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一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夜半她爬起身來,從畫筒裏将那幅畫撈了出來,攤開在燭光下看了許久

漫天桃花中,男的清冷,女的豔麗,天生一對,美得不可方物,卻教心頭抽得更緊

天快亮時,她将它燒了

可那清冷的身影卻始終刻在心底

那天之後,她再也沒去過當鋪,只要遠遠看見他,她就特別繞道而行,若閃不開,她也能找到借口溜走

她知他察覺了,總瞪着她,可倒沒真的有哪一次動手逮她

這城裏,人都來就他,哪有他去找人的道理

每一次她在他眼皮子底下開溜,他看她的眼,就越來越冷

到了後來,也無視于她了

刻意的,裝沒看見

好像她就是路邊的蟲子一樣

他惱了,她知道,她能感覺到他平靜面容下的怒火

入春後,即便兩人錯身而過,他也不會特別停下腳步,不會多看她一眼

那沒什麽,沒什麽

她告訴自己,整日汲汲營營于她的買賣,卻漸漸的無法入眠,總是躺在床上,眼睜睜的醒到天亮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攢了許多錢,買賣做得更大了,正當她考慮要買下一間工坊時,一直對她不聞不問的爹,派人召了她去大宅

她不能不去,那是她親爹

她換上久違的女裝,在翠姨的巧手妝點下,擦了胭脂,抹了香粉,再次成了溫家久居深閨的大小姐

只是,她自己清楚,她的手早已不是小姐的手,她的心也早已不是小姐的心

坐着轎子到了溫家大宅,她從頭到尾都将粗糙的兩手交疊在身前,擱在繡裙上,藏衣袖裏

爹同她說話時,她始終垂眉斂目,乖巧安靜,一如以往

當那坐在大堂上的男人,将話說出口時,她一開始還沒有意識到他說了什麽,然後那些字句入了耳,一字一句的,清楚明白

她擡起了眼,看着眼前頭發不知何時,已經花白的男人

這是她的親爹

她卻感覺無比陌生

說起來,怎能不陌生呢?

這一輩子,她見他的次數也不過二十來次,每逢過年,一年一次,或許娘親沒死之前,有多一些吧?可她早不記得了

而他現在說了什麽?

是在說什麽呢?

交疊在衣袖裏的手變得好冷、好冷

那嬌貴的女人,坐在爹爹身旁的位子上,一臉掩不住的得意

“你爹可都是為了你好”

女人說,甜甜的笑着

“親家可是揚州城的首富,可別讓人說咱們都沒為你想過”

她看着那女人,然後笑了,輕輕淺淺的張開朱唇

“謝謝二娘”

女人眼角一抽,緊握着杯,這回倒沒将它摔擲出來,只皮笑肉不笑的道

“別這麽說,你回去收拾收拾,這幾日就先搬到大宅這兒,老爺閨女出嫁呢,得從這兒出閣,咱們還得為你置辦些嫁妝呢”

她再笑,輕輕又是一句

“謝謝二娘”

女人眼角又抽,眼更冷,笑更甜,握在手裏的指甲,怕是陷進了肉裏

人都當她是當家主母,但她一句二娘就能将她打回原形,以往她總将話含在嘴裏,但此時此刻,還含着做啥?

她起身朝爹爹與那女人行了個禮,乖巧安靜的退下了

坐上了轎,她回到了城外的小別院,翠姨上前來追問老爺找她做什麽,連丘叔都好奇的走上前來

“沒什麽,他只是讓二娘幫我說了個親”她淡淡開口

“那女人幫你說親?”翠姨驚疑不定的看着她,忙再問:“哪家哪戶?”

