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他不知她是哪家的姑娘,哪戶的小姐,卻總看見她在街市裏穿梭

一開始,是在采買紡織機車,二手的,不是挺好,卻一買數輛;然後是棉花,一次買了十多斤,卻是分次來領,一次數斤,她也自個兒扛

用那小小的身子,細瘦的手來提,來扛

一次騎馬出門,在城外看見她,在田野之中,同農婦說話

那一回,她穿了女裝,臉也因為在外奔波黑了些,但他瞅見了那被人搬下車的二手織機

驢車上,還有一架織機,等着要送往另一戶人家

秋風傳來她說話的聲音,穿着那樣好衣裳的姑娘,說話一般不會這麽大聲,他轉頭看去,才發現那女人是她

他騎在馬上,讓馬兒緩步前行,隔着老遠,看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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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縱橫阡陌之中,追着那農婦說話,農婦下了田,她也不怕上好的繡鞋衣裙會沾上水田裏的泥,竟就這樣也跟到了水田裏,吓傻了那名農婦

是位小姐,才不擔憂鞋會髒、會壞

她家以前必定極富,才對身外之物這般不上心,可就因為如此,她穿鞋下田的行徑更顯怪異

一般有錢人家的小姐,甭說下田了,見只蟲子都要大驚小敝,就連迎春閣裏的姑娘,繡鞋沾了雨水都要哀叫半天,哪個人如她這般?

再後來,又月餘,他就看見她穿回男裝,提拉着個包袱,穿街過巷,一間一間鋪子的試,一位老板一位老板的問,問人要不要買她的貨

不是特別注意她,卻很難不去注意她

家道中落的小姐,多半都會聽天由命,選擇嫁人,她卻沒有這麽做

她想做買賣,當了玉珠子來換錢做生意,而且她還真找到了一個會賺錢的買賣

只除了,她不懂做買賣還得有門道

他讓跟在身邊的墨離跟着她,看她住哪兒,是哪戶人家

墨離回報的消息,讓他微楞

他以為她家已經沒落,誰知沒有,她爹是城中富戶,家財萬貫,她是大小姐,卻住在城外小院,身邊只跟着幾個老病殘窮的老仆

“三月前,她身邊是誰病了?”

“從小将她帶大的丁翠曾病了一陣”

聽聞這,他忍不住挑眉

墨離又簡單說了她不住大宅的因由,連她去找了那後娘請大夫,卻被打回票的事,都查得一清二楚墨離這人做事向來仔細,他相信就算他問這家夥她祖宗十八代的事,他都有辦法回答得出來

因為他問了,因為他問過,這女人讓墨離也上了心

教那墨離,總在瞅見那女人時,會多事的朝她多看一眼

因為如此,瞧見她的機會更多了

他在酒樓裏能看見她在街上,在當鋪上也能瞅見她,就連走在街上,也能不小心遇着

她被人趕了出來,摔趴在地,一身狼狽不堪

回神時,他已走到她跟前

她擡眼,清澈的黑眼,透着窘迫

那張先前被小賊打腫的小臉早就消了,但經過這些日子的折騰,她早不如初見時那般十指纖纖、膚白似雪,可那雙眼,卻依然清澈且堅定

雖然羞窘,卻還是透着堅定

這陣子,她被趕出了數十家鋪子,光是他見着的,就有七八回

即便一再被拒,她卻沒有放棄,不打算放棄

她匆匆将那些布匹如同寶貝一般撿拾起來

到底為什麽?

他想問

可到頭來,只開口告訴她得去買平安符

她去了,他知道

那夜,墨離多事的提了一回,後來他也在樓上,見着她在城西商街裏,順利做起了買賣

那年冬,他又在街上遇見她幾回

每回見着他,她總會和他颔首示意

每一回,看見他時,那雙清澈的眼底,總不自覺透出歡欣

她從沒主動找他說話,可她挺樂意看見他

他知道,能感覺得到,他應該要她別再這麽做,至少別理會她

這女人遲早會知道,他不是什麽良善公子,她每月買的平安符,繳交的辛苦錢,最終都會來到他手上

可他很難當沒見着她,特別是,這城裏少有人見着了他,會露出純然的欣喜

她總是如此,不自覺的,朝他揚起嘴角,漾出笑意

莫名的,讓人不由得多看兩眼

他從沒給過她好臉色看,沒笑過,沒回應點頭,她卻依然一遇他就對他颔首

大年初四,街上剛開市,他坐在當鋪二樓的老位子上,又見着了那女人

她穿着女裝,和那帶大她的女人,去廟裏上香,身邊還跟着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小泵娘

