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在家過了七天沒羞沒燥的居家健康監測生活之後,江新年和褚煦梁一同返回工作崗位。重新投入到飛行之後,江新年才明白公司為什麽那麽快就批複了他們的調回申請,因為眼下不僅國際航線,國內航線也開始面臨人員吃緊的問題。
因為與日本韓國隔海相望,再加上祖國疆域遼闊海岸線長。縱使執行了較為嚴格的管控,但沿海地區依然陸續有小範圍的流行病爆發。大量醫療設備以及用品從內陸各地支援到沿海地區。
除了本身的商業貨物外,政府還指派了S航執行緊急醫療物資運送,保證沿海地區醫療體系的正常運轉。江新年也開始關注新聞報道,來自各地的醫護人員集結支援沿海城市。他也很快接到了公司的委派,執行武漢至上海的航班,運送一批醫療物資。
因為上海是貿易運輸的樞紐,眼下無論空港還是航港都正執行最嚴格的管控,相比之前飛國際航線,需要更加嚴格的醫療防護。江新年在出發前就和副駕駛一同穿上了白色的隔離防護服,帶上護目鏡和N95口罩,可以說遠遠看去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隔離防護服解開一次便算作被污染,因此江新年臨行前刻意少喝水,盡量減少穿脫次數。副駕駛年紀輕難免抱怨,穿着防護服戴着口罩,工作的時候戴耳機和管制報話很不方便,再加上防護服不透氣,冷的時候鑽心地冷,熱起來又捂得一身都是汗。
有褚煦梁在身邊的時候江新年難免嬌氣,但此刻他作為機長又比副駕駛年長幾歲,自然而然地獨當一面擔起責任,勸慰副駕駛道:“忍耐一下,想想那些醫護人員穿上就沒個脫下來的時候,咱們好歹就這幾個小時,堅持堅持就過了。”
副駕駛和他一起出得駕駛艙,看工人們卸貨。往常的航班通常卸貨之後要重新裝上新的貨物,但他們此躺滿載而來卻要空着機艙回去。一趟飛行光是航空燃油就得耗費幾萬塊,但特殊時期不是計較利益得失的時刻,企業乃至個人都需要承擔起自己的社會責任。
一臺臺包裝好的血氧儀被運送到轉運車上,一箱箱的口罩以及反應試紙被搬送。這些天上海的近況江新年在新聞裏也時常關注,如果說之前在關西機場他還沒有多深的感觸,如今才有了切身的感受。
往日繁忙的浦東國際機場如今顯得格外冷清,偌大的機坪上只零星停着幾架飛機,明明是白天卻比以往夜裏的吞吐量還要小。但這一趟送達背後承載了多少緊急的醫療需求,又是多少企業在這特殊時期能夠賴以運轉的救命稻草。
回到駕駛艙,江新年掏出手機,想了想給賴月柔發去一條消息。他同母異父的弟弟眼下正在上海上學,也不知道情況怎麽樣。雖說他們倆從小就沒見過幾面,但在這樣的時刻江新年還是免不了想關心一句。
賴月柔很快撥了電話過來,江新年猝不及防地接起,他媽媽似乎很高興兒子能主動聯系她,在電話裏說弟弟前段時間就請假回了家,眼下在成都和他們一塊兒。賴月柔追問江新年在哪裏,江新年沒說實話,只飛快地講:“要起飛了,我還在上班,先挂了。”
其實離起飛還有半個小時,江新年收了手機有一點落寞。他很想褚煦梁,但梁哥昨晚有航班任務現在應當正在補覺,江新年不願意吵醒他。
褚煦梁這段時間同江新年一樣忙碌,兩人能重合的休息時間少之又少。眼看好不容易能一塊兒歇一天,江新年在褚煦梁家翹首以盼,等來的卻是對方一句匆忙的微信留言。
“我回北京一趟,不用擔心。”
發送時間是早上七點一刻,算起來正好是對方執行完成都-深圳航段落地後不久。沒給自己打電話大概是猜他還在睡覺,可走得這樣急也沒說什麽時候回來,江新年不由得猜測是褚煦梁家裏出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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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給褚煦梁打電話卻是無法接通,想來對方已經在飛機上。江新年在家裏左等右等,終于等到褚煦梁在北京落地。電話裏褚煦梁說是父親住院了,他去看一看,讓江新年不用擔心。
江新年怎麽可能不擔心,但具體什麽狀況沒到醫院褚煦梁也不清楚。江新年不敢耽擱他,挂了電話思來想去,自己最近的航班任務是明天晚上從深圳飛南京,從現在到明晚進場準備還有一天多的時間。他幾乎沒有猶豫,立刻在手機上買了最近一班下午兩點飛往北京的機票。
褚煦梁一刻不停地趕到醫院,秋冬時節本就是各種流行病肆虐的高峰期。流感、支原體肺炎以及合胞病毒等紛紛登場,且呈交叉感染的态勢,醫院裏人滿為患。
褚建軍住在一間三人病房,這種時候別說是單人套間,能有一張床位都已經算是特別優待。褚煦梁走得急,還拖着自己的飛行箱和過夜袋,他沒來得及換衣服,穿着公司發的冬季飛行夾克,好在沒有肩章袖章不至于在人來人往的病房裏過于突兀。
但褚建軍格外暴怒的嗓門,還是讓隔壁床的病人和陪護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到他身上。
“你來幹什麽!我讓你回來了嗎!”褚建軍縱使嗓門大但畢竟病着,吼完這句就接連咳嗽起來。
褚煦梁上前兩步去給他拍背,被褚建軍一掌揮開。褚建軍指着兒子怒罵道:“我說過的話你們都不當回事了?”他轉而瞪着身旁的任美華,“你叫他來幹什麽?”
