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

端午

晴空萬裏,偶有白雲飄過

香滿樓位在城外石湖畔,樓高三層,可以看得很遠,在端午時,湖上還有龍舟競賽,熱鬧得緊,岸上通常早擠滿了人,視野較好的香滿樓,一到了端午,更是一位難求

當她正煩惱該怎麽訂下位子時,他那位如影随形的随從卻在她上街做生意時,找到了她,告知已訂好了位

她厚着臉皮,也只能張嘴道謝

那随從,叫墨離,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無論周慶去哪,她幾乎都能看見他沉默的跟在他身後,就像道影子一般

她看見墨離,總也會和他颔首點個頭,算是招呼

到了端午,她好說歹說,幾乎說破了嘴皮子,才說服了翠姨,讓翠姨和雲香,同她一起穿了男裝,一起到香滿樓湊熱鬧,看人劃龍舟

自從出門做買賣之後,她長足了見識,膽子也大了,上回在運河邊看了熱鬧,那繁華、那絢麗,那種說不出的璀璨風華,是她一輩子也沒見過的,總也想讓翠姨和雲香有機會也感受一下

沒道理男人什麽都可以做,女人卻樣樣不成

雖然說,女眷也可以在搭起的棚子裏看戲、看龍舟,但處處都被遮擋,真要看也瞧不着太多什麽

翠姨本是不願的,可最後仍是被她說動了

反正是要請客,位子雖是給他訂了,她這請客錢還是得出的,她看得出來陸義的擔憂,算盤一打,牙一咬,幹脆讓大夥兒一塊上香滿樓吃飯

她本也想叫丘叔一起,但他老人家說他熱鬧看多了,寧願在家看家,她也就不勉強了

到了香滿樓,陸義倒是不願上樓了,說他要顧車

她沒和他争辯,這人倔起來,有時就和頭牛似的

于是,她只同穿了男裝的翠姨與雲香一起上了樓,溫柔原以為他訂了二樓的位子,誰知店小二卻一路領着她們上了三樓的廂房

那廂房十分雅致寬廣,比二樓的廂房更大上許多,前方的景色無比開闊,從這兒望出去,遠山含笑,水天一線,什麽好似也近在眼前

當然,樓下湖面上的龍舟,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數十艘的龍舟接二連三的出現,每一艘龍舟上,都挂着各商家的鮮明旗招,上頭的人兒都穿着有別于他船款式的衣,頭上綁着不同顏色的頭帶,有黑衣紅帶的,白衣黃帶的,朱衣青帶的,藍衣黑帶的,各式各樣的衣與旗,昭告着衆人,自個兒是哪家的、哪隊的船員,坐在舟尾的試敲着鼓,坐在船頭的掌着旗,有人揮着槳和岸上的親友打招呼

除此之外,岸邊街上更是有大大小小的攤販在賣着各式小吃,賣包子的、肉粽、賣糖葫蘆的人們吆喝着,還有人駕着小舟,在水邊賣着蒸好的菱角,氤氲的白煙一道一道的冒

驀地,遠方大街上傳來鞭炮聲響,不知哪來的人抓着制作精巧的大面具從煙霧中沖了出來,讓街上煞是熱鬧

“唉呀,這什麽啊?”翠姨又驚又怕,卻又忍不住上前瞅着那從煙霧中冒出來的怪獸

“爺外地來的吧?那是舞獅子啊”小二送來了一壺熱茶,和三盤精致的糕點,笑着說:“咱們城裏,逢年過節商家都會張燈結彩、請人舞獅,讨個吉利”

饒是從京裏來的翠姨,也沒見過這等陣仗,忍不住坐到了窗邊,就連眼睛不好的雲香,都慢慢的走到了窗邊,朝欄杆外張望

岸邊、湖上的人看來都小小一個,五彩的旗招在風中飄啊飄的

她原以為,周慶應該早到了,可這廂房裏沒有別人

她才要下樓打聽,那店小二已又前來,笑咪咪的道:“這位爺,墨爺方才差人來交代,說少爺忽然有事,會晚點兒才來,怕您餓着了,讓我們先備了些菜,請您與客人先用”

說着,他拍了拍手,就讓身後的丫頭們一一送上了各式各樣的大小菜肴,除了用蔬果雕成的花鳥涼菜,還有糖醋排骨、清蒸黃魚、蔥爆油雞、醬牛肉、辣子雞丁,看得她眼花撩亂,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拒絕,一想到這些大菜不知道要多少錢,她都不知道帶來的銀兩夠不夠付,忽又有人端來一盅佛跳牆——

她看得一陣暈眩,只能告訴自己,幸好有帶翠姨和雲香一起來幫忙吃,若到時不夠錢付,反正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大不了留下來洗盤子好了