那是她的遠房親戚,眼睛不好,去哪兒都得人牽着

那時,她的買賣已然好轉起來,她家的瘸子車夫,駕着驢車載她、那婦人和那小泵娘一塊兒前來

墨離多事的關照着她的買賣,但有很大部分,是她的貨真的好,墨離拿來給他瞧過,那織布針腳緊密,模起來極薄,觸感柔滑細膩,雖是棉布,卻不輸絲綢

他應該要墨離別多此一舉,卻總忘了提

她隔幾日就會帶貨上街,每月都會到酒樓裏,繳錢買平安符

他總能見着那忙碌的身影,在街上鋪子轉啊轉,在他眼皮子底下轉啊轉,像個小陀螺一般

他看着她牽着小泵娘下了驢車,帶着那小泵娘和一旁兜售的小販買了一串糖葫蘆給那小泵娘,入廟上香前,她擡首,習慣性的朝當鋪二樓這兒看來,忘了自己今天不是什麽做收布買賣的小貨商,忘了自己身上還穿着女裝,不是男兒裝扮

不知從何時起,她總會這麽做

無論晴雨,經過這兒,總會擡頭看上那麽一看,瞧上那麽一瞧

然後在看見他時,朝他颔首

那一日,她也如同以往那般,對着他點了點頭

只是這一回,她穿着女裝,旁的人見着了,那瘸子見着了,身旁的婦人見着了

在她入廟前,瘸子和她身邊的婦人說了兩句話,婦人匆匆上前,和她也說了兩句話,她猛地停下了腳步,回身昂首再看他

他清楚知道她是何時知曉他的身分的,就是那一剎,就在那片刻

人們總愛多嘴嚼舌,那如啞巴的瘸子也一般

她看着他,隔着大老遠瞧着,眼裏有着難以掩藏的錯愕

他垂眼看着她,冷冷的看着

原以為她會匆匆轉移視線,會驚,會怕

她卻只是看着他,直勾勾的看着他,看得他都莫名惱了,不自覺将手中的書冊緊握

最終,是那婦人又說了幾句話,她才垂下了視線,牽握着那小泵娘,一起入了廟

他是周慶

周豹的兒子

現在她知道了

她一會兒就出來了,只是這一回,她不會再擡首,不會再尋他,不會再找他

他想着,他該要走開,別繼續坐在這兒,該去做那些成堆的雜事

今日大市将開,等他忙的事,早堆得和山一樣多

可一炷香後,為了他也說不出的原由,他仍坐在原地,翻看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書冊

飛雪輕飄飄的,紛紛,落下,因風又起,再翻落,在窗臺堆疊着,在雪地裏積累着

大廟裏,香煙袅袅;街市上,人聲鼎沸

她去而複返時,他一眼就瞅見了,一旁的婦人,為那小泵娘打着傘,她手上也打着一把傘,油紙傘遮住了她的臉面,他只看見她的裙擺,那潔白的裙裳,十分素雅,當她伸手拎起衣裙,他看見在那層層疊疊的裙角下,是一雙和其他姑娘相比之下,顯得有些大的繡鞋

