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大爺、大爺——我求求你們——”
商街上,呼天搶地的哀求聲,突然傳來
人們聞聲紛紛轉頭看去,只見一對夫婦對着幾名強搬貨物的大漢拉扯哭喊着
被扯住的大漢毫不留情的推開那兩夫妻,橫眉豎目的擡手朝手下喊着:“還楞着做什麽,把貨全給我搬了——”
那婦人見這些大漢不給情面,為保生計,淚流滿面的雙膝跪地,轉向那站在一旁的斯文男人求情
“周家少爺、周家少爺,咱們一家三十八口,就靠這買賣吃飯了,你撤了咱們的貨,咱們就沒法活了——大人、大人——我求求您——我拜托您,您行行好、行行好、大發慈悲——我給您磕頭了——”
說着,她一邊磕頭,一邊還抓着傻楞的丈夫一起跪下來磕頭
“老李,你還傻站着做啥?快來拜托周少爺啊一決告訴他,咱們 下月定會把錢還了,不,是下旬——不,是再三天、再三天,您再寛限咱們三天就成——”
鋪子老板看着周慶,又驚又怕,可在妻子的催促下,他還是跪了下來,和妻子一起哭着和那穿着一身月牙白的少爺磕頭
“周家少爺……我給你磕頭了……我拜托您、拜托您……給咱們一條活路……”
男人看着那對跪在眼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把頭都快磕破的夫妻,只淡淡的開口
“李老板,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錢不是我讓你借的,欠條也不是我讓你簽的,這房契更不是我主動讓你給質押的,你買賣生意不好,也不是我擋着你賺錢了,是不?”
李老板跪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哀求着“周家少爺,這是我李家祖屋啊……我是真成交了一筆大買賣,下個月就真能還錢了……求您再寛限我幾天……再寛限我幾天……我不能丢了我李家的祖屋啊……”
周慶聞言,只彎,低下頭來,直視那男人的眼
“李老板,在商言商,您是知道的,我寬限您,誰來寬限我啊?”
一旁的李氏聽了忍不住上前,揪抓住周慶的衣抱,含淚求道:“周家少爺,我拜托您——”
她話沒說完,就因為周慶掃來的冰冷視線,吓得縮了手,可卻依然忍不住流着淚顫聲說
“我們……我們上有高堂……下、下有兒女要養……”
周慶高高在上睨着她,只回了一句
“幹我什麽事?”
聞言,李氏放聲大哭,李老板更是死灰着臉頹然坐倒在地
周慶看着他倆,只冷冷擡眼朝周圍那些圍觀議論的人掃視了一圈
市集裏在場的人見了,紛紛撇開了視線
他無聲冷笑一聲,轉身張嘴交代手下
“墨離,可別全搬空了,該多少,咱們就拿多少,可別讓人說我周慶故意占人便宜”
“知道”跟在周慶身旁的男人,低頭應着,一邊在大漢們把貨物搬上車時,拿着算盤快速的估算貨物價值
可待墨離舉手喊停時,那些大漢們早已幾乎将店鋪裏的貨給搬空,只剩下一小箱的貨物
“爺,夠了”
墨離說着,将算盤和帳本遞上來給周慶看
周慶看了一眼,對着那哭得泣不成聲的兩夫妻,伸手撣了撣方才被李氏抓皺的衣抱,淡淡道
“李老板,別說我不給你時間,明兒個早上,我會派人來清房,屆時你若還占着這屋,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說着,他方漠然轉身走開
李老板看着自家幾被搬空的鋪子,看着那男人冷漠的背影,再又想到自家傳了數十代的祖屋就這樣沒了,一時失了理智,老淚縱橫的對着周慶大吼哭喊控訴
“周慶!你騙我質押祖屋,又不願寬限這幾日,還強行搬貨,不讓我用貨調錢周轉,誰不知你就是要搶這屋這地——你這無良奸商!喪盡天良!不得好死!周慶你不得好死——”
這哭喊咒罵聲穿透大街小巷,引來陣陣抽氣聲
可那被咒罵的周慶,卻像是沒聽到似的,他腳下停也沒停,依然只是慢悠悠的負手走在大街上
“周慶你這王八蛋!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李老板還在哭喊,旁的人見了,怕會出事,忙上前阻止老李再喊下去
身後一陣騷亂,周慶也不介意,就這樣走在早市的街上
前方的人,紛紛畏懼的讓出了路來
然後,他看見了那杵在路中央的人
那人身材瘦小,穿着一身青衣,一張臉白白淨淨的,一雙眼清澈見底
人都讓了,只他沒讓,就杵他眼前
那人不是別人,是這城裏的年少新貴,這幾年城裏最出名的溫大善人——
溫子意
他走到那人身前
那人直視着他
人們緊張的看着城裏最出名的這兩人,忍不住又怕又要看
老李恨恨的哭喊詛咒聲還回蕩在空氣裏,讓氣氛更加緊張
“你何必?”
