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張盟張了張嘴巴說不出話來,半晌他才從震驚與呆滞中意識到他面臨的不是一場普通的員工談話,而是類似于事故征候調查的問詢。他連忙為自己辯解,因為他再不說話就等于是默認了事件的主要責任在自己。
“我不知道,那天FPA是王機長調的。”
趙經理顯然持懷疑态度,他皺了皺眉頭說道:“我已經和王機長談過話,他确認那天的航班是由你設置的航跡角,同時他也承認自己存在監察上的失誤。”
張盟完全沒料到王鵬哲竟然會把過錯都推到他的頭上,張盟經歷的社會毒打還是太少了,難以置信對方一個德高望重的資深老機長會這樣颠倒黑白推卸責任。
“不是,真的是王機長上手調的。不信你可以查駕駛艙語音通話!”張盟也急了,是他犯的錯他也就認了,但這樣栽贓的鍋他可不願意背。
趙攜進确實沒有調取國那天的駕駛艙錄音,雖說這趟航班存在飛行員的人為失誤但畢竟沒有造成實際損失,所以目前他只采取了談話的方式了解情況。但看張盟如此堅持,趙攜進也覺得有必要謹慎一些,畢竟兩位責任人各執一詞。
張盟激動地說:“那天他叫我計算下降角,然後嫌棄我動作慢就自己上手調了,我沒說謊!”
趙經理示意他稍安勿躁,确實在談話之前他也先入為主地認為是張盟作為副駕駛畢竟年紀輕資歷淺,做事不夠嚴謹仔細犯下了這個錯誤。公司這批年輕副駕駛裏有好學認真的也有稍欠火候的,趙攜進之前聽和張盟搭班過的機長們這樣評價過他“操縱還可以,但程序不太熟”。
趙攜進一時不知道張盟是害怕擔責所以拒不承認,還是事情真的另有隐情。但看眼前這位年輕人如此篤定這樣堅持,他不得不考慮起另外一種可能性。
公司有規定每一趟航班發生非正常起降之外的任何情況都需要向公司進行彙報。科技日新月異的發展,如今民航每一架飛機的機載數據都能實時傳送回公司AOC,所以如果一架航班在飛行中發生告警或出現複飛等情況機組人員根本無法單方面地隐瞞。
在O37089複飛之後機長王鵬哲在報告中提交的原因是由于天氣狀況,這也是最常見的一種情況。
但事後趙攜進發現了該趟航班下降軌跡的異常,于是找了王鵬哲談話。他表示自己确實存在監察失職也是不忍心看年輕人被糾責處分所以才沒有将真實原因上報。這和張盟所描述的情況完全不同。
趙攜進思索片刻,告訴張盟:“我會核實駕駛艙錄音,但你要知道調錯下降航跡角并不是一個小失誤,無論如何當班的機組都應該承擔責任。”
張盟從公司出來時腦袋還是懵的,他一方面難以置信王鵬哲一個飛了三十多年的飛行教員竟然會調錯數值,另一方面又感嘆于對方不要臉的程度,但他堅信只要公司領導聽了那晚的駕駛艙語音通話就能還他一個清白。
一周之後,張盟飛完航班接到通知讓他去飛行部一趟。還是趙經理的辦公室,對方告訴他駕駛艙語音通話已經核實過了,但并不能證明是王鵬哲設置的航跡角。相反在那個時間段對方吼過一句:“FPA3.1還不快調!”之後究竟是誰設置的數值,駕駛艙只有錄音并沒有監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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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音證明機長下達的口令是正确的,而按照駕駛艙的分工協作,理應由副駕駛完成這一動作并核實。
張盟努力回想那晚的細節,确實不能從雜亂的碎片中找到有利于自己的證據。他只能急急忙忙地解釋:“那個時候他着急得很,看不慣我動作慢就自己上手弄了,是真的!我沒說謊!”
