他正想開口詢問,定睛一看這把機務那身深藍色工服穿得跟走秀一樣身高腿長的人不正是許久不見的季晨麽。
季晨也像沒料到是他,明顯怔住了,然後點點頭算作打招呼。
張盟眼神瞟瞟四周又鎮定下來,狀似無意地說:“那個,多,多買了一杯,我喝不完。你想要喝嗎?是拿鐵。”他看季晨愣着又趕緊補充:“如果你不想喝扔掉也可以的。”
季晨片刻之後珍重地接過張盟手裏的咖啡,低聲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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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盟有點兒心虛,這杯咖啡并不是專程買給對方的,但季晨顯然不那麽認為。對方擡起頭來時眼睛裏似乎有某種光亮,夜裏太暗張盟瞧不真切,但他仍然覺得那灼灼的目光令他心跳過速。
張盟有些慌忙地轉身上舷梯,擡手告別道:“我上去了啊。”
等進了駕駛艙張盟才意識到由于剛才過于緊張,以致于本來想讓季晨幫他順便扔掉的空咖啡杯還被自己捏在手裏,已經變了形。他趕緊将空紙杯塞進餐臺的垃圾桶,生怕被機長看到。
前半段航程沒什麽特殊的,今晚天氣不錯只在巡航的時候發生過兩次晴空颠簸。其中一次王機長正擰開他的保溫杯吹着水面上的茶葉準備上嘴喝,結果毫無防備一下劇烈搖晃。茶湯無可避免地蕩出來一些,正好灑到他自己褲裆上。
張盟眼神瞄到忍不住噗呲一聲漏了點笑聲出來,收獲王機長嚴厲的一個眼刀。他趕忙正色,心裏暗道要死了自己怎麽就沒忍住呢!
後半程進入廣西地界,駕駛艙舷窗外一片黑暗。飛行員其實并不是通過目視來确定飛行航向的,他們通常會在飛機的FMC上輸入一個個固定航路點,那麽飛機的導航系統就會自動帶着他們沿航跡飛往目的地。
張盟本來是個話多的人,平時在駕駛艙裏遇到随和的機長總會在巡航階段和對方聊天,聊游戲聊足球反正什麽話題他都能扯上幾句。但今天的駕駛艙格外安靜,王機長不發話張盟就壓根兒不敢閑聊和飛行無關的任何事。
左座的王機長幾欲昏昏入睡,眼皮耷拉着,腦袋一點一點的。對方畢竟已經五十來歲,不再像年輕人那麽經得住熬夜。
張盟只得瞪大眼睛監控着儀表,在到達桂林快要進入下降階段時重重咳嗽一聲,算是徹底喚醒了在睡夢邊緣徘徊的機長。
兩人配合着按部就班地做下降程序,第一個巧合的意外發生在進近開始前。桂林的管制員告訴張盟由于05號跑道施工,他們需要在01號跑道進行降落。
這在起飛前的航行通告裏并沒有提及,大概率是突發情況造成的跑道維護。01號跑道雖然長度短一些,但對于波音737來說還是足夠的。但01號跑道不能實行ILS精密進近,因此他們只能選擇傳統的方式進近。
張盟在公司飛的這一年還從來沒有實操過非精密進近,因為現在的機場ILS進近是主流,他還是當初在航校以及模拟機上飛過RNAV和VOR兩種方式的進近。但沒事,王機長經驗這麽豐富,他照着對方口令配合就行了,張盟在心裏告訴自己用不着緊張。
王鵬哲聽到ATC的指示也有些煩躁,他側頭詢問張盟:“最低越障高度是多少?”非精密進近只提供水平航向上的導向,垂直路徑需要飛行員自己調定。
“啊?馬上我看看。”張盟拿出iPad看航圖。
王機長不滿地批評道:“你航前準備都準備了些什麽東西?飛行前準備不充分就算了,剛才那麽多時間杵在這裏也不知道提前看一看,簡直一問三不知!”
“600米。”張盟連忙答話。
最低越障高度即飛機在進近階段以機場導航臺為半徑55千米內航空器距離障礙物最近的點,如果低于這個點就有可能發生撞山等情況。但之前誰能預料到他們要實行非精密進近呢?
張盟不服地在心裏腹诽:你牛怎麽也沒見你提前知道數據呢?不還是要來問我?都不知道的話現在查一查不就好了,犯得着罵人麽。
“準備VOR進近。”王機長發了口令,雖然張盟不清楚他舍棄RNP而選擇VOR的原因,但機長是駕駛艙的最高決策者,他作為副駕駛聽命行事就行。
張盟按要求調整好了導航方式,飛機的導航系統會自動去截獲機場導航臺發出的信號靠近航道。
飛機經由自動駕駛按照航跡通過中間進近定位點(IF)然後繼續下高度,他們需要在通過最後進近定位點(FAF)時完成最佳構型,做好降落準備。
在靠近最後進近定位點(FAF)前,張盟報:“接近下滑線。”
“放輪,襟翼15。”王機長下口令。
張盟按要求放下起落架,将襟翼設置為15。
“計算下降率。”王鵬哲再一次對張盟下達指令。
張盟産生一種像是自己在考試的錯覺,非精密進近通常都會有一個下降梯度,他緊張之餘發現還好沒忘了重要知識點。在航圖剖面5.2的情況下,下降航跡角FPA的公式應該是剖面乘以0.6,所以應該是……
張盟才剛剛把答案寫在紙上,王鵬哲就不耐煩地扯過他手裏的紙筆自己去重新計算了一遍,顯然對于張盟十分不信任。
結果算出來的下降航跡角和張盟算出的一樣是3.1。王機長大概對于預期之外的進近程序所帶來的額外工作負荷十分煩躁,語調不客氣地對張盟吼道:“FPA3.1,還不快調!磨磨蹭蹭地!”
