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而人性可以低微肮髒到什麽程度,季晨從小就見識過。

等張盟見到他那幫孤苦時不曾伸出援手,如今卻好意思舔着臉來吸血的親戚。等張盟親眼目睹他那卷錢跑路了的親媽在消失十五年後卻像沒事人一樣來找他,張口閉口就是要錢的時候,他又會怎麽看?

季晨沒法去設想當張盟得知他媽潑婦一般往樓梯口一坐,披頭散發地咒罵哭鬧,只為了從自己這兒要走一千塊錢的時候會是什麽表情?他不敢去想這麽一天,光是想象都覺得被抽筋扒皮一樣難受。

原本季晨以為他來到深圳已經同過去告別,但現在他無比清醒地意識到,一個人的原生家庭就是他的土壤,縱使你再努力地向上生長也不可能徹底與之剝離。他和張盟之間的距離不僅僅是家庭的貧富差距,還有那片土壤孕育出的人生觀、價值觀,乃至于做選擇的權力。

季晨選擇提前結束,在一切不堪剛剛露出冰山一角的時候。這是他為數不多能擁有的選擇權。留一點體面,也給自己留一點念想。

“不是因為這個。”

季晨本以為張盟會徹底将他拉黑,灑脫地從此不再見面。又或是像那晚一樣,氣不過再多給他幾拳。這些都好過眼見着張盟這般放低身段地讨好,叫他不要分手。

“那是因為什麽?”張盟急急追問。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眼眶紅紅,眼窩一圈又暗沉得吓人,整個人透出的頹唐和憔悴令季晨說不出來騙他的狠話。

只聽季晨講:“我們總有一天要分開,早一點對你對我都好。”

“什麽屁話!我才不會跟你分手!”

張盟簡直無法理解季晨的腦回路,他是什麽十七歲的雨季少女嗎?害怕有一天被甩所以要先甩了對方?

如果季晨想要的是一個承諾,那自己願意給他安全感,要多少都給!

“我這輩子都想和你在一起,如果可以我寧願現在就去領證,讓你不能單方面一句話就想撇開我!”

張盟的話雖是脫口而出,但卻是他心中所想。談戀愛要斷太容易了,給句話就能抽身徹底離開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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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盟,我們才認識多久?你了解我多少?做這樣的承諾你不覺得可笑嗎?”

季晨完全沒有感動,反而咄咄逼人地質問起自己。張盟腦子都快燒壞,他掏心掏肺地表白卻換來對方這樣一句毫不留情的否定。他理解不了眼前這個人,就像季晨也根本不懂得他一樣。

饒是此前想和好的心多麽強烈,此刻張盟的自尊也不允許他再像個小醜一樣待在這裏。他氣得發抖,不住點頭,嘴裏無意識重複着:“好,好,季晨,你他媽別後悔!”

說完這句,張盟顧不得擦眼淚,轉身開門就走,老舊的防盜鐵門被他反手摔出一記驚心動魄的響聲,仿佛震得整個樓道都掉了一層灰。

鐵門隔絕了視線,将那個失魂落魄的人關在原地。

張盟一路猛踩油門,奈何下班高峰路上堵得很,他被迫放慢速度夾雜在連串的車流之中遲遲回不了家。在堵車的間隙,張盟掏出手機把季晨的電話和微信全都給删除,被人這樣對待,張盟賭咒發誓這輩子也不要再去找他。

此刻,車載音樂好死不死剛剛播放到陳奕迅的《淘汰》,歌詞中“我說了所有的謊,你全都相信。簡單的我愛你,你卻老不信。”

張盟聽得心梗,胡亂去調下一曲。他喜歡Eason的歌,從前聽不覺得有什麽,還經常邊開車邊跟着哼唱。可如今再聽來,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刻畫自己,叫他的悲傷和心碎無所遁形,想自欺欺人地強裝無事都不行。

下一曲是《明年今日》“明年今日,別要再失眠。床褥都改變,如果有幸會面,或在同伴新婚的盛宴,惶惑地等待你出現。”