趙經理看着張盟說:“我又找王機長談過,他說當時雖然還沒到最終進近點,但因為FAF高度是3117英尺,在FMC上就設置的是3200英尺,這也是常規操作。因為多設置了83英尺,在當時5.2的剖面下相當于FAF點提前了0.2海裏,所以在FAF點之前就應該選定下降角不然會造成剖面稍高。所以他才那麽着急吩咐你設置,但他說自己并沒有上手碰旋鈕。”
張盟其實不太懂這些,他的飛行經驗太少了。但如今駕駛艙錄音也不能證明他的清白,那就沒人可以證明了。
趙攜進看他不說話,嘆一口氣:“公司強調過很多遍标準喊話,哪怕你調錯之後喊話的時候再确認一眼都不會發生這樣的狀況。你們運氣好,這是在桂林,要是在高原機場呢?”
高原機場的話,海拔高山脈環伺,他們以大角度下降很有可能會低于越障高度,那麽撞山機毀人亡将不可避免。
但真的不是他調錯的,張盟眼眶幹澀,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被冤枉被栽贓的委屈和苦悶噎得他喘不過氣來。
趙經理繼續批評道:“之後沒發現高度下得太快嗎?進近過程中不用監視儀表?”
說來說去,如果他們按照标準程序,仔細一點認真一點都不至于發現不了錯誤,錯過修正的最佳時機。
張盟也懊惱,可懊惱有什麽用呢?一連串的巧合都湊到了一起,當時航道發生偏移,他忙于提醒,王機長忙于操縱,兩個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水平航向的偏移上,沒有人去注意垂直速率。
最後趙經理站起來說道:“公司開會讨論過這件事了,處罰是免不了的。你作為副駕駛工作缺乏嚴謹性,駕駛艙沒有執行标準喊話,儀表監控不到位,給予停飛三個月的處罰。”
什麽?停飛!他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他是被冤枉的,為什麽要他停飛!
張盟不服地站起身瞪着趙經理,雖然什麽都沒說,但眼裏分明地寫着不服。
趙攜進也回瞪他:“幹什麽,這處罰算輕的了!”
對方恨鐵不成鋼地教訓張盟道:“趁這三個月好好地反省一下,瞧你們現在這幫副駕駛,基礎基礎不牢,程序程序不熟,一天到晚盡惹事!”
趙經理罵起人來中氣十足,張盟知道他現在說什麽都沒用。處罰既然下來就沒有再轉圜的餘地。雖說他之前天天抱怨這破工作累死個人,可現在真不要他飛了他心裏又難受到沒法形容。
趙攜進罵完人也覺得自己太兇了些,但他并不想現在去安慰這個執拗的年輕人。冷着聲音說:“有沒有異議?沒問題可以出去了。”
張盟點頭小幅度鞠了一下腰,一言不發地出了經理辦公室。
趙攜進煩躁地坐下李捏捏山根,其實他心裏并非全然相信王鵬哲的說法,但畢竟沒有證據可以證明究竟是誰犯下了關鍵性錯誤。
聽過駕駛艙錄音之後他也明白王鵬哲咄咄逼人的态度也是駕駛艙缺乏良性溝通的緣由,是事件發生的前置條件之一。不過要說錯的話兩個人都有錯,因此處罰并不是只針對張盟。王機長沒有受到停飛處罰,但對方A類教員的資格因此被免除。
張盟把飛行箱和過夜袋慣例放到後備箱裏,但沒有哪一次心情如此沉重。他這三個月一百天都将不會再用到它們了。
他本來想開車回自己的公寓卻不知不覺開回了原來住的家裏,等他意識到的時候并沒有調轉方向,而是嘆口氣認命地将車停到別墅門前的車位。
他媽媽孟曉雪正穿着一身灰藍色的套裝準備出門,結果一出院子看見他驚喜地迎過來。“兒子,你今天回來怎麽都沒提前跟媽媽說一聲呀。”
孟曉雪保養得很好,即便如今人到中年身材有些微微發福,但皮膚還是一如既往的白皙,配上端莊的灰藍色粗花呢外套和過膝裙,瞧着氣色十分地好。
“媽。”張盟不想說自己被停飛了,但他一顆受委屈的心在見到全心全意愛自己的母親時還是忍不住一把抱了上去。盡管他現在已經比他媽媽高出不少,但張盟仍然覺得在對方的懷裏尋找到了安慰。
“怎麽了兒子?”孟曉雪敏銳地察覺到張盟心情不好,一猜一個準,“工作幹得不開心嗎?”