這頭菜還沒上完,樓下鼓聲忽地又咚咚咚的響了起來

位置好的香滿樓外,早擠得人山人海,一艘又一艘的龍舟在人們的簇擁下入了水,人們不只妝點着自己,也裝點着龍舟,黑的、紅的、黃的、青的、藍白相間的,什麽樣的顏色也有,就連旗招上的花樣也多得很

沒錢的,那是用筆在布上寫上幾筆,有錢的,那就在上頭繡個老虎、黑熊、大蟒,更有人直接在上頭繡了一個大大的三太子、二郎神

那些五顏六色的龍舟下了水,在水上東邊排成一列,一名大漢站上架在水上的浮臺,朗朗開口張嘴說話

她本想那人站得那麽遠,誰聽得清他說什麽呢?

誰知那大漢嗓門還真大,說話聲傳遍水面,即便在岸上這兒,還真的隐隐聽得見他正在解說比賽規則

店小二不忘一邊在旁補充道:“贏得龍舟賽事,對商家是很吉利的,拔得頭籌奪标的旗手和商家,可是大大的出彩啊,非但商家名號可以在龍神廟裏挂上整年的旗,出門上街時,那是走路都會有風”

龍神廟她知道,就是城裏那座大廟,城裏商街就是從那兒起始,能在那兒挂旗,确實很有面子

驀地,下面人潮再次喧嘩起來

她擡眼看去,只見一艘白色的龍舟下了水

龍舟上的人,全穿着白衣白抱,鼓是白的,旗也是白的,連劃水的長槳都是白色的

燦燦金陽下,那艘姍姍來遲的白色龍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龍舟上所有的槳手,擡手搖槳的動作整齊劃一,讓長舟平穩又快速的往前飛快破水而行,站在白色龍舟最前頭的,是一名身形精壯,器宇軒昂的白袍大爺

讓她吃驚的,是那艘龍舟上挂的大旗,繡的圖案,不是四爪團蟒,是五爪飛龍一般皇家方能用五爪飛龍,就連官家也只能在旗上繡上四爪團蟒,但眼前此人卻甘冒大不諱,在光天化日、衆目睽睽之下,竟然就在船上挂出五爪飛龍,這若讓人報上京裏,可是能安上一個謀反的殺頭大罪的

那白抱大爺卻像是一點也不擔心這事,他氣定神閑的負手站在船頭,看着前方水面,好似這天下就是他的,不是別人的

幾乎在看見他的同時,水面、岸上的人都安靜了下來

那人的身後,站的不是別人,是周慶

他安安靜靜的垂手站在那大爺身後

忽然間,不待店小二解說,她領悟到那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周豹

白色的龍舟來到平臺旁,周豹一個縱躍,跳上了那備着香案、有桌有椅的水上平臺

寬敞的平臺下面綁着無數個木造的浮桶,讓平臺穩穩浮在水上,教這建得既寬又大的平臺,穩如平地

幾艘參加龍舟賽的商家大老板,早已齊聚在那,見周豹上來,紛紛讓了開來,周豹幾個大步來到香案前,一旁有人立即上前奉香,周慶不知何時已靜悄悄跟上,先行接過了香,才又遞給了他爹

溫柔再一細看,才發現那上前奉香的也不是別人,是他那貼身随從墨離

周豹舉香齊眉,周慶接過墨離再次遞上的香,一旁衆家大爺也紛紛舉香跟進,不過當然周豹手上那炷香是最大最粗的,就像根棒子一樣

周豹領着衆人,面對前方廣闊水澤,拜天敬神

上完了香,他一掀衣袍,毫不客氣的就在平臺上的主位坐了下來

周慶沒坐下,只垂首聽取那男人說話

其他商家大爺紛紛落坐,一旁仆人勤快的上了熱茶和小點,但她很快就注意到,那平臺上全部的人,一舉一動都随着那周豹動作,他低着頭,沒人敢擡頭,他沒坐下,沒人敢先坐,他若不喝茶,還真的沒人敢先張嘴喝上那一口

不一會兒,周慶轉身重新上了龍舟,輕輕的落在船頭,就在平常旗手所站的位置

忽然間,知道他就是今日那艘長舟的旗手

他本來沒這打算的,她知道

那日是他自己說今日無事,可顯然有人改變了主意,她能聽到人們議論紛紛,八卦如風,閑話一下子就從平臺那兒傳上了岸,飄了上來

“聽說是周豹要周慶親自奪标啊!”

“奪标可不是件簡單的事,一般旗手錬了多久?周慶這樣臨時趕鴨子上架,是成不成啊?”

