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溫柔,你是我的棋,你想走,也得看我同不同意

當他說這句話時,溫柔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可那男人走了,在大宅這兒,她也沒辦法溜出門去

她翻來覆去的想着,以為他可能會派人破壞這門親事

可到了她的大喜之日,什麽也沒發生

還以為,是她聽錯,或是誤會了他的意思

她有些悵然,笑了笑,也不慌急,她沒取消那搶親之計,就算那些人沒來,她也有備案

那天清晨,她穿上了大紅的嫁衣,坐在房裏,等吳家迎親的人前來

誰知,吉時過了,卻不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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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午時過了,未時過了,申時過了

家裏的丫鬟,漸漸不安了起來

天快黑時,前方傳來騷動的聲音,她聽到有人大呼小叫的,跟着有人哭喊了起來,翠姨到前方查看,卻過了好半晌也沒有回來

她再坐不住,掀起蓋頭,穿着嫁衣走到外頭查看,入廳前,遇到了回來的翠姨

“怎麽回事?”

翠姨看着她,搖了搖頭,困惑又不安的說

“外頭一團亂,每個人都在哭,卻又都說不清楚,只說老爺沖了出去,那女人只是抱着少爺跪在地上,哭天搶地的,直喊着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再要上前,丘叔匆匆走了進來,看着她道

“吳家垮了,沒了”

“什麽意思?”

“吳家不知招惹了哪個仇家,昨天夜裏,吳家在大運河邊上,幾個碼頭的倉庫全失了火,一夜之間,全燒沒了”

她傻眼,有些懵了,卻聽丘叔又道

“還有,小姐,老爺這些日子砸了老本,進了大批的貨,全擱吳家倉庫裏,也一塊兒燒了”

她聽了,更懵,張着小嘴,卻說不出話來

丘叔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啞聲道

“這回,溫家是真的完了,真是池魚之殃、池魚之殃啊……不知是誰,下手這麽狠……這可是幾百口人的生計啊……”

沒人知道是誰放的那把火

可她知道

溫柔,你是我的棋,你想走,也得看我同不同意

他說,這麽說

一時間,有些暈眩,腦海裏什麽也是亂的

她的心也是亂的

你不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

他的警告,猶言在耳

現在想來,她确實不知道

可他不像是會那麽做的人,但的而确切的,他在短短十日之內,弄垮了吳家,毀掉了溫家,毀了幾百口人的生計,被牽連的人更是成千上萬,不計其數

為了什麽,為了她?!

難道她真錯看了那個男人?

她這邊還沒回過神來,前頭忽又傳來一陣騷動混亂,聽到那尖叫哭喊聲,沒有多想,溫柔穿着大紅嫁衣就往前跑去

沒料到她會往前跑,翠姨和丘叔吓了一跳,來不及攔,只能快快跟上

大廳裏,幾個蒙面的黑衣大漢手持大刀闖了進來,挾持着溫家的小少爺

原本抱着他的女人,跪倒在地,哭得梨花帶淚雨,不斷懇求對方放了她兒子

溫柔沖進門時,三個異母妹妹也跑了進來

見狀,持刀的男人開口質問

“哪一個是溫家大小姐?”

“她是!她才是!”女人聞言,一臉慌急,伸手指着她喊:“穿着嫁衣的那個,她才是溫家的大小姐!”

溫柔一怔,還沒警醒過來,就被沖上來的男人抓住手臂

“你做什麽?放開我!”她反手朝對方眼睛打去,但男人一巴掌甩來,将她打得頭昏腦脹,若不是對方抓着她,恐怕早被打飛出去,她痛得眼冒金星,只感覺男人兇狠的扯着她的手,将她往外抛摔

“帶走!”

另一個男人接住了她,将她扛上肩頭,下一剎,她人已在門外,被扔上了馬車

“小姐——”

聽見翠姨驚恐的叫喊,她試圖掙紮着想下車,但車上的男人反手又給她一巴掌,這一回,她被打得撞向車板,瞬間就痛得失去了意識

你瘋了嗎?!你抓她回來做啥?

誰?

做啥?你知道她是誰嗎?她是周慶的女人啊!

周慶的女人?說什麽呢?

打從一年前……給了平安符……銀鎖……女扮男裝……

平安符?銀鎖?說她嗎?