張盟不說話,只抱着她不撒手。孟曉雪拍拍他的後背,溫聲說道:“咱們進屋去吧,今天來了可就不許走了,好好陪媽媽說會兒話。”
張盟松開她,已經調整好了語調:“你是要出門吧?本來打算去哪兒?”
孟曉雪哎呀一聲扇扇手,“我哪兒都不去。”她本來約了去美容院保養,但做臉哪有她寶貝兒子重要呢。張母引着張盟進了屋,住家阿姨見她去而複返還和張盟一道,忙走過來問需不需要茶點。
孟曉雪是很了解自己兒子的,忙問道:“萌萌你吃早飯了沒?”
張盟搖搖頭,以往他是習慣晚起所以這個點兒通常還沒吃早飯,但今天他是真的沒有胃口。“我不想吃。”
“那怎麽行。”孟曉雪喚阿姨:“李姐,再準備一份早餐。”
燕家的早餐時間通常是早上7點半,因為燕然在上初中,八點二十就要開始上課。而燕老爺子和孟曉雪年紀大了每天早早就自然醒,所以李阿姨還從來沒有在上午十點半準備過早餐。
張盟在他媽媽的眼皮子底下吃完一盤培根和煎蛋,又喝完一杯鮮榨的橙汁,孟曉雪這才滿意地放他從餐桌下來。她見張盟興致不高又不願意多說,主動提議道:“中午你就在家吃飯,下午陪媽媽去看電影吧。”
下午張盟陪他媽看了一場電影,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為逗他開心,孟曉雪選了一部喜劇片。雖然劇情俗套,但仍然有那麽幾個笑點讓張盟短暫地忘記了工作上的不愉快。
之後他又陪他媽挑了幾身衣服,不得不說女人這種生物哪怕看起來一模一樣的款式,只要顏色稍稍不同她們都想全部擁有。
晚上意外地他哥燕斐也回了家,燕然因為要上晚自習晚飯在學校吃,因此餐桌上父母坐一邊,張盟就和燕斐坐在另一邊。席間,燕斐開口道:“聽孟姨說你工作做得不開心?”
張盟擡眼去看他媽,他哥才剛回家怎麽小報告就打過去了?他低頭否認道:“沒,不是什麽大事。”
通常這樣的回答,那就意味着确實有不開心,只是倔強不肯承認罷了。燕斐沒有看他,只繼續說道:“實在不想幹了就回來,家裏又不是養不起你。”
張盟用筷子撥弄着自己碗裏那一小撮青菜,他又不是小貓小狗還能不上班天天在家翻着肚皮躺平不成?而且說起來最早他是沒多喜歡飛行,現在……張盟想了想,他确實舍不得這份工作了。
他媽媽在對面接話:“就是,幹得不開心就別幹了。要我說你在天上飛我這個當媽的是一點不放心,多危險吶。”
“媽”,張盟再一次無奈地糾正她:“飛機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事故概率比汽車低多了。”
孟曉雪嘆道:“我知道,你跟我說過幾百萬分之一對吧?普通人一年坐個幾回就算了,你天天工作就是幹這個,一年好幾百天都在飛機上待着,怎麽保證就不會遇上呢?這概率可就一下子高多了呀!”
張盟不知道該怎麽跟她解釋,反駁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聽他媽繼續說道:“我看你還是回家來上班吧,也正好幫幫你哥,免得他太辛苦。”
孟曉雪說着燕斐最近又瘦了雲雲,要是放在以往張盟肯定跳出來插诨打科說自己不愛穿西裝打領帶每日去辦公室坐班,但他今天心很累什麽都不想說,只轉頭去望他哥的表情。
燕斐表情淡淡的,沒說贊成也沒說不同意。張盟低下頭扒飯,沒有心力參與這樣重複上演的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