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
船靠岸了,她上了碼頭,走開
她一路走回小別院,因為頭仍暈,她走得很慢
天亮之後,路上行人漸增,她知道自己身上的大紅嫁衣有多顯眼,但她也顧不得旁人的指指點點
回到小別院時,翠姨和雲香已經在那裏,看見她,翠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忙檢查她身上有沒有哪傷着,急着問她究竟是被誰擄去
她簡單交代了幾句,只說是被周慶救的,也弄不清是誰綁了她溫柔問她倆為何在這,才知道那女人在她被綁走之後,就讓人把翠姨和雲香趕了出來,翠姨本不願離開的,但丘叔要陸義先帶她和雲香回來待着,他會去打聽消息
翠姨見她腦袋磕了一個包,脖頸上還有着吓人的紅痕,淚又掉了下來,忙替她換下了殘破的嫁衣,還要陸義燒了水,讓她可以淨身沐浴
她其實沒那個力氣,可她順着翠姨的心意,翠姨被吓壞了,雲香也是
因為撞傷了腦袋瓜,她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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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日,雲香都同她擠在一張床上,去哪都跟着,抓着她的衣角,像是怕一眨眼,她就會不見了一般
每回醒來,她都會聽到丘叔帶回來的一些消息
吳家确定是垮了,溫家也是,王家被減了門,官府已派捕頭查案追兇
查什麽案?追什麽兇呢?
這城裏每個人多多少少都知道王家的案子是誰幹的,甚至也有小道消息在傳,就連吳家倉庫被燒,怕是和周家父子也有關系
可每個人心裏也都明白,這案子只會不了了之
她聽着丘叔帶回來的消息,什麽也沒多說,只是要翠姨、丘叔和陸義還是把行李收一收
那天夜裏,雲香同她窩着,悄聲問
“咱們這會兒還要走嗎?”
雲香眼不好,也不愛說話,剛來時就同陸義一般,就像個啞巴,對旁的事幾乎不太關心,可久了,她才發現這丫頭,不是笨呆蠢傻,她這般安靜是有原因的,雲香是聰明的,一直很聰明,比一般同齡的姑娘要聰明許多
難得她會這般粘着她,教這些日子心裏的悶,散了些
“嗯,這兒我待不下去了”溫柔撫着她的小臉,看着她氤氲的雙眼,道:“那日我穿着嫁衣回來,不少街坊都瞧見了,人人都知我被賊人綁走,我名聲已經敗壞,再在這兒留着,不過只是惹人閑話”
她算是毀了,可雲香還有大好人生,若繼續待在這兒,也只是讓人說三道四罷了,不如依照原定計畫,遠走他鄉,重新開始
不用詐死也好,省她一回事
只是讓人來搶親付出去的銀兩也要不回來了
原以為,一切該就此底定,豈料要離開的前一天,丘叔卻急匆匆的跑回來告訴她,老爺死了
“死了?”
溫柔一怔,呆看着丘叔,還以為自己聽錯
“昨兒個夜裏,老爺捂着心口倒在地上,雖然夫人飛快派人去請了大夫,但大夫趕到時,已是回天乏術……”
她有些恍惚,坐在椅上久久無法回神
後來,她不是很記得中間的過程,只知自己趕回了大宅,原以為那女人會連門都不讓她進,大門卻沒人擋她
她走進屋,偌大的屋宅裏,不知何時,早被人搬空,屋裏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人拿走了,要不就被債主貼上了封條
丘叔告訴她,原本上百仆傭跑了,帶着能當工錢的東西全跑了
她往主屋走去,在那兒看見了那躺在床上的老爺,和在床邊哭紅了眼的女人,還有那跪在一旁的三位小姐與少爺
女人正在替死去的丈夫擦洗身子,邊哭邊不斷的喊着死去丈夫的名字,四個孩子也哭得停不下來
溫柔看着那一幕,忽然間,覺得自己根本不應該在這兒
她是個外人
在這裏,她就只是個外人而已
她退了出去,想回去,卻遇見了前來讨債的人
屋裏哭聲不停,哀哀切切的,她可以走開的,最終卻仍不忍心的問明了欠款,掏錢打發了那債主