“響午已比過數輪,眼下這些全是贏家才留下來的,可都不是簡單角色啊!周慶這要是輸了就難看了吧?”

“話說回來,其他堂口商家是敢贏嗎?”

“說是周豹放話了,這回誰要是奪了水神旗,就給三年的平安符,那是三年不用繳月錢啊!”

聞言,衆人瞬間騷動了起來,閑話飛一般的四下擴散

平安符的月錢是按買賣交易來算的,買賣越大,平安符的月錢就越高,三年的月錢,可不是小數,就連她聽了都心動,更遑論那些做大生意的商家了

她聽了一楞,再朝那水面上看去

丙然各家龍舟上的船手全都摩拳霍霍,精神緊張,個個一臉勢在必得,早已動手将船劃到了起始的水線

平臺上,周豹老神在在,坐在那兒喝着茶,同一旁商家大爺們聊天,看也沒看兒子一眼

周慶穿着書生一般的白袍,不像其他旗手一樣穿着勁裝,也沒防水的鞋靴,可那并不困擾他,她才将視線拉回他身上,就見那男人彎腰月兌掉了靴襪,赤腳将長抱撈起塞在腰帶上,一邊還不忘擡手指揮船手劃槳移動

不一會兒,所有的龍舟皆就定位

長舟尚在前行,他已靈活的轉身赤着腳,踩上了龍首

也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忽然間,他轉頭朝這兒看來

明明隔着大老遠,他看起來也就牙簽一般小小的人兒一個,可不知為何,就是覺得他在看她

是錯覺吧?

一瞬間,幾乎想從窗邊退開,可下一剎,她看見他腰間有抹銀光一閃而過

心頭,忽地一跳

她看着他伸手握住那發亮的銀,小臉更紅

那男人确實在看她,她知道,他也知道她在看

然後,他轉開了視線,松開了銀鎖,下一剎,臺上大漢高喊一聲,揮起了旗,鼓聲瞬間急急作響,數十條龍舟劃開水面,沖出起始水線,破水前行,岸上人人高喊起來,紛紛幫着自家龍舟,搖旗納喊、吆喝助威

一時間,水花四濺、鑼鼓喧天,人人呼喊得震天價響

其中四艘龍舟,沒多久就超越了其他長舟,漸漸将距離拉了開來

在那滔滔白浪中,每位旗手都俯身趴上了龍首,整個身子有一半以上都懸在水面上

在這之中,那艘全白龍舟無比顯眼,它不是最快的,但它上頭的槳手動作最整齊劃一,沒多久,它就逐漸追上

但另外三艘龍舟像是商量好了一般,有兩艘忽然朝白龍推擠過來,一左一右的,眼看三艘龍舟的龍首就要撞上,槳手的木槳都打在一起了,人人看得驚呼出聲,以為下一刻就要翻船

就在這時,趴在龍首上的周慶,忽地只手騰空而起,雙腿朝左右兩邊擠來的龍舟龍首各踢了一腳,砰砰兩聲巨響驀地響起,那兩艘夾擊他的龍舟猛地一晃,

真差點要翻了,幾個槳手落了船,剩下的槳手們手忙腳亂的穩住船身,再顧不得其他

他趁此機會,領着白龍舟再次往前追趕前方那艘全黑龍舟

訓練有素的白龍槳手們,有條不紊的手起槳落,即便經過方才那陣混亂,也沒半個驚慌失措,從頭到尾都不斷的搖着槳,一下子就把那兩艘龍舟遠遠抛下

前方領先黑龍舟的人看了,一時有些驚慌,個個奮力搖槳,但周慶領着的白色龍舟仍急起直追,沒兩下就趕了上來,和它齊頭并行

眼看水神旗就在前方,黑龍旗手趴在龍首上,拼了命的伸長了手,但一旁的周慶已趕了上來,在那最後一瞬,他在龍首上壓低了身子,整個人平行在水面,幾乎只以雙腿支撐,以兩個手掌的差距,就要奪下了那金光燦燦的水神旗——

誰知在他才握到旗杆的那瞬間,後方黑龍舟上,竟有人拿船槳直接朝他丢去,衆人驚呼出聲,溫柔更是伸手壓着心口,可他像背後長了眼睛,忽地側身閃過,但到手的水神旗,卻因此被另一艘趕上的紅龍舟旗手,拿自家長旗給掃掉