溫家小姐……私通……在當鋪……若非我派人跟着……是個女的……還真以為他喜好男色……

她心頭一跳,從黑暗中驚醒過來,睜眼只見眼前燭火亮晃晃的

再一細瞧,火光之後,有兩個男人在前方争吵着,老的那個是城裏那平常一臉和善的大糧商王飛鶴,年輕的那個,只有二十出頭,看來相貌堂堂,雖然有些昏沉,但她慢慢想起來,他是那天端午試圖強搶水神旗的紅龍旗手

後來那些日子,她也曾在街上見過他,這人,是王飛鶴的兒子,王家的少爺,王天鳳

“這城裏,周慶最在乎的就是她!他燒了吳家的倉,毀了溫家的貨,全是為了這女人——”

“你這蠢貨!”

王飛鶴氣得擡手揮了兒子一巴掌,怒發沖冠的罵道

砰的一聲,王天鳳當場被打倒在地,她仍昏沉,看不真切,卻仍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倒抽口氣,怎樣也沒想到,那平常總是富富态态、笑容可掬,胖得像個彌勒佛的王老板會有那麽大的力氣

“你以為周慶當真會在乎這麽一個小泵娘?以為可以拿這女人要脅他?這女人,是他的餌啊!”

這人在說什麽?誰是餌?他為什麽伸手指着她?

“媽的!你真當我是你兒——”王天鳳赤紅着眼爬起身來,閃電般欺身到王老板身前,抓着一把黑黝黝的尖銳物體就要朝他肥胖的肚子捅去,可卻在眨眼間,就又被那王老關一揮袖霍地打了出去

“你這白癡!真是蠢到不行,你想周慶若真的在乎這女人,會讓人看見她送他銀鎖?會當街在大廟前去拿那腰子鎖?會天天把那惹眼的銀鎖帶在腰帶上招搖餅市?會讓你看到他天天和她一起吃飯?若他真的在乎,藏都來不及了,會就這樣明擺着讓每個仇家都知道她是他的女人?”

王老板負手而立,怒氣沖天的瞪着他叱喝

“周慶做這一出,把這女的安在身邊,就是要看誰是反他的!就是要把像你這種,想造他反的蠢蛋都給釣出來!”

“可他派人燒了吳家的貨倉,毀了溫家,不就是為了不讓這女人嫁——”

“你腦袋是白長的嗎?”王老板怒瞪着自家白癡兒子,鄙夷的道:“這是他的一石二鳥之計,吳家能成為揚州首富,就是因為吳老頭掌控了漕運,你想想吳家要是毀了,誰能得利?江南哪家哪戶有這能力接手?你以為掌管鹽糧水利的張同知天天泡迎春閣是泡假的?”

王天鳳聞言一僵,臉色微白

“你是說,這女人,從頭到尾就只是個借口?”

“吳溫兩家的親事,只是給了他一個機會,一可以釣出反他的人,二可以吞吃京杭漕運,說不得,就連這門親事,都是他搞出來的!”

溫柔渾身一顫,只覺手腳冰冷,一時間,有些耳鳴

“有誰知道你擄了她?”

隐隐約約的,她聽見王老板問

男人朝她看來,也許她應該要裝死,但這一切讓人太過震驚,她來不及閉眼,來不及反應

而那兩個男人,見她醒着,也不吃驚,像是早已知道她會醒

或者,他們根本不介意她是否是醒着,還有沒有意識

她是個女人,沒用的姑娘

只是枚棋,就是個餌

心口,冷涼了起來,被寒凍的氣息包圍着

“沒幾個”王天鳳抹去嘴角滲出  的血,盯着她,冷冷的道

王老板也轉過身,一臉陰沉的瞅着她

“這女人,留不得”

那平常看來面慈心暖,還曾開倉放糧赈災的王大善人,此刻看來有如惡鬼一般

幾乎在瞬間,她就知道自己死定了,那些來綁她的人,也死定了

他們不想讓人知道他們想反周慶,不敢讓周慶知道,自己是幕後的黑手

如今唯一能做的,是滅口

所以,他倆看她的模樣,才像是在看死人

也許她應該要跑,但她能跑去哪?