屋裏躺在那裏的人,再怎麽樣,是她親爹,那幾個孩子,是她弟弟與妹妹
于是,她要丘叔找出溫家的帳本,處理了一個又一個前來讨債的債主,又自個兒再到棺材行買了棺材,親手到大門外,挂上了白燈籠
喪家晦氣,有人遇喪便不讨債,但也有人見了還是硬上門來,她能處理的,就自掏腰包處理掉,不能處理的,就告知會賣掉大屋把債務清償
她在短短一個月之內,清算了家産,把田地、大屋全都賣了還債,只把小別院留了下來
對她賣屋賣田的事,那女人一句也沒吭過,八成也是知道這事她自個兒處理不來
清償了債款,餘錢其實還有數十兩,她本要把銀兩給那女人,但自從爹死後,那女人整天都窩在床上哭,常常連飯也沒吃上一口,也沒下過幾次地,即便被迫從大宅搬到了小別院,女人依然整天蜷縮在床上,病恹恹的連孩子也不顧了
看着無辜的年幼弟妹,溫柔清楚她若只是把錢留下走人,不用多久,那些錢就會長腳跑了,這女人和這幾個孩子很快就會流落街頭
包別提,她其實早把自己之前攢的錢,全都拿出來還債辦後事
她知道自己走不了
她需要這數十兩重新開始做她熟悉的買賣
我不幫人收拾殘局的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他說的話
差不多這時,她才想到,那天她上岸的地方,離她住的小別院不遠,很近,好似他早知道她會要求要上岸回家
若要找我,你知道上哪去
他說,這麽說
她确實知道
元生當鋪
她上樓時,那男人如以往那般坐在那裏
羅漢床的桌案小幾上,點着香
他倚在窗邊,一手支着臉,一手拿着一本書
那書,不是帳本,是一本地方志,但他沒在看,那男人垂着眼,像是睡着了
明亮的天光從天井灑下,落在他身上
她走上前去,月兌鞋上了羅漢床,如之前那般,坐在小幾的另一邊
香煙冉冉,袅袅
“不是要走?”
他仍合着眼,但開了口
“你不是早算到我走不了”她轉頭看着窗外那方正的天井,和在天井之外的藍天,聲微啞
“你可以走的”他淡淡說着:“不需為難自己”
“我爹死了”她啞聲再道:“那女人沒有謀生的能力,只會坐吃山空”
“你不欠他們”
“我知道”她說着,扯了下嘴角:“但他們是我爹的妻兒”
“那男人從來也沒把你當成親閨女,你又何必?”
“我不知道……”她看着窗外天井上,緩緩飄過的白雲,啞聲道:“只是我原以為……以為事情或許會有所不同……”
“并不會,如果會,他就不會賣了你”
那冷酷卻真實的話語,教淚水無端上湧,她紅着眼,強忍住,再問
“所以,我還是你手上的棋嗎?”
“當然”
男人的語氣,波瀾不興,像她問的,只是今日天色那般
她含淚苦笑,繼續看着那方藍天白雲,緩緩道:“你就不怕,我記着你讓我家破人亡的事?就不怕把我留着,或許哪天哪夜,我逮到了機會,也反你?”
“你爹為富不仁,結仇甚多,才會在落難之時,無人伸出援手你看過帳本了,你清楚他為求富貴,做過什麽事溫家出事,只是遲早,遲或早而已他若不曾想貪,不曾想賣女求榮,也不會就此攤上吳家,不會賠得血本無歸,不會讓人有機可乘,落井下石當年,你才三歲,他就為娶新妻,将你趕出家門,這樣的男人,你以為他對你還會有什麽父女之情嗎?”
她啞口無言,只有淚盈在眼
“那兒,早就不是你的家了”
一句話,狠狠打在她臉上,戳在她心頭,教熱淚再忍不住,滑落眼眶
她垂首閉目,擡手遮眼,淚水依然一再潸然而下
驀地,溫熱的大手撫上了她的臉,用拇指抹去她臉上的淚
“你知道,比誰都還要清楚,那瘸子、老頭、老姑婆,還有那小盲女,才是你的家人,所以你才只想着帶他們走”
他的聲,就在耳邊,她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起身,到了她身旁
淚紛紛,止不住
他在她身旁坐下,将她攔腰抱了起來,讓她坐在他懷裏,教她枕在他肩上“我知道你走不了”
他将那大手擱到了她腦袋上,在她耳畔淡淡說着
“哪需要我攔呢?溫家垮了,你哪有辦法撒手不管,就算你爹沒死,看溫家那般衰敗,你一樣走不了,你若心這麽狠,又怎會想為從良的青樓女子,傾家蕩産買下那船棉籽?”