那是一雙天足,這年頭,有錢人家的小姐都纏腳,只她沒有

他看着那繡鞋,跨過了門檻,重新消失在搖曳的裙擺下

熬人帶着小泵娘往驢車走去,繡鞋的主人,卻在廟門前停了一停

油紙傘微微揚起,稍稍側到了一旁

他清楚記得那一刻,記得那情景,記得他看見她打傘的手,記得那緩緩飄落的雪花,記得她從油紙傘下露出的小臉,記得她昂首時,在寒風中,徐徐吐出氤氲白霧的粉唇

他記得她揚起了眼眉,用那清澈如夏夜的眼,不偏不移的看着他

以為她這回該要怕了他,就算不怕他,也該記起自身的穿着打扮,想起自個兒是個姑娘

可她不怕,還找着他

雪花在空中漫舞着,街市上,人聲依然鼎沸,他卻只能看着她

然後,她微微擡起了藏在衣袖裏的手,反手攤開

他看見一只紅色的平安符,在她小小的手心裏

是紅色的,不是黃色的

那是大廟裏的平安符,不是酒樓裏賣的

她瞅着他,确定他看見了,才轉身将它挂在了廟門前的石獅子的脖子上,不是大的那只,是那只小的

小獅子

他無言以對

她打着傘,轉身走了,上了驢車,消失在大街的那一頭

可那殷紅的平安符仍在,在那廟門前,在那小小的石獅子身上

驢車走遠了,雪花仍在飛舞着

有那麽一剎那,他眼角微抽,遲疑着

也許他不該這麽做,他清楚知道,暗地裏,一直有人盯着他

他坐在窗邊,盯着那抹殷紅,久久

可到頭來,他還是下了樓,在漫天飛雪中,來到廟門口,看着那銀鎖,伸手取下了它

平安符上,被她綁了一個老銀鎖,鎖是腰子鎖,小巧卻飽滿的鎖身上,刻着四個字——

長命百歲

他看着掌心裏的小鎖,有些無言

這城裏多少人咒他和周豹一塊兒去死,她卻要他長命百歲?

他看着那老銀鎖,忍不住,慢慢的、緩緩的,将手指收攏,将其握在掌心裏

有那麽一瞬間,好似仍能感覺她在銀鎖上留下的溫熱,感覺那熱氣,從手心一路鑽到了心口

他不知她在想什麽,怎想的?

她該已知道他是誰,知道他爹是做什麽的,但她仍為他求了平安符,給了他這老銀鎖?

有人看着,他知道,能感覺到

但這不是他逼的,不是他搶的,是她要給

她給的

真傻

他想着,卻還是握着那腰子鎖,穿越街頭人群,轉身上樓

真傻……

男人張開眼,看着夜色,但往日舊時的回憶,卻只是讓他更加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手中的老銀鎖

驀地,又有人來,但那人不敢敲門,只靜靜的站在門外

他松開銀鎖,讓那腰子鎖同鮮紅的平安符,垂落胸口,落入衣中,這才轉身開口

“進來”

那人聞言,方直起身子,開了門

來人不是別人,是墨離,他一臉恭敬的推開了門,進門後卻只站門邊,讓身後的人進來

兩位小仆小心翼翼的送上了酒菜,另一人端着水盆,再一人送來幹淨的布巾,在那些人之後,還有一人捧着一疊簿子來到一旁,那些是酒樓的、當鋪的、迎春閣的帳簿,還有其他底下的營生鋪子,林林總總,不下上百間

小仆們将東西擱上桌之後就走了,只墨離還留着,他關上了門,來到桌邊

周慶在水盆裏洗了洗手,卻沒用那些菜肴,只拿了一顆橘,慢慢剝了皮,看也沒看他一眼,只道

“報吧”

得令,墨離立刻張嘴,平鋪直述的開了口

“元生當鋪,收銀七萬五千兩,收貨一百六十二件;京華酒樓,收銀十八萬九千五百兩,平安符售出一千兩百二十八件……”

他坐在窗邊椅榻上,靜靜的聽着對方報帳

黑夜裏,他看着月上枝頭,看着風卷雲過

墨離口齒清晰的報着帳,報完了自家帳本,又開始報官家大小事,報完官家大小事,又跟着報武家大小事,然後報起商家大小事

墨離一項一項的報着,語調平穩,只在他擡手時才停,在他擺手示意繼續時才繼續

當墨離停下來時,早已過去大半夜

迎春閣裏的鑼鼓聲不知何時早停了

泵娘們唱的小調也漸漸消散,就偶爾還能聽到一些絲竹管弦聲,從閣樓另一面的河上傳來

月下,水波蕩漾着,輕輕響

大紅燈籠一個跟着一個,熄了

四更天,巡行的更夫,敲響了梆子

這時辰,是夜最深的時候

周慶擺手,讓墨離要那些下人把酒菜撤了

墨離安靜的做着事,然後很快的也退了下去

風仍在吹着,他擡手,從指尖彈出氣勁,彈熄了燭火

明亮的閣樓瞬間暗了下來

這一夜,即将到了盡頭

他仍倚坐窗邊,屈膝靜靜的看着這座城

若有人擡首仰望,仍能看見他的衣擺就在窗邊飛揚着

下一瞬,衣擺如鬼魅一般消失在黑暗裏,再無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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