溫大善人看着他,微蹙着眉,淡淡開口
周大惡人垂眼瞅着他,只冷冷一笑
“我高興”
周慶你道王八蛋!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溫大善人唇一抿,一雙黑眸,黯了一黯
周大惡人笑着舉步,同他錯身而過,走向碼頭,上了船
周慶你道王八蛋——
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身後不甘心的咒罵與哭喊依然在喊,随風上了天,久久都不曾消散
澄紅的夕陽,緩緩沉入了遠方重重的樓閣飛檐之後
下了船之後,男人上了樓,坐上了羅漢床,斜倚在窗邊,從他所在的位置,他可以看見,那一重又一重的屋瓦、飛檐,還有挂在其下的銅鈴
風一吹,檐下的銅鈴便輕輕響起
眼前的一切,盡皆被夕陽染成金黃,前方大街的石磚,對街的屋舍、樓閣,就連倚在窗邊的姑娘,全反射着金光,看來像是真金鋪設而成
它們當然不是,待過了這些許片刻,什麽也會被打成原形
白牆、黑瓦、灰磚,陳舊的琉璃,褪色的紅燈籠,還有那睡上三天依然難以消除的疲倦眉眼……
不過待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酒過三巡,一切又會被染上炫麗的顏色,看啥都如夢似幻,不覺真切
凝望着窗外這座華麗又頹敗的城市,他看着它褪下了金裝,變得有如百歲老婦那般滄桑,又在人們點亮燈籠時,重新招搖起來
徐來的夜風,吹揚起他的發,他閉上眼,卻只聞到那些胭脂水粉的味道,還有那些嘔吐過後,萬千香露也洗不盡的酒水酸臭味
可即便有那些味道,車馬船轎還是一輛一輛,一艘一艘的接着來了,來到了這條大街
琴聲不知何時開始飛揚,姑娘們的嬌笑再起,男人們大笑着、吵鬧着,酒樓廚房大鍋開了火,鍋勺翻飛,不一會兒就開始出菜,就算空氣中原本真有什麽臭味,也都被食物的香味,被姑娘們的甜味給取代了
他可以聽見骰子聲,聽見歡呼聲,賭坊那兒喧鬧蒸騰了起來
夜,漸漸深了
城裏的人大多都已入眠,但這兒的熱鬧才剛要開始
迎春閣的院子裏,在建造之初就搭建了戲臺,看戲的大爺一一入了座,小二們勤快的為大爺上茶送酒,遞巾端菜
不像白日街上那兒,姑娘看戲得躲小棚裏,在迎春閣這兒,姑娘可都是大剌剌的陪着大爺們坐在臺前的
好戲開鑼時,他睜開眼,起身換上衣抱,束起了發,戴上了冠
當他下樓時,看見戲臺上,迎春閣的花魁,穿着男裝,扮着二郎将軍,耍着紅槍頭,嬌笑叱喝着,和另一個角色對起招來,贏得臺下大爺們頻頻叫好
秦千戶來了,張同知來了,王爺府的陳長吏也來了,和知府大人的小舅子一起來的,坐在戲臺的最前方,不時交頭接耳,一旁還各有一名姑娘好生伺候着
他走下樓,還在階上,未到臺前,人人都站了起來,和他打躬作揖,他笑笑回禮,客氣招呼着衆人,一旁姑娘送上水酒,他接過了手,未沾唇,已察覺不對
這酒,有毒啊
他笑了笑,也不介意,只一口飲盡
酒入喉裏,香醇熱辣,燒得腸胃有如火燙
他眼也不眨,笑着同人敬酒說笑,又喝了幾杯
見他喝了酒,一杯又一杯,這當口,有的人驚,有的人喜,有的人驚疑不定,卻沒人試圖攔阻他
中場來見客,這是他固定要走的過場,連臺上的戲都算好了要停上那麽一停,待他寒暄過後,才又再繼續
鑼鼓再響,他舉步走向賭坊
坊裏人聲更加鼎沸,人人擠在桌臺邊,激動的揚聲忙着下注
莊家搖着骰子,嚷着下好離手,一回又一回的持續着那惑人的小游戲
這兒的玩家,沒人有空閑多看他一眼,倒是莊家們機靈的注意到他的到來,嚷得更起勁了
他負手站在後方看了一會兒,交代一旁手下,別讓一位官家少爺輸得太多,這才擡眼,欲轉身掀起簾子離開賭坊,可身都還沒轉,數名大漢趁其不備,從忙着下注的喧嚣人群中沖了出來,個個手上都提着大刀
“周慶!納命來!”