剎那間,心又緊,好痛,教淚如雨下
“你可以走的,但你若真走了,就不是我認識的溫老板了”
溫柔揪抓着他衣襟,再忍不住,将淚濕的小臉埋在他肩頭上,縮在他懷中顫聲哭了出來
他懷抱着她,沒再開口,就這樣任她淚濕他的肩頭
她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曉得淚水不斷的湧出,過去這一個月,她淚也沒掉過一滴,在這之前,她甚至不曉得她還會為那人的死感到難過
那人眼也不眨的,就把她賣了,有什麽好難過的?那大宅,根本也不是她的家,又有什麽好不舍的?
可,就是難受,就是停不下淚來
然後才發現,原來內心深處,還是希望自己将來能以溫子意功成名就、衣錦還鄉,可以讓那人後悔當年沒好好待她這閨女
還以為不在乎,原來還是執着于自己不得人疼
可他卻看得比她還要清楚明白,身邊那些待她好的,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枕在男人厚實的肩頭上,聽着他沉穩規律的心跳,溫柔的情緒慢慢平複了下來
她睜開眼,看見自己抓皺了他的衣襟,看見他衣襟下的單衣裏,有着一抹豔紅
那是血,從內而外,滲出來的血
這個月,在她忙着賣屋償債時,城裏到處暗潮洶湧、風聲鶴唳,她知道是因為城裏那些商家正與他明争暗鬥
周豹病了,幾月不出,想反的人,早就開始蠢蠢欲動
先前那些亂的,只是不聰明的商家,聰明些的仍如王飛鶴那般按兵不動,若非王家少爺太蠢,王飛鶴只怕也是要等到現在,等到他傷
畢竟鹬蚌相争,漁翁得利,誰不想當那撿便宜的漁翁呢?
這城位在運河要沖,絲綢、魚米、棉花、茶鹽、青瓷陶碗,全都得從這兒過,是商家必争之地,誰若能掌控這座城,就能掌控大半江南,那些巨賈大商,人人都想當頭,想稱霸,若周豹真的病了,要争權、要奪利,只能在這當口
看着他內衣裏滲出的血,她才知他在這波争門中受了傷,不知何時,受了傷,所以才待在有着重重關卡、戒備森嚴的當鋪這兒,所以她剛到時,他才閉着眼,那時他八成是真睡了
即便睡了,也不讓人知,也還要撐着
這男人,怕是連那總随侍在他身邊的墨離也不信吧?
他說,她是他的棋
這局棋,他布了多久?打兩人相識之初?那該也有近兩年了吧?這男人究竟活在什麽樣的處境之中?要如何,才會讓一個人把日子過得如此步步為營?
在此之前,她不敢去深想和他有關的一切
她很清楚,周慶不是她可以要的人
那時,她以為一夜就夠,那會兒,她也只想着若要把身子給人,至少也挑個自己樂意的,想着之後,就走得遠遠的,過她的日子,活出她的一片天
她沒想過能再見他的
可如今,她才發現自己仍在他的棋局中,仍是他手中的一枚棋
懊要走的,這男人多可怕
看着他衣襟中那抹鮮紅,她心口不由得抽緊
這,是故意給她瞧的嗎?
要她心軟?抑或是,他真的只信她?
是信她的嗎?
溫柔擡眼,看見他垂眼看着她,一雙黑眸深深,眼底有着教她心顫的神情
他溫熱的大手,再次上了她淚濕的小臉,徐徐抹去她的淚
那動作,那般輕柔,讓她無法抗拒
罷了,就算他是故意,她也認了
真要留在這城裏,她還能不上他這盤棋嗎?
溫柔松開緊揪着他衣襟的小手,偎着他的大手,語音喑啞的問
“你說,我是你的棋”
“是”
“溫家已經垮了,你要我何用?”
“溫家是垮了”他環抱着她,道:“溫子意沒有”
她一怔,擡眼看他
“你想溫子意做什麽?”
男人握住了她的小手,攏着
“做你本來就在做的事”他垂眼看着她,勾起唇角,道:“做王飛鶴本來應該要做的事”
“什麽意思?”她不懂
“一個地方,除了大惡之人,總也有大善之家”
她楞看着他,慢慢坐直了身子,醒悟了過來
在王天鳳綁架她之前,她一直以為王飛鶴是個大善人,但他不是,那人不是
“王飛鶴是周豹的大善人”
周慶看着她,告訴她
“溫子意,是我周慶的”
溫柔傻了,呆看着他,一時無語
他低下頭來,看着她的眼,撫着她的唇,低語:“周慶是不幫人收拾殘局的,但你會,也可以”
看着眼前的男人,她張了張嘴,卻無法吐出确切的詞句,這男人讓她無比困惑,他現在是要她替他收尾?王家父子是假善人,真惡人,顯然他們一直在幫周豹處理善後,但她可不是能眼也不眨幫着他收屍滅口的人
天知道,她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路上随便一個男人揮拳都可以将她打倒在地,她看到血都會頭暈想吐,這男人卻要她幫他收拾殘局?