水神旗從他手中月兌出,飛上半空

青龍舟跟着趕來,像是說好了似的,也拿着巨大的長旗攻擊他,不讓他有機會去追旗

眼看他月複背受敵,黑龍舟旗手見機不可失,大喝一聲,腳踏龍首,跟着竄上了天,伸手就要抓那水神旗

就在每個人都以為黑龍旗手要得手時,周慶抓住那攻擊他的青龍長旗,竟借力使力騰身而起,再一個鹞子翻身,瞬間翻得比黑龍旗手還高還遠,黑龍旗手見狀,忙抓住他的褲腳

他半空轉身啪啪踹了那旗手兩腳,黑龍旗手應聲落水,他身子騰得更高,反身一個大腳,砰的一聲,将另一個跳上來搶旗的旗手也踹入水裏,更借此一把抓住了落下的水神旗

這下,再沒人有辦法攔着他

可到此時,他人已離自家龍舟有好一段距離,整個人也開始往下掉,就在水上岸上的每個人都以為,他會就此狼狽落水時,一根長旗忽然憑空而來,在那千鈞一發之際,及時來到他腳邊

他赤足輕踩旗杆,旗杆下彎,回彈,他順勢往上再翻,又一個鹞子翻身,翻回了白龍舟上

衆人回神,才發現那長旗是白龍舟的旗

掌那長旗的,不是別人,是那總跟在他身邊的墨離

周慶穩穩的落在龍首上,舉起手中的水神旗

“好啊!”

“漂亮!”

這一個後來居上,贏得萬分精彩漂亮,更別提中間還遇到人惡意阻攔,當他奪得那旗時,人們紛紛大聲喝采叫好

賽事結束,白龍舟回到了水面平臺,衆人和周豹與周慶道賀

遠遠的,她瞧不清他的表情,連他的身影都幾乎看不見,看那邊熱鬧模樣,她也知道他應該沒空過來,只得回身招呼翠姨和雲香坐下,三人好好的大吃一頓

“沒想到這龍舟競賽那麽精采,我剛瞅着,還以為船要翻了呢”翠姨一邊吃,一邊回味着剛剛那驚心動魄的畫面,忘了她平常總挂在嘴邊,吃飯要好好吃飯不要瞎聊的規矩

“是啊,我方才下車時也聽人說,早上真有船翻了”溫柔笑了笑,一邊替眼睛不好的雲香舀了一碗湯,道:“幸好都是熟水性的漁家,落水是家常便飯了”

“那是說起來,那周慶身手真是俊,我原也以為他會落水的,可就這麽湊巧,底下那人把旗杆給送上了”

溫柔噙着笑,再道:“不是湊巧,那人叫墨離,是周慶貼身的随從,做事很仔細,應該是一早就想到了,否則那長旗是插舟尾的,臨時想到怎來得及呢”

“也是,确實也要心細才能及時趕上”翠姨點點頭,“那長旗挺沉的呢,那男人能撐得起那旗,實在了不起,應該也是錬家子吧”

“若不是練家子,怎能跟在周慶身邊?”溫柔拿起熱茶,吹了吹,道:“多少都是練過的吧”

翠姨聞言,擰起了眉

“你在外可要小心,下次再要遇見這周慶,能避遠點,就避遠點吧對了,你不是說今日有其他客人?怎還不見來?”

聞言,溫柔喝到一半的一口茶差點噴出來

她就是怕翠姨會叨念,所以才沒先說來客是誰,只說是吃應酬飯,現在一聽,幹脆回道

“那客有事,不來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他沒空來,她也就幹脆別提,省得翠姨把事擱心裏,回頭又念叨她

“這一桌,不便宜吧?”翠姨看着滿桌大菜,忍不住開口問

“還好”她笑着說:“吃不完我們就帶回去,給丘叔和陸義下酒”

“當下酒菜太多了,他倆哪吃得完”翠姨笑着道:“這些給我們全部幾個人吃上幾頓都還有剩的,白斬雞拿回去可以煮雞湯,佛跳牆能拿來熬粥,醬牛肉就拿去煮面,辣子雞丁拌飯好,我們這會兒把糖醋排骨和魚吃一吃就好”

她聞言,笑道:“那接下來幾天,就看翠姨大顯身手了”

“你這孩子,嘴這麽甜到底和誰學的?”

“當然是翠姨您啊”說着,她不忘為翠姨遞上一顆甜粽:“翠姨您快來吃點甜的,嘴甜心也甜”

翠姨好笑的看她一眼,但還是伸手接了過去

溫柔一邊照顧着身旁的雲香,一邊和翠姨閑聊,飯菜沒吃多少,心情卻是放松許多

雖然周慶沒空過來,可她反而松了口氣

這兒環境寬敞幹淨,食物美味好吃,朝外望去水面廣闊,看着那湖光水色、淡淡輕波,讓人心情不自覺也跟着好了起來

餅去這大半年,她還真沒哪時像此時此刻這般輕松

雖然最後拿荷包付錢時,她的心還是痛了一下,但看翠姨和雲香吃得那麽開心,她也覺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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