褚煦梁看不得他媽受委屈,也有些沒好氣地說:“不是媽告訴我的。”他爸住院的消息還是表妹同他講的。
“我說過沒你這個兒子!你給我出去!老子就是死了也用不着你來送終!”褚建軍一句狠話放出來,整個病房的人都在小聲嘀咕。
任美華見他說難聽話也心疼兒子,埋怨道:“你這說的是什麽胡話。”
褚建軍要面子,也不想被人看笑話,不再吭聲。褚煦梁無視了那些視線,既然他爸生氣不想見他,留在這裏也是給對方添堵,于是站起來說:“我先出去,待會兒再進來看你。”
褚建軍指着他的背影罵:“你走!我不想看見你!”
褚煦梁去找了褚建軍的主治醫生,他爸是由于病毒與細菌的交叉感染導致了肺部炎症,好在不算太嚴重。但褚建軍畢竟年紀大了又是個老煙槍,肺炎期間伴有氣促和喉喘表現,是以需要住院挂水觀察幾天。
醫生接待完褚煦梁立刻趕往了下一個病房,在這樣的時期他們是最忙碌最辛苦的一波人。醫院裏別說床位爆滿,就是走廊的板凳上都坐滿了輸液的病人。褚煦梁戴着口罩拖着自己的飛行箱無處可歇腳,只能疲憊地靠在病房門口。
臨近飯點,褚煦梁去醫院外的餐館給二老打包了兩葷兩素四個菜,猶豫半晌還是沒邁進病房,給他媽媽發了消息出來取,讓她說是二叔訂的。
任美華欲言又止,最終只能照做。褚煦梁在門外聽見褚建軍難得滿意地對妻子講:“這個腰花炒得嫩,你學着點兒。”吃了兩天醫院的大鍋飯再來吃小炒,褚建軍自然胃口都好些。
吃過飯,任美華出來見兒子,關心地問他:“晚飯吃過了沒?”
褚煦梁撒了謊,他根本就沒胃口也沒心思來管自己。
房間裏褚建軍又在抱怨病床的調節按鈕不好使,妻子才離開一會兒就叫嚷着喊她的名字。任美華一臉無奈,嘴上應着:“馬上來。”他媽媽就是這樣,任勞任怨地伺候了他爸幾十年。
褚煦梁只得說:“媽,你也保重身體,我明天再過來。”
任美華掏出鑰匙來,說:“回家休息吧,你房間媽媽一直都收拾着。”
褚煦梁看着那柄熟悉的金屬鑰匙,最終搖了搖頭。“我還是住酒店吧,方便一些。”
任美華擡眼看了他一會兒,自己教導大的兒子哪兒哪兒都是好的,卻每每在人生大事上不肯遂了他們的意,弄得一家人到了如今這個局面。她忍下眼淚,沒有堅持,轉身進了屋。
江新年之前在微信上就問過褚煦梁他父親住的是北京哪家醫院,褚煦梁那會兒忙着交錢取藥回了他之後根本沒有深想,直到江新年出現在自己面前。
褚煦梁當時正坐在醫院住院大樓下的一張木頭長椅上,腳邊立着自己黑色的飛行箱和過夜袋。樹梢僅剩的幾片枯葉被寒風毫不留情地刮落,踩在腳下發出沙沙的脆響。褚煦梁擡起一雙疲憊的布滿血絲的雙眼,下巴因為新長出的胡茬而呈一種淡青色,指尖還夾着一支沒燃盡的香煙,明明滅滅閃爍在北方早暗的冬日黃昏裏。
這就是江新年看到的畫面。
在他眼裏褚煦梁一向是衣冠楚楚游刃有餘的,江新年還從來沒有在他梁哥臉上瞧見過如此落寞頹唐的神情,更別說對方還衣着單薄地坐在這裏吹冷風,好像是故意要讓他心疼一樣。
可江新年知道不是,褚煦梁根本就沒料到他會來。
江新年二話不說拉開自己帶的行李箱,從裏面抖落一件長款厚羽絨服出來披到褚煦梁身上,然後飛快地抽走對方指尖那半截香煙,送到自己嘴裏狠狠吸一口。
“伯父怎麽樣?”江新年沒有多說,只問了這一句。
褚煦梁愣過之後緊了緊身後的衣服,放緩語調似乎又回到自己慣常的狀态。“肺部感染得不嚴重,挂幾天水的事。”
江新年想起從前聽到過的只言片語,知道褚煦梁的父母同他有着隔閡,既然對方父親病情不算嚴重,那褚煦梁先前呈現出的那種破碎感就只能是來源于父母的态度。江新年估摸着今天他梁哥應該是受了大委屈,心疼之餘又有些開始埋怨起自己還未打過照面的老丈人。
“你吃飯了沒?”同江新年一樣,褚煦梁也沒有多餘地去問你怎麽跑北京來了,他知道對方的心意,就如同江新年懂得他。
“沒,餓死了,陪我去吃點兒。”江新年說的大實話,他着急趕飛機中午就随便買了個三明治對付,下午的航段又不提供機上餐食。到了首都機場之後他馬不停蹄地往醫院趕,北京的晚高峰真不是開玩笑的,三十多公裏的路程出租車足足開了倆小時。
褚煦梁把自己的飛行夾克脫下來換上江新年給他帶的羽絨服,又捉了江新年身側的手一起塞到自己暖和的衣服兜裏。
他們一人推着一個箱子并肩走在北京冬日蕭索的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