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她是要反他,真的想反

溫柔清楚,周家父子的惡門,早已殃及池魚,她若不做,別的商家也會做,那些人隐忍已久,早在暗謀策劃,陸義送來給她的消息,擺明了事情一觸即發,他們刺客都派了,還有什麽不能做?不敢做?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她一直記着他說的話,記得他教的事,這些年來,她在城裏布下情報網,不僅僅是使用周慶的門路,因為她比誰都還要清楚,這城裏有多少人不喜他

所以她暗地裏讓陸義去做這些事,去調查收集更多的消息,不只是尋常商家、酒樓裏的下人,他甚至收買了官府裏的下人與獄卒

這幾年,周慶做事變本加厲,一再強占民宅、店鋪,趕人出城,弄得人心惶惶

她不知他到底在做什麽、想做什麽,她不是沒有問過他原由,可那男人不肯說,而她很清楚,他這般持續下去,人們要反他,想反他,是遲早的事

溫柔知道她得搶在所有人之前先下手為強,若由她起頭,她還能想辦法保他

她不知的,是他竟身處那般可怕的絕境之中

這城裏有妖怪,為數衆多的妖怪,她不知究竟有多少,可如果連周豹也是,那還有誰不可能是?這城裏有多少商家是妖?有多少商家是人?那些想反他的,到底又有多少是人?多少是妖?

他說過,這座城需要規矩

之前她沒多想,現在回想起來,才知他話中有話

她必須讓知府大人帶兵抄了周家,才  能釜底抽薪,可那些妖怪,讓事情添了太多變數

她不想這麽做,可她必須這麽做

周慶要她這麽做,必定有他的道理

這城裏有妖怪,那些妖怪在吃人,他之前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壓制住了他們,可如今那法子顯然開始不管用了

所以小青才會在迎春閣吃人,雖然十娘殺了小青,可她倆的對話,讓她知道,這些妖怪也在謀劃着什麽

大人要醒了

雖然尚不知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可她清楚自己無法再拖下去

周慶再不能等,他沒有時間了

即便她再不願,她也得趕在事情發生之前,讓知府大人把周家抄了

要扳倒周氏父子,得要從官府下手,之前不是沒人做過,可她猜官府裏也有周豹的人,或者披着人皮的妖,他們将事情全壓了下來

但張同知不是妖,她知道若他是,周慶不會讓她繼續下去

那晚,她一夜未眠

即便對官兵是不是能制得了那些妖,她仍有疑慮,天一亮,她仍是将所有搜羅到對周氏父子不利的罪證,全都親自送到了知府衙門

張同知一早就已等在府堂

“都在這兒了?”張同知見她讓人擡了一箱東西進來,挑眉問

“是”她直視着他道:“全在這兒了”

張同知壓低了聲,湊到她跟前來道:“溫老板,不瞞你說,昨夜我同你赴會前,已同知府大人說及你所提之事,可你要知,這事非同小可,你呈上的東西,要是不夠有力,可是成不了事的”

“子意知道”她清楚知道,若這事不成,這人一定第一個将事情給撇得一幹二淨“若無确切事證,子意也不敢驚擾知府大人”

“如此甚好”張同知笑笑,朝一旁衙衛擺擺手,“把東西幫溫老板擡着,溫老板,這邊請”

說着,他轉身走在前頭,溫柔邁步跟上

張同知帶着她,穿門過房,來到知府大人辦公的堂室,敲了敲門,得到大人應聲,才推門進屋

堂室內,窗明幾淨,幾上香爐正燃着袅袅清煙

一名頭戴烏紗帽、身穿雲雁常服的大人坐在桌案之後,她沒有多看,只躬身垂眼的等在門外

“大人,溫老板來了”張同知走到桌邊,同那大人通報

“讓他進來”

“溫老板,進來吧”

張同知回身召她,溫柔這方跨過門檻,來到桌前,衙衛擡着那一箱,跟進了門

她恭恭敬敬的拱着手,将腰彎到了底

“小民溫子意,見過大人”

“張同知說,你有事要私禀于我?”

“是”她垂着眼,鎮定的說:“小民近日覺察城內有人同商家強收銀錢,用以暗自囤糧、私造兵器、集結兵丁,意圖造反”

這幾句,擲地有聲,即便在場的人私下早知她要做什麽,可真等她說了出來,還是讓一室陷入可怕的寂靜

意圖造反

這可是要誅連九族的殺頭大罪

不知過了多久,桌案後的大人,擱下手中毛筆,終于開口問

“你此來,是要舉報誰想造反?”

