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

“你買了一整船的籽棉?”

這日午後,用完了膳,她喝了一口熱茶,捧着茶碗嘆了口氣,忽然聽到他開口問

溫柔擡眼,只見那男人一邊吃着茶點,一邊淡淡的瞅着她

天氣熱,他今天穿着一身的黑色羅衣,羅衣透氣,但貼體,充分盡顯他強壯的體魄,讓她都不敢多瞧他一眼,忙又垂下視線

午後的陽光灑落了些許進窗臺,照着他擱在帳本上的大手,讓她不由得瞧着他那蒼勁有力的大手

在這之前,他從沒問過她的買賣,可她曉得他知道她在做什麽,酒樓的掌櫃,會将平安符的帳本拿來給他過目

此刻,他手下的帳本卻不是平安符的,是另一本記載着各種交易買賣的本子

她看見自己虛報的假名就在上頭,他幹淨的手指,正擱在其上,撫着那溫字上方小囚的框邊,不知怎的,感覺好像他正模着自個兒的臉,讓小臉熱了起來

“我是”她忙揮開那錯覺,紅着臉點頭

“這貨錢不少”他緩緩再說

“是不少”她坦承,擡眼,“是我手頭上全部的現銀”

他挑着眉,看着她,問:“為什麽?”

之前她多少還會買些真絲來做上等的布料,這會兒忽地一古腦将銀錢全拿去買棉籽,難怪他會覺得奇怪

只是,她都不知道他會注意到她在做什麽

“快入冬了”她咕哝着,“那些棉花可以拿來做棉襖”

他沒就這樣放過她,只繼續挑着眉,看着她

那無聲的質疑,在空氣中擴散

她被他看得滿身不自在,小臉越來越紅,知道這男人沒得到答案,不會罷休,她只得開口解釋

“三斤籽棉,可做皮棉一斤多,皮棉一斤又可紡紗一斤,紗一斤便可織就一匹布一匹布能換快三升的米,一升米可煮十碗飯,三升米就是三十碗”

他眼也不眨的看着她

她面紅耳赤,但仍力圖鎮定的說:“每年秋收之後,農家種的稻谷米糧大多得上繳官府繳納田賦,不是每家每戶都有足夠餘糧過冬絲綢的織造,一匹布需要八到十六個工作天,織就一匹棉布,卻只需要一天”

她匆匆說完,閉上了嘴,小臉依然有些紅

他盯着她,沉默着,一語不發

這買賣很蠢,她知道

就算那船籽棉都能順利織成棉布,她也無法把那麽大量的棉布趕在年前全賣出去她根本不該把所有的現錢都砸在那船棉籽上,她比誰都還要清楚,這單生意,可能會讓她落得血本無歸的下場

可一匹棉布能換上三十碗飯,而織就一匹棉布,只需要一個工作天,而在經過這一整年的合作之後,她實在無法看着那些越來越熟悉的農家,像去年那樣辛苦的掙紮過冬,更別提她這事若成,受惠的還不只那些農家

“你打算把那些布賣給誰?”

這問題,正中她的痛腳

可惡

她暗咒一聲,直視着他,“我還在談”

“你還沒找到買家?”他眉挑得更高

“我正在找”她微微一笑

“你還沒找到買家”

懊死,他的問句變成陳述句了

溫柔放下茶杯,有些賭氣的說:“我會找到的”

他看着她,半晌,才道

“這批貨,你想賣多少?”

她一聽,心頭猛地一跳,呆了一呆,然後很快回過神來

眼前這家夥家財萬貫、富可敵國,她那船貨,對他來說,只是九牛一毛

“這是我自己找來的碴,我自己會想辦法處理掉”她坐直了身子,看着他說:“你不需要幫我”

他又挑眉,才要張嘴,她已舉起了手,再開口

“不過——”她不貪他的錢,但這是生意,所以她正色看着眼前的男人,道:“從我手中出去的布匹,雖然不是全城最好的,但品質絕對不差,如果只是一次買斷的生意,我不需要,但你若想做長期的買賣,我們可以從長計議”

她不是笨蛋,可不會因為面子問題,就錯失這買賣的機會

坐在紫檀茶幾後的男人,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問

“你還想繼續這買賣?”

她點頭,告訴他:“江南織造的棉布既便宜又好,城裏有不少大老板收了布,全透過大運河往北送往京裏銷,江南的棉布在那兒的價格很好,這是可以做的生意,我相信你比我還清楚可若要做,我想找個可以長期合作的對象”

他瞅着她,半晌,開口

“告訴我,如果我不收你這貨,你打算怎麽做?”

她眼也不眨的吐出四個字

“認賠殺出”

他一怔,黑眸微亮,指出:“或許我可以等到你認賠殺出後,再收貨”

“嗯,或許”她看着他,坦然道:“你也可以等等看”

他瞅着她,笑了

那笑,從他嘴角,擴散到黑瞳之中,讓他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笑聲從他胸腔而起,溜出了薄唇,充塞一室

從沒見這男人笑過,真笑過,她一時看傻了眼,一顆心怦然直跳,只能傻看着眼前這男人笑着提筆沾了點墨,從旁抽出一張紙,寫下幾行字,推過來給她

她低頭一瞧,才發現那是一只合同,而且他非但願意先給她三成的貨錢,最終的交易價格,還比市面上要多了一成

溫柔驚訝的匆匆擡首,只見他看着她說

“先從一年開始,你若做得好,就依這合同展延”

說着,他把毛筆遞給她

“這價格,你若覺得沒問題,就簽吧”

“為什麽?”她看着眼前的男人,還是忍不住問:“我确實有可能得認賠殺出的”事實上,是極大可能

“或許,”他黑瞳帶笑的看着她,道:“但我不認為我等得到你認賠殺出”