她見過這紅龍旗手的身手,而那王老板剛剛才把這人給打趴在地上,眼前唯一的出口,就讓這兩人擋着,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除了坐以待斃,還能做什麽?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空氣裏好似從剛剛就飄浮着一股腥臭的味道,教她莫名想吐,她不知自己為何在這時候,還會注意到這腥味,但她就是無法将其揮開

看着那冷眼步步逼近的男人,那腥味随着他的靠近,也越發濃重

她從床上爬坐起身,試圖張嘴開口說些什麽,可嘴才一張,那可怕的腥臭味,就教她忍不住吐了出來

這一吐,讓那男人惡心的往後退開

“媽的!你這女人搞什麽?!”

她捂着嘴,想說些什麽,可她能說什麽?說她不是周慶的女人?說她什麽也不知道?

溫柔,你是我的棋

他說過

這是一局棋,而她只是棋,其中一枚子,她原不知他借着她,是想做什麽,要做什麽

她原來不知道的,直到此時,就在此刻,才曉得

他要的,和她爹一般,是錢,是那京杭漕運

所以,拿她作餌

你想走,也得看我同不同意

是這麽說的嗎?是這麽說的吧

一瞬間,心好酸,卻不知為何,又想笑

然後,真笑了出來

見她笑了,那再次來到床前的男人冷着臉,霍地伸手抓住她的脖頸,問

“你笑什麽?”

“我笑,是因為,若周慶真拿我當餌,你們以為,他會沒派人看着我?”她倚靠着床柱,自嘲的苦笑

聞言,男人和王老板交換了一個眼神,她能看見,他們眼底的驚怵

她虛弱的看着他倆,噙着笑,淡淡開口:“即便他不在乎我的死活,也會想知道是誰在反他,不是嗎?就算他此刻人在門外,我也不會訝異,我若是你倆,就不會浪費時間在我身上了”

眼前兩個男人心一驚,她話聲方落,王老板已朝旁竄出窗口,那麽肥大的身軀,卻無比靈巧,她還想着他那麽肥大,怎出得了那窗,怕不會把窗框都給撞出個洞來?

誰知,他竟像是會伸縮似的,嗖地就鑽了出去,可他衣角還在窗裏呢,溫柔就聽見砰的一聲,那才竄出去的王老板,已被人一腳連人帶窗踹了回來

破裂的窗框和磚牆,連着王老板一并飛散落地

王家的少爺見狀,握着她脖頸的大手一用力,可忽地銀光一閃,她眼前一花,還沒看清,人已到了男人懷中

不知是誰,發出了慘叫,好像有什麽液體,噴濺而來,可一抹月牙白的衣袖替她擋住了,揮開了,即便如此,仍有些許濺到她臉面上

她頭很昏,也無力擡眼,只能白着臉,揪抓着他的衣襟,依靠着身前的男人,不讓自己吐出來

她知是他

“周慶,你敢動老夫!你就不怕——”

誰又張嘴喊了,可話才起頭就斷

“你這王八蛋!等大人醒——啊——”

話又起頭,又斷,只餘凄厲的慘叫繞梁

然後,一切再次安靜了下來

說安靜,也不是那麽安靜,屋外,還有人在叫喊

驚恐的、害怕的,哭喊

可她無力擡眼,就連要保持自己神智的清醒都難

好冷

她想着

怎麽那麽冷呢?

思緒漸漸的渙散,不知為何卻看見了一輪明月在眼前

她在月下,看見屋檐,看見長劍,看見劍上那抹豔紅,看見他與她的黑發,看見他那月牙白的衣,與她大紅的嫁衣,在風中貼着,老銀鎖閃着銀光,混在其中,和滴溜溜的血珠一起,翻飛,飄蕩

她閉上了眼,不再試圖保持清醒

何必呢?

何必……

水聲輕輕

蕩着,漾着

遠處,有管弦絲竹樂聲隐隐飄散在風中

緩緩的,她轉醒過來,睜開眼,看見湖光水色就在眼前

男人盤腿坐在身前,正在倒茶,她醒過來的那當下,他看了她一眼,伸手翻轉另一只茶杯,倒了第二杯茶

慢慢的,她坐起身來,發現自己在一艘船上

竹簾垂在窗邊,教外頭的人瞧不清裏邊,可她能清楚看見外頭的風景,看見水澤一路延伸至遠方蒙蒙的天際

那兒的天色,已經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眼前男人身上染血的白衣,早已換下了

月牙白的衣,在夜色裏多惹眼、多嚣張,可他就是刻意要讓人知道,知道是他周慶,滅了王家的門

如今,這兒不需給人看,不需吓唬旁人,他就把衣換下了

可那身白衣,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他換掉了,她卻忘不掉

在這之前,她以為她多少懂他的,懂這男人在想什麽,現在卻不懂了

或許她從來就沒懂過,只是自以為懂

他将茶杯倒了七分滿,把那熱茶遞給了她

她沒有接

那雙黑眸微眯,薄唇輕輕扯了一下

“怎麽,怕了?”