呼吸快要接不上,張盟幹脆一鍵關閉娛樂系統。腦子裏卻不受控制地浮現那個畫面,他和季晨從今往後就是陌路人,只餘一層淺顯的工作關系。或許再見面,真的就是在某位同事新婚的盛宴。

張盟在家裏過了十天不分晝夜打游戲,吃飯全靠外賣的日子。也不分一天幾頓,反正餓得受不了就吃一點填肚子,行屍走肉一般放逐自己在虛拟世界中,企圖以此忘掉失戀帶來的傷痛。

天亮着的時候還好,有時候夜晚一到,情緒就容易反撲,腦子也變得更加不清醒。想聯系季晨的沖動不止一次,掏出手機才意識到聯系方式早已被自己删除。

張盟當初賭咒發誓自己不會再當舔狗去找季晨,可這麽多天過去了,他心裏那陣癢意卻只增不減。有時候他寧可放縱自己去見季晨一面,好讓對方再多說幾句絕情的話,讓撕裂的痛感壓過這種噬人心魂的折磨也好。

但他的自尊心始終不允許。

半個月後,張盟在月色中緩緩将車停在季晨小區斜對面的馬路,從這裏可以遠遠望見五樓那扇窗戶。燈光亮着,不知道裏面的人正在做什麽。張盟沒有下車,他今天來不是見季晨的。他只是太痛苦了,需要一劑嗎啡。

那扇燈光就是他的安慰劑。

張盟一動不動地盯着那盞光,沒有注意到從昏暗樓道口走出的人影。一聲口哨聲将張盟驚動,他扒着窗戶難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院子裏那道熟悉的側影。

季晨将不鏽鋼飯盒放在空地,等了一會兒,一團小東西敏捷地從院牆跳下來。灰色的野貓繞着季晨腳邊走了一圈,沒挨蹭他褲腿。然後到那個熟悉的飯盒旁,埋下頭專心致志地吃東西。

張盟隔着車玻璃,借着不亮的路燈,用目光細細描摹那個不甚清楚的人影。他好像瘦了,是最近工作太累嗎?他手腕上貼的那是膏藥還是紗布?難不成他受傷了?

張盟擔心完又開始唾棄起自己,他現在什麽身份?季晨怎麽樣也沒他半毛錢的事!

季晨喂完貓,收了飯盒就返回了樓上,餘光根本沒有往對面街角看。張盟失落又解脫地将頭靠在椅後背,捂着一顆時而劇烈跳動,時而又僵如死灰的心髒。

一個小時後,樓上那盞燈光熄滅。張盟打開車門,來到之前季晨站過的地方。

他呆立在那裏,想要做什麽其實他自己也不是很懂。淅淅索索一點聲響傳來,牆邊雜亂的灌木叢裏探出一個小巧的身影。那只灰色的流浪貓大約以為是季晨又回來了,鑽出半個身體,警惕地盯着不遠處的陌生人類。

張盟蹲下身,以一個無害友好的姿勢與之對視。小灰貓壓低身體卷着尾巴斜斜往張盟的方向走近了一點。張盟很後悔自己身上沒帶點零食,沒什麽可以喂給它的。

小灰貓饒了個半圓,見張盟沒有攻擊的意圖,警惕地走到他跟前,隔着一點距離皺着鼻子使勁聞他身上有沒有食物的香味。

張盟猛然站起身,吓得貓咪弓起身體炸了毛,沖張盟龇牙咧嘴以示威脅。張盟顧不得安撫小貓,他緊緊盯着小灰貓,然後飛快掏出手機,點開交友軟件中小橙子的頭像。

一模一樣,灰色短毛,鼻子旁邊有一塊白色的花斑。

所以,小橙子就是季晨,季晨就是本該遠在天邊的網友小橙子。

張盟如夢初醒一般翻看他和小橙子的所有聊天記錄,從最初小橙子說“怎麽我十七歲你就不跟我聊了?”他便認定那是個小孩強裝大人,雖然對方說過他二十七歲。

再到他們一起去旅行,他對小橙子說過那句“鐵哥們兒”後,季晨就強行越了界。

最後便是小橙子問“如果他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樣,你是不是就不喜歡他了?”而他沒有回答。