“周豹”

這兩字,讓一室更靜

知府大人以食指輕點桌案,又半晌,才再問

“溫子意,你可有實證?”

“小民自是有确切實證”說着,她将箱子打開,道:“這些皆是半年來,小民截獲的消息與密函,以及城內城外,共三百四十八位商家親自提供的帳本,記載了過去數年,每月被迫向周豹繳交的銀錢,大人若能辦了周豹,我等皆願親上衙門”

話落,她不忘将那帳本上呈交與張同知

張同知接過手,再轉呈給知府大人

那戴着烏紗帽的大人,拿了帳本,一一翻看着

一室依舊寂靜,她心跳飛快,等着前方桌案後的大人發話

雖說張同知若沒把握,也不會蹚這渾水,今日要她來,也只是走個場面,可最終仍得看這知府大人吃不吃這套,敢不敢動周豹

這知府走馬上任多年,她知周豹一定一早打點好這知府大人

可她賭的,是人性

人性本貪,若能收得萬兩銀錢,誰還只收那蠅頭小利呢?

眼前的大人,伸手翻了一頁又一頁,然後終于合上了那帳本

“張同知”

“下官在”

“周豹父子,意圖造反,你即刻調動兵馬,帶兵将周氏産業全數查封,把周豹、周慶拘提前來!”

“是,下官這就去辦”張同知腳跟一旋,喜孜孜的轉身出門

溫柔暗暗松了口氣,跟着躬身再道:“謝大人成全”

知府大人笑了笑,只道:“溫老板,這商街,以後還得看你了”

“小民必不負大人所托”她彎腰再躬身

“既是如此,你沒事就下去吧”

那知府大人朝她擺擺手,怎知,這一擺手,讓那大人頂上的烏紗帽歪了一歪,知府大人擡手将帽扶正,她卻在這時看到有滴濃稠的液體啪咁一聲落在地上

那液體,是滴血

她渾身一僵,不禁擡眼看去

在這之前,她并未真的見過知府大人,只有幾回遠遠瞧過,可眼前的男人異常眼熟,他的臉極白,像是塗了一層厚粉,而他額上的黑色官帽邊緣,隐隐有着縫線,那縫線上,還滲出了些許腥紅,在他扶帽時,被帽檐抹開

而他的耳,他的右耳因為他扶帽時太過粗魯,整個被往旁扯裂開來,要掉不掉的,懸挂在那裏,滴着血

可那傷着了自己的知府大人卻完全沒有注意到,像是根本不痛似的,只自顧自的繼續調整頭上的烏紗帽冠,想要把它戴好,卻再次扯到了臉皮

溫柔瞪着知府大人那瞬間扭曲了一下的臉皮,還有那只滴血的耳,只覺毛骨悚然,剎那間,她忽地領悟,眼前的人,就是昨夜那意圖非禮她的男子

他昨夜拿布條遮眼,擋住了半張臉,是以她一時才沒認出

可他死了,被小青吃了,而十娘剝了他的頭皮,拾起了他的耳,說要去找人修一修——

剎那間,惡寒上湧,她強壓眼底的驚恐和上湧的嘔意,飛快低下頭來,匆匆退了出去

一出官衙,陸義見她臉色不對,忙迎了上來,低聲問

“怎麽回事?”

“沒事”她上了車,“我們回去吧”

見她眼中透着驚慌,陸義沒再多問,只上車快速将車馬駛離溫柔坐在車上,臉色蒼白的交握着雙手,簡直如坐針氈

她雖然讓知府大人派兵抄了周家,可她本是打算,等周慶被下獄之後,讓他假死牢裏,來個偷天換日,她甚至早已在那獄牢之中,安了自己的人

可那知府大人,那額上的疤,那扯裂的血耳……

包別提那張臉,只要遮住了眼,分明就是昨夜那男人

她不知知府大人昨夜怎會跑去迎春閣,但她清楚知道,那男人昨夜已經死了

張同知曉得嗎?他可知大人昨夜也在迎春閣?還是他本也是周豹的人?

她很清楚,謀事總有變數,但如今這變數太大,完全超出她所能掌控的範圍

驀地,她突然領悟,若知府大人已被周豹那一方的妖怪取代,那他們這般順勢而為,絕不會僅僅只為了逮周慶下獄——

剎那間,方寸大亂

陸義收買了獄卒,即便周慶被下獄,她仍有辦法将他弄出來,那是她原本的謀劃,可若那些妖不是這麽打算——

溫柔小臉刷白,匆匆掀開前方車簾,抓着陸義的手臂,驚慌月兌口:“快!帶我去元生當鋪!”