“揚州首富”

她輕描淡寫的說着,留下震驚的翠姨,回房去換下了女裝,穿上了男裝,重新開門走了出來

“小姐……”

翠姨站在門外,臉色蒼白的看着她,張嘴欲言,又止

“沒事”她看着那從小将她帶大,有如親娘的女人,微微一笑,再道:“沒事”

翠姨唇如白紙一般,眼裏盈着淚

“我出去辦點事,晚點兒就回來”她鎮定自如的說

翠姨不知該說什麽,只能點頭

她從後門離開時,看見雲香坐在後院裏,捏着一堆陶泥,丘叔坐在那小泵娘身旁,陪着那姑娘,見着她,那老人家一臉抱歉,眼裏也有着可疑的水光

她沒有走過去,她不确定她能再說一次沒事

陸義一早代她去收貨,把驢車駕走了,說實話,她也不想搭車

如果可以,她誰也不想見,只想跪在地上,放聲尖叫

她上了街,又在街上走,走了好久好久

就算她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她也知道揚州首富那兒是怎麽回事,整個江南,人人都知道揚州首富的兒子至今依然孤家寡人是為何

可她爹依然允諾了那門親事,而她是個女人,只是個姑娘,嫁娶只能聽從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她沒想過要嫁,早就不想了

但那女人,終于找到了解決她的辦法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在大街小巷裏瞎走,想着為什麽?憑什麽?

為什麽她的命運得由人?憑什麽要她嫁給一個那樣的人?那人還是她親爹嗎?真是嗎?若真還有一點情分,怎能允諾那樣的親事?

她漠然的在街上不斷的走着,從白天走到黑夜,心思萬般紛亂,一顆心疼痛萬分,等她回神,她已站在那條亮着紅燈籠的長街

長街樓閣一座接着一座,紅紅的燈籠高高挂在屋檐下,紅瓦白牆中,傳來陣陣絲竹管弦聲

長街上,尋芳客來往絡繹不絕

她站在長街中央,看着眼前那棟樓閣大門的招牌

迎春閣她應該要轉身離開,可當她看着那三個字,她知道她早在下午走出後門時,就想要這麽做

她想見他

周慶

在經過這些日子之後,他一定是不想見她的,可是她想

很想

再也沒有何時,比此時此刻更想

他在這裏,入了夜,總會到這待着

這城裏,每個人都知道這事,只有她故意忽略了這件事,可她一直知道

她走進那紅色大門,對着第一個迎上門來招呼的人,低聲開口

“元生當鋪的李朝奉,讓我來找墨離大爺”

那人楞了一楞,将她領到了後院,進了一間房

“爺請在此稍待”

墨離來得很快,看見她,那男人一怔

她二話不說,只開口吐出一句

“我要見周慶”

墨離看着她,一語不發

然後,她不知是她的臉色太蒼白,還是她的模樣太狼狽,他沒多問她一句,只朝她點了下頭

“這邊走”

他轉身出門,她跟了上去

迎春閣很大,回廊轉了又轉,彎了又彎,她能看見小橋流水,看見亭臺樓閣,看見假山造景,看見高聳戲臺,看見一位又一位嬌美的姑娘,看見一個又一個尋芳客

墨離帶着她遠離熱鬧的區域,從一座暗梯,上了一座樓閣

“在這兒等着”

他說着,退了出去

她走了進去,看見那兒的布置,同當鋪二樓那兒一般,也有張靠窗的羅漢床

她走上前去,發現這兒很高,從窗口往外看去,能清楚看見城裏栉比鱗次、層層疊疊的屋瓦飛檐,但這座樓是最高的,待在這兒幾乎可以看見整座城

緩緩的,她坐了下來

這羅漢床,有他的味道,她可以嗅聞到,和他身上的衣一樣的味道

她坐在那兒,度日如年的等着,一顆心,噗通噗通的在心裏跳着

月兒悄悄爬上天,在空中緩緩挪移着

雲來,雲又走

雖然墨離沒說,可她知道,他有可能不會來,不會想見她

他的冷待,是她的錯,是她活該

但她來這兒,就是為了要見他

在這兒坐得越久,她的心越定,越清楚确定自己的意念

或許她瘋了,她之前躲他躲了一整個冬天,就是怕自己做出這種傻事,可什麽是傻?這又有什麽傻?以前她以為她懂,但她再也不懂了

她想見他,她需要見他,她要看一眼,看一眼那銀鎖是不是還——

“你來這裏做什麽?”

