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夜深深,更黑,更深

暗夜裏,華燈一盞跟着一盞,熄了

在這天将明未明之際,這座城很靜,靜得她能聽見遠處的流水聲

身後男人的心,貼着她跳,蜷縮在他溫暖的懷中,她完全不想面對屋外可怕的現實,可她知道,她必須搞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當心跳漸緩,她冷靜下來,想到了一個辦法

溫柔強迫自己起身,拿絲被裹身下了床

他沒有阻她,只是緩緩坐起了身,看她取了紙筆過來,沾着水杯裏的水,在白紙上寫下問題

她們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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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白紙推到周慶身前

他屈起一膝,對身上的赤果一點也不在乎,只是沉默的看着她

這男人之前問過,她是否真的想知道,她那時說她不想,并不是真的想,可現在,她早已沒有回頭路了

那年那天,當她讓他枕在腿上,當她那夜沒有離開,她就已經做了選擇

所以,她只是看着他,定定的看着

一燈如豆

黑夜寂寂,白水寫的字,在紙上慢慢暈開,漸漸消散

見她一臉堅持,沒有退縮,周慶方朝她伸手,接過了那支筆,沾水寫了兩個字

妖怪

這字詞,過去這一個時辰,曾閃過腦海無數回,可看到他寫下來,她仍忍不住輕顫

溫柔深吸口氣,取餅他手上的筆,沾水再寫

她們要人的臉皮做什麽?

她把筆遞給他,這一回,他沒有拖延,只在紙上,用白水再寫下兩個字

當人

她又一顫,伸手遮着唇,忽地想起王家父子身上的味道,那腥臭味,就如小青被十娘殺死時,冒出來的味一般,那時太混亂,她沒空多想,可如今回想起來,那臭味,是在王飛鶴打傷了他兒子時才冒出來的,當他們被周慶減口時,那味才變得更濃

王家父子也是,同小青一般,都是妖怪

她提筆再問

有多少?

他簡單又回兩個字

很多

這答案教她莫名驚慌,她盯着那兩個字,忽然清楚知道,他不是故意不說有多少,他是根本沒辦法告訴她有多少

察覺到她的恐懼,周慶擱下筆,伸手輕觸她的臉

眼前的小女人,遲疑了半晌,方如他所願的擡起眼,眼底卻全是掩不住的驚懼畏怖

心頭一抽,再忍不住,他伸手将她擁入懷中

她縮在他懷裏,卻依然止不住顫抖,壓不下驚恐

他從沒見過,她如此害怕畏懼什麽,這小女人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天知道,她甚至膽大包天到在他的地頭和那姓張的密謀反他呢

可如今,她卻被吓成了一只畏縮的小兔子

環着那小小的人兒,他大手撫着她的背,低頭親吻着她的額

如果可以,他願意這樣一直擁着她,直到天荒地老,他還有許多話想說,想和她說,他痛恨自己必須讓她離開身邊,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可他比誰都還要清楚知道,她不能待在這裏

就在他試圖強迫自己張嘴開口時,懷中的女人雖然還在抖,卻伸出了手,拾起他方才擱下的筆,沾了白水,再次在那張白紙上,寫了一行字

你想我怎麽做?

他一怔,垂眼看她

那嬌小的女人,唇仍微顫,一張小臉依然沒有血色,眼裏也依然透着未完全退去的害怕,可她依然直視着他

心頭,緊縮再緊縮

以為她會恨他的,恨他将她拖入這團渾水爛泥中,誰知她還問他想她怎麽做?

這一刻,幾乎後悔起來,後悔當年拿了她的鎖,後悔那年要了她的身,後悔自己拿她當棋用

只是幾乎

情不自禁的,他撫着她蒼白的唇,低頭吻她

“溫老板,你真是個傻瓜”

這沙啞的評論,教她惱了,擰起了秀眉,那模樣卻讓他笑了

周慶伸手拿過她手中的筆,沾水在紙上寫字

圍地則謀,絕地無留

此地已絕,不可多留——

溫柔看着他寫的字,愣了一愣

把你手上的東西全呈交上去,教張同知讓知府大人派兵——

他還沒寫完,她就知他要寫什麽

抄了周家

她擡頭愣看着那男人,只見他垂眼看着她

忽然間,曉得他一直知道她在做什麽,她的一舉一動,從來就逃不過他的法眼,甚至這所有的一切,原就是他的打算

他知道她會怎麽做

這男人從一開始,就知道她不會放任情況一直惡化下去

他教她下棋,點她行商,讓她接手吳、王、溫三家的管事和買賣,所有種種的一切,都是為了現在

他本就要她反

他栽培她、扶植她,就是要她有朝一日,毀了周家

為什麽?