陸義吃了一驚,回頭看她

“知府大人是周豹的人,他們不是要逮周慶下獄而已,是要殺了他!”她臉色蒼白,心慌意亂的道:“周慶知道這是我謀劃的事,他知我安了出路,可不知大人已被偷天換日,他不會反抗,你得帶我去元生當鋪,我必須通知他——”

“不行”陸義下颚緊繃的看着她,低聲道:“張同知天未亮就已調集了兵馬,你知道今早這只是走個過場,在你出來前,他就已經帶兵去逮人了,你不能這時出現在那裏——”

“他們會先去迎春閣,他們以為他一直都睡在那裏,但他不是,他這時一定在元生當鋪”她心急如焚,緊抓着陸義的手,啞聲開口:“拜托你,他們連讓他入獄的機會也不會給的”

看着她慌急的小臉,陸義握緊缰繩,粗聲道:“溫老板是周慶的人,周豹的人都知道,就算溫老板反了,可你以為在這種時刻,他們會讓你靠近那裏嗎?你這時去,只是給了他們機會和理由一網打盡”

聞言,她小臉刷得更白,唇微顫

“無論如何,我得試一試”

他低咒一聲,只能掉轉車馬,迅速往商街大廟前的元生當鋪駛去

可兩人才到商街入口,遠遠就看見官兵已經包圍了那裏

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官兵,溫柔臉上血色盡失

陸義甚至沒有問她,直接就将車馬駛過街尾,沒有轉進那條商街

就在車馬駛過街尾的那瞬間,街頭大廟前忽然無預警炸了開來,那震天動地的驚爆猛地襲來,造成的氣爆甚至讓車馬劇烈搖晃,讓她摔倒在車板上

混亂中,她驚駭的掀起車簾,只見元生當鋪那兒,冒出驚人的沖天火光

不——

剎那間,她試圖跳車沖下去,可陸義飛快抓住了她,将她塞進了車簾裏,她失控的掙紮着,想要下車,想去他那裏,但陸義出手點了她穴道,然後回身抖缰,讓馬匹将車快速駛離那陣混亂

溫柔癱倒在車板上,無法動彈,只能看着揚起的車簾外,人們驚聲尖叫,四散奔逃,就連那些靠近大廟附近的官兵,也亂了陣腳,但那些官兵一重又一重的,依然包圍着那裏

那樓高三層的建築,再次爆出另一聲巨響,讓她氣窒心顫

黑煙夾雜着熊熊火光直冒,一下子延燒開來,可她什麽也無法做,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可怕的烈焰吞噬了整棟當鋪

爆炸引起的熱風,吹得車簾陣陣飛揚,啪啪作響

看着那沖天的火光,看着那被官兵重重包圍的商街,溫柔知道事到如今,無論她怎麽做,都改變不了什麽

來不及了

陸義知道,她也曉得

當車馬駛出城門,陸義将車停到路邊,這方掀起車簾,回到車廂裏,解開了她的穴道,跪坐在她身邊,啞聲開口

“抱歉,我不能讓你在那下車”

“我知道”她臉色蒼白的點頭

“他可能不在那裏”他嗄聲再道

“他可能不在那裏”她點頭同意

“就算他在,既然迎春閣裏有暗道,元生當鋪裏定也會有”

“是,那兒——”

她顫聲張嘴,試圖再點頭,可話卻說不出口,她喘不過氣來,沒有辦法呼吸,只有唇微顫

就算周慶算得再精,挖了暗道,也不可能挖通整條商街,而那些官兵将整條商街都圍住了,即便他插了翅膀也飛不出來,難以逃出生天

這點她知道,陸義當然也曉得

無論如何,周慶都死定了

他們本就打算殺了他,從沒打算留他活口,所以才會炸了元生當鋪,才會一把火燒了那裏

她将冰冷的雙手緊緊交扣在身前,只覺一顆心,痛若火燒

人都說,周豹是惡霸,周慶也如此,有其父必有其子

可她知,他不是

他不是

當年,她送他那平安符,給他那老銀鎖,是真心想能保他平安

她從沒想過,到頭來,竟然是她親手害死了他

霎時間,心痛得喘不過氣來

可看着眼前這些年,她一直視其為大哥的男人,她能從他眼中,看見自責與愧疚,她閉上微顫的唇,再張開,又試一次,才有辦法出聲

“我知……你是為我好……”她緊握着雙手,強扯嘴角,看着他,啞聲道:“我們回去吧”

凝視着眼前臉上血色盡失,仍試圖對他微笑的小女人,陸義無言以對,只能握緊雙拳,點點頭,轉身退了出去,将車馬駕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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