“呃……是。”
張盟從小被嬌寵着長大,雖說父親早逝生長在重組家庭,但從小到大幾乎沒受過什麽委屈,也從來沒人用這樣的語氣吼過他。心裏難受不服的情緒滋長,不情不願間伸手施行的動作慢了一些。
王鵬哲大概是個急性子,看不過去自己率先上手在面板調定了FPA。
之後張盟感覺他們似乎下降得有些快,但航圖上桂林地勢比較陡本身高距比緊張所以他想大概也正常,畢竟王機長都沒吭聲,于是他繼續按部就班地做着陸檢查單。
VOR不比ILS精準度高,有時候會存在航道偏差的情況,恰巧他們此刻就遇上了。在可以建立目視看到跑道排燈時,儀表航道顯示是居中的,但實際跑道偏右了一些。王鵬哲斷開自動駕駛,急急忙忙修正回正确航道。
但他們此刻的速度還是過快,王鵬哲提前放出減速板,下令張盟打開飛機外部燈光。減速板的放出沒有讓他們的速度慢下來多少,下降率仍然太大,連張盟這樣的飛行菜雞都感覺出不對勁。
駕駛艙響起最低決斷高度的提醒:“Approach minimums.”機長需要在此刻決定繼續落地還是複飛。
“下降率太大。”張盟汗滲了滿額頭,過快的下降速度令他感覺這架飛機就要連帶着他一塊砸到跑道上。這讓他不禁想起97年南航那場空難。
最後關頭王鵬哲做了決定:“複飛。”他迅速按壓了TO/GA電門,将油門推至複飛推力。
經這麽一吓,張盟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立刻将襟翼由剛才降落狀态的30度調回15度,證實複飛推力,看着機頭擡至複飛狀态。
一口氣終于能完整地呼出,張盟聯系ATC告知對方他們已複飛,之後飛機以3%的梯度沿360°磁航跡直線拉升然後右轉爬升,重新進入航道。
第二次的降落十分平穩,但依舊不平穩的是張盟的心跳。除開模拟機他還是頭一回經歷這樣的緊張時刻,回程的路上王鵬哲一言不發,張盟同他也沒有工作必須之外的任何交流。
張盟天真地以為這場有驚無險的複飛與落地就這樣劃上了句號,直到飛行部經理趙攜進将他叫去公司問話。
電話是中隊的隊長饒峰打來的,他只通知張盟來公司一趟,張盟沒預料到是和那晚的航班有關,也完全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嬉皮笑臉地來到公司,饒峰讓他去趙經理辦公室的時候他還一頭霧水。
趙攜進沒和張盟搭班飛過,他有行政職務每個月飛的時間并不多,但從同事口中也聽到過一些張盟的風評。此刻見張盟一副事不關自的輕松樣子,心中不喜,不知道對方是真的凡事不過心還是根本認識錯誤的态度就不端正。
趙經理遞了一瓶礦泉水給張盟,請他在沙發上坐,然後語氣嚴肅地告訴他:“今天請你來,是為調查本月17日深圳飛往桂林的O37098次航班複飛的情況。你作為副駕駛和機長王鵬哲一起執行了本趟航班,還記得嗎?”
張盟再缺心眼也感覺出氣氛的嚴肅,正色道:“記得。”
趙攜進說:“好,那麽我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你。首先那天複飛的主要原因是什麽?”
張盟老實答話:“下降率和速度都太大,不符合安全着陸标準。”
“當時天氣狀況如何?有極端天氣的影響嗎?”
張盟想了一下說:“沒有,那天天氣狀況很好,沒有雷雨,風速也不大。”
趙經理說:“好,那你知道下降率過大的原因嗎?”
張盟楞在那裏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确實不清楚那天下降率過大的原因。一般來說如果下高度的時間點過晚有可能會發生這樣的情況,因為裕度不足。但他記得那天接近最終進近點的時候王機長就已經搶着調了FPA。
按理來說是不會,但又确實發生了,而且他自己也說了那個時候沒有極端天氣,不存在下擊暴流或者風切變的影響。
“我不知道。”張盟只能這樣回答。
趙經理繼續問話:“那天你們使用了VOR進近方式對嗎?”
張盟點頭:“是,因為管制員說計劃跑道不可用,降落的跑道沒有ILS引導。”
“下降航跡角是誰計算的?你還是王鵬哲?”
“是我,我們倆都算過。”如果說那天王鵬哲沒有驗算過張盟此刻或許還有些心驚是不是自己算錯了。但他們明明得出一樣的下降率,應該不會有問題才對。
“數值是多少,還記得嗎?”
“3.1。”張盟有些驚訝于一周之後他還對這個數字記得一清二楚,也許潛意識裏他并不像自己表面上那樣真的以為事情已經過去就不再重要了。
趙攜進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是想确認他有沒有在撒謊。片刻之後他才說:“可是飛行記錄數據顯示你們通過FAF之後是以3.7的飛行路線角度在進行下降。”
人有可能會說謊,但數據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