張盟失魂落魄地回到車上,他其實很想沖上樓去向季晨解釋。但時至今日,言語都蒼白無力,張盟知道即使自己再說什麽也改變不了結局。

他和季晨結束了。

年底,江新年飛廣州過周末,褚煦梁也恰巧在廣州。他的梁哥這幾天都在廣州新的模拟機訓練中心帶飛張盟。張盟三個月的停飛時間已滿,需要例行模拟機培訓然後再重新開始執行航班。

江新年本來不是黏人的性格,從前談戀愛也總是處于被動的一方,似乎做什麽事都只是為了滿足另一半的需求。但和褚煦梁在一起之後,他開始自發地生出許多渴望。比如現在,他就很想突然出現在對方身邊,特別是梁哥明知道他也在廣州卻不約見面。

睡醒之後江新年特意收拾了一番自己,然後打車到廣州酒家買了他梁哥愛吃的蝦餃皇、鳳爪和魚片粥帶去訓練中心。

熟門熟路找到波音737的訓練模拟機,他提前看過計劃,再有十來分鐘褚煦梁和張盟就該出來。

等了二十分鐘,模拟機艙門打開,褚煦梁和張盟相繼走出來。江新年叫了一聲“梁哥”。

褚煦梁笑着說:“怎麽跑來了?”他還說晚上抽空去見一面呢。

江新年顯擺地拎起打包盒,尾巴都快搖起來:“我來送飯。”

從前缺心眼的張盟羨慕地瞧着兩人間的互動,心中止不住地酸澀。江新年也終于分了半個眼神給他,驚訝地脫口而出:“怎麽瘦這麽多?失戀啊?”

褚煦梁阻止不及,只能看張盟被戳中痛處,肉眼可見地又焉兒了一截。

江新年滿心滿眼都是他的梁哥,沒注意到一旁張盟落寞的小心思。“訓練中心食堂不好吃,我特意給你們送外賣來的,快趁熱嘗嘗。”

找了一間休息室,江新年将食盒一一擺開。張盟強撐着恢複社牛的保護色,誇張地感嘆:“全是我愛吃的,師兄你對我太好了!”

江新年嘴角抽了抽,盯身旁的褚教員一眼。這回他梁哥倒是沒吃醋,低着頭笑盈盈地分筷子。

“居然還有乳鴿!怎麽不買無骨爽皮雞,我更愛吃那個。”張盟欠揍地繼續補充。

江新年夾了一個叉燒包扔他碗裏,訓道:“吃還堵不住你的嘴!”

張盟看着他們倆樂,不再找事安安靜靜吃飯,筷子伸到幹炒牛河的時候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季晨。張盟這個人挑剔事兒又多,就喜歡吃幹炒牛河裏的豆芽。之前每次點這道菜,他都心安理得地把豆芽全給挑來吃了,剩下的河粉歸季晨。

但眼下可沒人能縱着他這麽幹,張盟夾了一筷子河粉送進嘴裏。不知道是不是打包來放久了,味道太鹹粉也有些粘牙,張盟吃了一點沒了胃口。

身旁兩人還在閑聊,雖然都是些平日瑣事,不是什麽親密話題,但屬于戀人的氛圍感是容不下第三個人的。

張盟猛灌一口冰涼的礦泉水,感到許久未痛的心又有點舊疾複發的苗頭。他主動說:“我出去抽根煙哈,你們慢慢吃。”

實際上他根本沒帶煙,張盟站在露臺吹風。冬季的廣州算不上凍人,但冷風足夠令人清醒。

這幾個月來他想了很多,自己和季晨之間其實并不存在什麽誤解,不是打破壁壘就可以重修于好。他們之間隔着很長的一段距離,如果他一直徘徊在原地,那他們的關系始終陷會入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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