那酒有問題,他早料到人會來犯,冷眼看着那幾名刺客,他不驚不慌,一擡腳踹向沖在最前頭的刺客,提氣張嘴,将那有毒的酒水,直射第二人的雙眼
酒水如箭,對方搗着眼慘叫倒地,他沒理會,迅即奪下第三人的刀,反手橫擋另一頭疾射而來的暗器,将它們全擋了回去——
第四人被反打的暗器擊中,慘叫倒下,他回身斬殺第五人,順道把第六位那原先站在他身旁聽取交代,卻舉刀試圖暗殺他的叛變者給一刀宰了
苞着,他腳跟一旋,大刀反手再揮,攔腰橫砍,一次解決了前面兩位不知死活又沖上來的刺客
人們才眨眼,血花如雨,已噴濺得到處都是,六名刺客,死了五個,只有第二個人因為雙眼被酒箭弄瞎,倒在地上慘叫,沒再攻擊他而留下一條小命
鮮紅的血,從他手上大刀的溝槽滴落
一滴,一滴,又一滴
坊內的賭客玩家驚恐的看着那站在血泊中的男人,人人吓得臉色發白,全像受驚的老鼠,縮擠在牆邊,躲藏在桌下,沒人敢亂動一下
他手持血刀看着衆人,揚起嘴角
這一笑,讓人更驚,更加不敢動彈
身上的殺氣,仍未消,尚彌漫在空氣中
他舉步,所有賭客都忍不住往後退縮
他擡手,每個人都繃緊了頭皮
噙着笑,慢慢的、緩緩的,他将大刀擱在桌上,掏出手絹擦了擦手,對着所有賭客玩家微笑
“抱歉,驚擾了大夥兒的玩興,方才這一局,都算我的”
他淡淡說着,朝一旁的莊家交代
“老伍,讓大爺們到酒樓裏歇歇,把這兒清幹淨”
“是”老伍點頭,立刻笑着招呼起受驚的客人來
他沒留在現場,只轉身離開
這一回,沒人再試圖攔阻他
他掀起簾子,踏上回廊,穿過小橋流水,走過假山造景,在衆目睽睽之下,神色自若的上了樓
回到房裏,他月兌下了染血的衣冠,只着素白單衣,坐到窗邊美人榻上,這才倚在小幾上,看着遠方的夜色
有人輕輕敲了敲門,是那已連着數年奪得花魁的女人
即便隔着門扉,他都可以嗅聞到她身上的香味
“進來”
他頭也不回的說
女人走了進來,輕移緩步而來
“爺,您還好嗎?”
他依然沒有回頭,只看着遠方
“好,當然好”
他握住了挂在腰上的小銀鎖,用指月複摩撫着,淡淡反問
“怎能不好?”
聞言,女人停下了腳步,不敢再進
她停了下來,反倒讓他笑了
諷笑
她怕他,他知道
這城裏的人都怕他,即便跟在他身邊多年,這女人依然怕他
怕得要命
他是周慶,他要人生,人就得生,他要人死,人就得死
只要有腦袋的,都知道應該要怕他
女人識相的退了出去
夜風又起,再次揚起了他漆黑的發
他閉上了眼,握緊了掌中那小小的老銀鎖,感覺着風,感覺着手中那結實飽滿的溫熱
這城裏,只有一個女人不怕他
女人清澈的黑眸,浮現眼前
他可以清楚看見,那黑眸隔着粼粼的波光看着他,隔着大街小巷看着他,隔着桃花青柳看着他
這些年,那雙清澈的眼,總無時不刻的看着他
看着他為非作歹,看着他喪盡天良……
即便事隔多年,周慶依然清楚記得第一次看見她時,她生女敕的模樣
雖然穿了男裝,可她那白女敕的臉皮,吹彈可破的肌膚,粉女敕的指尖,烏黑柔滑的長發,嬌小的身段,還有那一絲不可錯認的體香,在在都說明了她是位姑娘
女扮男裝的姑娘
她被搶了,連喊都不知要喊
他坐在樓上,一眼就瞧見了她
她還沒進門,他就知道她會被搶,她的衣料太好,鞋帽太新,身形太小,秀氣的十指太漂亮,走路的模樣太嬌氣,拎在手裏的錢袋太沉重,從頭到腳怎麽看就是只肥羊
小肥羊
他本不想理會她,換個時候,或許就不管這事了,但那天才一早,她是那天鋪子裏的第一位客人
那賊太不長眼,她又太過堅持,死也不肯放手
而那日,他的心情,剛巧不太好
看了就煩
待回神,書冊已經月兌手
走近了,才發現她原本模樣應該長得不錯,可惜臉被打腫了
是個姑娘,他知道
他從小在脂粉堆裏長大
但她膽子很大,一直看着他,雖然在他靠近時退了一步,屏住了氣息,神态卻異常鎮定,還和他道了謝
等回轉上樓,忍不住又朝她看去,那女人擡手整理長發,戴好小帽,長長的袖子滑到了細瘦蒼白的臂膀上
他注意到她的手在抖,舉步前還深吸了好幾口氣,模了模胸口,确認錢袋還在身上,這才走出巷子
他挪回視線,看着手中書冊,不一會兒,卻察覺到下方投射而來的視線
是她
他擡眼看去,她沒有移開視線,只在街上擡眼瞧着他,對他颔首點頭
這女人膽子很大
他想着,卻沒将她放心上
他對大家閨秀沒興趣,也沒想多攬麻煩
可大街上少見女子,如她這般膽大妄為,穿了男裝到處走的,就更少了,他幾年也沒見一個
很難不注意她
每當瞅見,總會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