這是一句稱贊

眼前男人的肯定,不知為何,比手上的價格還讓她受用,剎那間整顆心熱了起來,不禁也笑開了嘴

她伸手接過了那支筆,在那一紙合同上,簽下了名

他在她簽好那紙合同後,朝她伸出了手

沒有想,她伸出小手,下一剎,只感覺他的大手包覆住她的小手

“溫老板,以後就看你了”

這一句老板,叫得她更加心花怒放

“托您的福”

聽到這話,他又笑,可這回那笑,不帶半點嘲諷

止不住的笑意,上了熱紅的臉,看着他,她無法克制的回以開心的笑

暖風輕輕,徐來,拂過

他松開了手,她依依不舍的收回手,可直到她回到家,都能感覺到他大手覆握住她的溫暖

那暖意,裹着心,一直裹着,讓她睡着了也将兩手交握在心口

這一季夏,好似一眨眼便過去了

秋來,又走

一日醒來,滿城已被白雪覆蓋

她的買賣,越做越火,那船棉籽,順利做成了棉布,中間雖然有些波折,但最後她仍化險為夷,昨日所有的布匹都已上了船,今早順利北上出貨了

昨夜,她睡了幾個月來的第一場好覺,一早起來,明明可以再多睡一點,卻莫名的手癢,想做些什麽

她在屋子裏晃悠了一陣,看見院子裏那垂挂在樹上的果子,一時興起,就摘了一包袱,興沖沖的請陸義載她進了城

半年過去,她早已習慣進出當鋪,朝奉對她的出  入也早習以為常

見她掀簾進門,李朝奉立刻上前為她開通往樓上閛門的鎖

她從包袱裏掏出兩顆橘紅色的柿子,遞給了他

“李爺,這柿子你拿着吃,清熱、潤肺,止咳化痰的”前陣子他着了風寒,後來雖然好了,卻咳個不停,她早上起來看見樹梢上的柿子,就順便帶來了

“溫爺,您太客氣了,怎麽好意思讓您破費”

“沒破費,”她笑了笑,“這我家後院裏長的,您別嫌棄就好”

“既然如此,那李某就厚着臉收下了”李朝奉收下了柿子,幫她開了門,再重新上鎖

她提着包袱上了樓,穿過那長廊,推開那房門,在那已經開始變得熟悉的羅漢床上見着了那個男人,但今天,他不是一個人

那房裏,還有另外兩個人,除了墨離,還有一名女子

女子不是別人,是迎春閣的花魁,柳如春

那花魁穿着一件五彩百褶繡花裙,坐在羅漢床上,就在她平常會坐的那地方,手上套着暖手筒,斜倚在幾上,看起來莫名怡然自得,窗外的飛雪,襯得那女人美得像天仙一樣

她見狀,楞了一楞,莫名有些不知名的什麽冒了出來,堵在心口上

她才推門,門內的三人就停止了對話,同時朝她看來

她僵站在門邊,看着那兩男一女,瞬間有些尴尬,慢了半拍,才想起自己應該要敲門,她欲退出門,又覺得這樣很怪,慌亂中只能匆匆道

“呃……抱歉……呃、我……這我家柿子,天冷,挺好吃的,可以清肺止咳,陸義在樓下等我,我先告辭了”

她扯着笑,邊說邊慌張的将那包袱擱在桌上,跟着沒等人開口,就迅速擺擺手轉身離開,那女人将纖纖玉指從暖手筒裏抽了出來,好像開口輕聲細語的說了些什麽,她沒有聽清,也沒有停下來

說真的,她連自己說了些什麽都不是很清楚

腦袋裏莫名亂烘烘的,就是熱

她快步下了樓,李朝奉奇怪她怎麽這麽快就下來,她只随便講了些什麽,當他開了鎖把門打開,她立刻走了出去,上街後,她發力交換雙腳,幾乎忍不住跑了起來,然後下一剎,她就整個人失足趴跌在雪中

雪不深,才下了一晚而已

她摔得很疼,擦破了手,看着自己掌心上的血,她腦袋這才清醒了一點

一顆心,仍跳得很快,依然很堵

像堵了顆大石頭那般的堵

她舌忝舌忝幹冷的唇,小心的站了起來

想什麽呢?

他和那花魁就只是坐在那兒說話,她不知自己見了為何那麽慌張

她拍掉身上的髒雪,舉步往前走

有什麽好慌張的?

一點也沒有,一點也沒有

她吸着寒凍的空氣,有那麽一瞬間,想回頭看,卻不敢

她不敢

只莫名想起,一年前,她也是這樣摔跌在雪地裏

因為他,她才知道要去大廟買平安符,才能開始做買賣

迎春閣是他家開的,她早就知道了

花魁來找他也很正常,他還幫那花魁吹過笛,救過場呢

只是不知為何,她這些日子莫名就忘了這件事;只是不知為何,春天時還不堵的事,這會兒堵上了心口;只是不知為何,腦海裏全是那男人與天仙一般的花魁隔着小幾坐在一起的畫面,全是他站在花魁身後,替那花魁在滿天桃花中吹笛的景象

她在飛雪中一步一步往前走,完全忘了陸義的存在,直到陸義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才回過神來

“你要去哪?”

她呆看着那男人粗犷的臉、緊蹙的眉,眨了眨眼,這才驚覺雪不知何時下得好大,才發現自己在雪中走了好遠好遠,難怪這牛脾氣會伸手抓她

她冷到不行,手臉都凍得發僵

“抱、抱歉……我……有點……我不知道……”

陸義濃眉擰得更緊,松開抓着她的手,張嘴再開金口

“回去吧”

她一邊發抖,一邊點頭,順從他的指示上了驢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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