看着眼前的男人,她喉頭緊縮着,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她有千百個疑問卡在心裏,鲠在喉中,然後終于再忍不住,從唇瓣裏吐了出來

“這一切……”她張嘴開口,才發現喉嚨好痛,但她仍忍着痛,将話說完:“都是你布的局?”

“是”

“你拿我當餌?”疼痛讓她的聲,無比粗嗄,讓她懷疑自己的脖子腫了起來

“對”

“從何時開始?”話方出口,她就領悟過來,啞聲道:“我給你銀鎖那時嗎?”

他看着她,轉着手中的茶,才道:“過去幾年,一直有人在盯着我”

她無言以對,只覺喉緊心縮,莫名窘迫

還以為,他有心,多少對她有些情意

如今方知,他對她是有心,卻不是她想的那般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她自作多情

一時間,有些難堪,她幾乎想立刻起身走人,但她還需要厘清一些事,所以她強迫自己直視着他的眼,張嘴啞聲再問

“我的親事,是你安排的嗎?”

他瞅着她,淡淡道:“若我說不是,你信嗎?”

她不曉得,這男人算得這麽精、這麽細,心思如此可怕,教人心生畏懼,她原以為自己看清了他,可到頭來,才發現她什麽也看不清,所以她只是看着他反問

“若你說不是,我該信嗎?”

“不該”

他眼也不眨的說,一雙黑眸卻仍直盯着她,那瞳眸一瞬不瞬的,黑得發亮,那坦然的視線,困擾着她

若他真是個徹徹底底的惡人,倒也就罷了

可他從王家父子手底下,将她救了出來

那對父子本要滅她口的,而在今夜之前,她還一直以為王飛鶴是個大善人

他是利用了她,可他也保全了她

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被他當做誘餌,讓她有些狼狽,可從一開始就是她自作多情,他只是順勢而為而已

壓着心中萬般情緒,溫柔看着眼前男人,鎮定的伸手接過了那杯熱茶

“所以,你只是想要京杭漕運?”

他拿起身前的另一杯茶,喝了一口,沒有否認,只道

“那是門好生意”

晨風悄悄徐來,讓熱茶的袅袅白煙散開又攏聚

她捧着那杯茶,有些怔忡,只聽到自己說

“我以為王老板是個大善人”

他擡眼,瞅着她,“我以為你早該知道,看人不能只看外表”

對這句話,她無言以對

身下的大船,緩緩行過水面,她看着窗外遠處的景色,聽見自己再問

“王家……”她頓了一下,才拉回視線,看着他:“還有活口嗎?”

“沒有”

“為什麽?”只是因為他們反他嗎?有必要做得那麽絕嗎?可這念頭才冒出來,她又想起王天鳳箝抓着她脖頸的那一刻,教恐懼爬上了身,讓她身子微微僵硬了起來

眼前的男人瞅着她,不答反問

“你真想知道?”

溫柔張了張嘴,卻沒吐出聲音,半晌,才有辦法道

“不,我想……”溫柔苦澀的笑了笑,啞聲說:“我并不是真的想知道”

她放下了那杯未曾沾唇的茶,反正她的喉嚨也痛得喝不下

“那麽,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周慶撫着杯沿,揚起嘴角,噙着笑

“你有看見我攔你嗎?”

她沒有

所以她起身,朝外走去

甲板上,墨離等在那裏,她看見他,只啞聲開口

“我要上岸”

墨離的視線越過了她,落在身後,她知道他在看誰,他在看周慶,等那男人給他指示

顯然周慶點了頭,墨離擡手示意手下靠岸

船舫緩緩朝岸邊碼頭駛去,在這期間,她一直感覺得到身後男人的視線

她沒有回頭,腦海裏卻始終響着他方才問的話

怎麽,怕了?

她應該要怕

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男人,把周遭的一切都算計利用在其中,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他手上的一只棋

他不是她可以與之相處應付的人

她應該要怕

如果她還想要保住自己這條小命,她就該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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