“你知道,我一點武也不會吧?”她忍不住說
他挑眉,道:“我知道”
“我不懂如何埋屍的”她再道
這話,讓他笑了
“我不是說,讓你做以前你就在做的事”他噙着笑,說:“你有幫人埋過屍嗎?”
她眨了眨眼,咕哝,“當然沒有”
話落,她忍不住又問
“你到底想我做什麽?”
他沒有答她,只是挪動了身子,躺了下來,一個眨眼,他已姿态輕松的将腦袋枕在她腿上,閉上了眼,淡淡道
“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
瞧着那仍輕握着她的手,瞬間便枕在自個兒腿上的男人,溫柔無言以對,他動作那般順暢自然,好似已枕在她腿上千百遍似的,她一時間還真不知該如何反應
下一剎,感覺到他喟嘆了口氣,她才意識到,他累了
這男人,仍傷着,他的胸口,還滲着血
想來怎麽樣,躺着仍比坐着舒服吧?
雖然仍有些羞窘,可心一軟,沒推開他,就讓他這麽枕着了
像是察覺了她的心軟,他将她的手拉到了腰月複上,嘴角勾起了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那笑,教她有些惱,又有點兒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滋味,教小臉微熱
于是,就讓他這麽給枕着了,給握着了
風輕輕徐來,将香煙吹散
一切,如此安靜又平和
腿上的男人,合着眼,她能感覺到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呼吸既徐且緩,可她知他仍沒放松下來
就連在這兒,在周遭都是他的人的地頭,他也無法心安
驀地,一個念頭,忽地跳入腦海
“周豹還活着嗎?”
聞言,眼前的男人睜開了眼,看着她
“活着,他當然還活着”
他是笑着說這句話的,只是這一回,那笑沒入眼,他的眼是冷的
很黑,很冷
那冷眼,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她應該要害怕,怕這個男人
可明知他刻意将她算計,她卻也無法将與他相處的過往全盤抹去,沒辦法相信這些日子,她真錯看了他
她看不清他這盤棋,感覺仍在雲裏霧裏
這男人如此狠絕,那般工于心計,哪天他若真把她賣了,怕也是理所當然
懊要怕他的
可當她看着他,卻只為他感到害怕
不知怎,忽地想起,這男人從未在她面前,稱周豹是他爹
溫柔垂眼看着那枕在她腿上,握着她小手的男人,瞅着他看似輕松,實則不曾放松的姿态,不禁張嘴又問
“周豹,想要你死嗎?”
他看着她,噙着嘲諷的冷笑,回:“你說呢?”
這不答反問的回答,只讓她心揪得更緊,不由得握緊了他的手
再一次的,他勾起了嘴角,那雙黑瞳裏的冷意褪去,漾出一抹教她喉緊心更縮的情緒,然後他擡起左手,輕觸她的臉,讓她心又一顫
“你若還想走,別拖過今夜”
說着,他閉上了眼,将手垂放回身前,語音沙啞的淡淡道
“天大地大,哪都能去,你到哪都能重起爐竈的”
聞言,心頭一顫,她垂眼看着這男人,他閉着眼,可她知,他是說真的,若她真要走,他不會攔的,他會讓她走出這盤棋
風,不知何時停了
幾上的銅爐香煙袅袅,筆直往上延伸
可她很清楚,風雨欲來,這幽靜的片刻,只是暴風雨前的平靜,而這男人無論何時都會身處暴風眼的中心
在他身邊,是讨不了什麽好的
懊要走的,溫柔想着
可她懷疑他知道,他的右手仍攏握着她的手,始終不曾松開過
是刻意?還是不自覺呢?
一顆心,揪得好緊
到頭來,她只是低垂着眼,輕輕把左手擱到了他疲憊的眼上,替他遮住了光
幾不可見的,他喟嘆了口氣,收緊了大手
眼微微的,熱了起來
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那天,她就一直那樣坐着,讓他枕在她腿上歇息
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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