她想問,然後領悟過來

他說妖怪剝人頭皮,只為當人

當什麽人?

溫柔睜大了眼,看見他眼裏浮現一抹蒼涼的悲傷

她震懾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張了張嘴,他以指輕壓她的唇,微微扯了下嘴角

淚水上湧,再次滾落

若要當人,當然要找個有權有勢的人來當

可周慶是人,她知道,那些妖怪受了傷之後很臭,血很臭,可他不會,她從沒在他身上聞到那種腥臭味

但這城裏,除了他之外,還有另一個,能夠呼風喚雨的人,那個被人喚作周豹的男人

那究竟是何時發生的事?

周豹從何時開始,就被取代了?三年前?五年前?更久?他自己一個人,究竟這樣過了多久?他做了什麽,竟能讓那些妖留着他?不殺他?還這般怕他?

她想問,還有無數個問題想問他,但他拾起那寫着白水的宣紙,将它擱到燈上燒了,即便是白水幹了就會消散,他也不留

他不冒險

因為這般小心,所以才能活到現在

熱淚濕了臉,他将她擁入懷中,在她額上印下一吻,方啞聲開口

“你該走了”

她不想

可在這裏,他什麽也不可能和她說

他不能

棒牆有耳

而在迎春閣裏,他從來就不是自由的

一顆心,震震、顫顫

這局棋,還沒完,就連他,也是盤上的一只棋,一枚子

她不想讓他留在這裏,可他必須留着,就像她必須走完她該走的路,他也有他該待的地,該做的事

他拿命來布這局棋,不可能在這時退縮放棄

情不自禁的,她擡起小手,将手擱在他垂挂在胸前的老銀鎖和平安符之上

曾幾何時,他已不再把這銀鎖和平安符挂腰上了呢?

她忘了是何時,在何地發現的,可她知,他不是沒有帶着它,他只是将它擱到了衣裏,讓它們,貼在心口上

看着她的手,他黑眸更深,大手覆到她小手上,緊握

淚,又上眼

溫柔看着眼前的男人,忍不住月兌口

“我為你安——”

他沒讓她說完,只是低頭吻了她,用唇堵住她的話

剎那間,心緊且痛

她想和他說很多話,很多很多話,很多她早就應該和他說清楚、講明白的話,可此時此刻,她什麽也不能說

只能用無盡的柔情回他那個吻

當他往後退開,她可以看見,他一雙黑眸充塞她之前從來不曾見過的情緒

他張開嘴,似要說些什麽,可這一回,換她擡手壓住了他的唇

他眼角微抽,瞳眸收縮,喉結上下滑動,但最終仍是閉上了嘴

不是不想知道他要說什麽,可若會害他喪命,她什麽也不需要聽

就他這一眼,就他這模樣她夠了

看着眼前的男人,她朝他揚起嘴角,笑了笑

那含着淚的微笑,教黑眸更深,不舍的,他擡手撫着她微揚的嘴角,撫着她眼角的淚,那輕觸着她的大手,無比輕柔

悄悄的,他握住她的小手,以額抵着她的額,慢慢的扯出一抹萬分溫柔,卻又讓人想哭的笑

這男人,什麽也沒說,可她能感覺到他不曾言明的情意,能看見他眼中從來未曾坦露的愛戀不舍

可她不能留在這裏,他與她都知道

他凝望着她,張嘴緩緩吸了口氣,然後強迫自己坐直身體,松開了手

溫柔逼着自己下了床,穿上衣,束起發,套上鞋襪

他坐在床上看着她,沒有幫她,溫柔能看見,他将雙手緊握成拳,擱在腿上她知道為什麽,他若伸了手,她就走不了了

他想将她拉回去,她能感覺到他的渴望,他不想她走,她也不想走,可她必須離開這裏,去做該做的事

要踏出他房門前,她其實很怕,她幾乎不敢推開那扇門,可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躲在他房裏

而此時此刻,她是溫子意,溫家大老板,她是來這兒談生意的,走正門而來,也得從正門出去

所以她深吸口氣,推開門,獨自一人離開了迎春閣

迎春閣外,陸義已将車備好,等在那裏

她上了車,讓陸義載她離開,長街很長,她從車窗裏回頭看,看見他站在那樓閣窗裏的身影,她看不清他的臉,可她知道那是他

到此刻,她才知,為何他的身影,看來總是如此孤寂

剎那間,淚又上眼

看着他孤寂的身影,她将雙手交握,她會走完他的棋,但他若以為她會就此放棄,他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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