一句冷漠的問話,在身後響起,她飛快回首,看見他站在暗門入口那牆已如她來時那般合上,密不透風,看不出蹊跷,沒有丁點痕跡

看着那走上前來的男人,她一眼就看見那垂挂在他腰帶上的那抹銀與紅

老銀鎖與平安符

他還帶着,依然挂着

一顆心,在胸口大力跳動,跳得她好疼

可釋然,上了眼

這就夠了

對她來說,夠了

溫柔将視線往上挪移,看着他的臉,深吸口氣,鎮定的道

“這裏是迎春閣”

他對着她挑眉

她的手心有些汗濕,雙腿有點發軟,但仍下了羅漢床,來到他面前,掏出沉重的荷包,擱到圓桌上

“我要買一個人”

他眉挑得更高,斜斜的從上而下的睨着她

剎那間,好似連空氣也被凍結

然後,他慢慢的,慢慢的放下了茶壺,轉了過來

“做什麽?”

她再吸口氣,眼也不眨的說:“做這兒的人,都在做的事”

他眼角又抽,一雙黑瞳直瞪着她

半晌,方吐出一個字

“誰?”

“你”

他面無表情的看着她

溫柔可以清楚聽到自己的心跳

“為什麽?”

“我二十三了,”她吞咽着口水,張開有些發麻的唇,淡淡說:“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什麽感覺”

“為什麽?”他眼微眯,再問一次

她張嘴,唇微顫,聲卻出不了口

“你為什麽這麽做?”

他低頭,傾身

她匆匆開口:“出門在外,總有意外,我不知何時何地,會讓人發現,會遭人欺,若然如此,我寧願——”

他湊得更近,讓她語音一斷

“為什麽?”他張嘴再問

她看着他,唇微顫,心跳飛快,知道他要的,是實話

溫柔輕喘一口氣,終于吐出一句氣若游絲的真話

“因為……”她滿臉通紅,渾身輕顫的開口:“因為這是我想要的……”

他看着她,瞳眸變得又黑又深

這一刻,她好怕他會拒絕她,會羞辱她,要她滾出去

她當他是什麽人?可以讓她花錢買?她就算有金山銀山也買不起他一根頭發

包別提,過去這些日子,她膽敢避着他、躲着他——

她傷了他,她知道

即便他裝作不以為意,她依然能感覺得到

無形的作為,比真刀真槍更傷人

再沒有誰比她更明白這道理

可事已至此,他想怎麽對她,都是她活該

她屏息等着,等他做決定

驀地,眼前的男人,擡起了手

她唇微啓,身顫顫,差點怕得閉上了眼

……

夜到盡頭,燭火在夜半早被風吹熄了,只剩殘蠟

天快亮時,累得連根手指都擡不起來,可她能看見窗外遠處的天際,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她知道,她該走了

即便過了一夜,她不敢回頭看他,也不知該說什麽,所以她一句話也沒說,把自己打理好之後,就朝那暗門走去

她知他看着她,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可他沒叫住她

想來,也沒什麽好說的

她試圖推開那在牆邊的暗門,但那門動也不動

一時間,有些尴尬,正想着是不是該走大門離開,一股暖熱的氣息包圍住她

她屏息,知道他就在身後

剎那間,心跳都要停了

然後,男人伸出了手,握住她身旁那根燈架,往前推了一下

暗門悄無聲息的在眼前滑開

她喉頭緊縮着,不知為何,眼微熱

她深吸口氣,還是沒有回頭看他,只是往前走入那黑暗的通道,扶着牆,慢慢的下了樓

墨離在出口等着她

她不知他等了多久,只覺得尴尬,但他為她備了車

她心懷感激的坐了上去,讓車馬将她載出了那條在清晨時萬分安靜的長街

當馬車拐彎時,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最高的樓閣在清晨薄霧中若隐若現,在那最頂層的高窗中,有個人影杵在那

就這樣了

溫柔想着,把頭轉了開來,将雙手交疊在身前,面對自己的人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