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又下雨了
她能聽到雨聲淅瀝不停
有那麽小小的片刻,她不是很想睜開眼,被窩裏很暖,但只有她自己一個
她應該要起來了,她得起來當溫子意,可她不想,她好累好累,她只想就這樣蜷縮在暖被裏,緊閉着眼,環抱着自己,逃避面對殘酷的現實
再一會兒就好,再一下下就好,然後她就會起身,去做她該做的事
她閉着眼,呼吸,控制自己的情緒
驀地,男人的聲響起
她屏住了氣息,以為自己聽錯,可那說話聲仍在
那人壓低了聲嗓,又隔着門窗,聽不清,但那是他的聲音
既期待又害怕的,她緩緩睜開了眼
他的聲還在,低低的,就在窗門外
溫柔看着前方陌生的鬥室,聽着他低啞沉穩的和另一個男人對談的話語,從門縫中漏了進來
一顆心,微微的顫
慢慢的,她撐起自己,背上的傷很疼,讓她倒抽了口氣,瞬間有些頭暈目眩,可她還是忍着痛披上了衣,下床緩步來到門邊
那門半掩着,門外是一小院
門外的天光有些亮,刺着眼,她擡手遮光,眨了幾次眼,才能看清眼前
小小的院子裏,讓人種滿了無數紅花,紅花沒有葉,只有筆直的綠梗,和在其上朵朵怒放的豔紅
清風徐來,讓紅花搖曳
秦老板提着水桶,拿勺子舀着水,澆着花
而他,就站在那男人身邊
一雙眼莫名的又熱了,幾不敢眨眼,直到看見了,狂亂的心,才稍稍定了下來,才有辦法确定,腦海裏浮現的記憶,不是虛幻
心一松,腳就軟,她站不住,忙伸手抓住門板穩住自己
門板一動,兩個男人同時擡眼朝她看來
他在眨眼間,來到眼前,伸手将她攔腰抱了起來
“怎麽起來了?”
“沒,我只是……”她說不出口真實的原因,話尾就這樣消散
他沒追問,只抱着她往茅房走,發現他想帶她去哪,溫柔瞬間紅了臉,“等等……我不是……”
“不是什麽?”他對她挑眉
她羞到不行,更加說不出口,只能趕着在他打開茅房門之前,匆匆道:“你放我下來……”
他沒放,他堅持開了茅房的門
“周慶——”她滿臉通紅,忙揪着他的衣襟道:“我自己可以……你別同我進……”
他進了,還關上了門
那茅房很幹淨,事實上幾乎一塵不染,還放着香球,木制的恭桶更是被刷洗得幹幹淨淨,沒有一點味道
她羞得無以複加,可他一點也不介意,只把她抱到了恭桶上,替她撩起了衣裙
“你在這……我沒辦法……”
“我知道”他眼也不眨的說着,把她的衣裙抓撩在她膝腿上,讓她自己抓着,“我就在門外,你不舒服就喊一聲”
溫柔面紅耳赤的點點頭,那男人這才起身開門走出去
說真的,昏睡了這麽久,她并非真的不想解手,可怎樣也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處理,但那男人這幾日都這般,她的衣在那晚被畏畏抓破了、染了血,他不知從哪弄來了女裝,替她穿上,非但如此,這些天他一直顧着她,還為她換藥、擦澡、洗腳,只差沒幫着她解手,最後這事她不肯讓,他沒有和她争辯,只給她一個選擇,就是屏風後面的恭桶
起初,她還以為會有丫鬟或小厮來幫忙處理那些穢物,等她情況稍微好轉之後,才發現這兒沒有別的人,那些穢物都是他自個兒拿去清理的,讓她萬般震驚,又羞又窘,再也不肯在那兒解手,怎麽樣也要自己撐着走到茅房
也難怪他誤會她是想要解手
她很想開口叫他走遠些,但她清楚他不會聽,于是只能坐在這恭桶上,萬分羞窘的快速解決,以防他以為她昏倒在這裏又跑進來查看
等處理完該處理的,她開門走出去,果然他仍站在那裏,手上拿了一盆溫水讓她洗手,她洗完手後,他還拿了幹布幫她擦手,再将她抱了起來
“我自己可以……”
見她滿臉羞窘,他邊走邊說:“你知道,這沒什麽,是人都會吃喝拉撒睡的”
她不想和他争辯這個,只能閉上嘴
“今日若換作是我傷了,你不也會幫我?”
“那不一樣……”她忍不住月兌口
“哪不一樣?”他抱着她走過庭院
她答不上來,只有臉更紅,只能蜷縮在他懷裏,感覺着他的心跳,将臉枕在他肩上,小聲道:“就是不一樣……”
他将她抱回房裏,讓她重新躺上了床
她沒有抗議,她其實還很累,可那男人轉身走了出去,不見他的身影,讓她心又有些緊,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回轉回來,抓了件薄毯,将她包了起來
“怎麽了?”她好奇開口問
“你不是想透透氣?”他再次将她抱了起來
她一怔,傻看着眼前這男人
“不想?”他挑眉
溫柔搖搖頭,又點點頭,紅着臉吐出一句
“想”
他聞言,小心的抱着她走回了院子裏
秦老板已走了,不知去了哪
周慶抱着她來到院子的另一角,那兒讓人放了一張圈椅和小幾,幾上還有一小爐,熱着一小兵湯
她見了,才知他方才是去搬這圈椅和小幾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這小院似乎變得比剛才更大了些,一棵看來很老很老的菩提樹,杵在院子的角落,老菩提伸展着枝葉,不知名的藤蔓爬在院牆上,陽光斜斜的灑落小院,讓那滿院子的紅花看來沒那麽觸目,不再那般豔紅如血
那一朵朵紅花靜靜的開着,在陽光下舒展蜷曲的花瓣
他抱着她在圈椅上坐下,一邊小心的将她身上披的薄毯拉緊收攏,又替她盛了一碗湯
那湯很香,十分清甜,是撇去了油水的雞湯
她小心翼翼的握住那溫熱的小碗,不讓它從手中滑落
經過幾天的歇息,手仍微抖,沒有力,就在她以為自己又要打翻它時,他的大手覆握住了她的手,幫着她穩住了手上湯碗
他一調羹一調羹的,慢慢喂着她喝這清湯,就像過去這幾日那般
她盡力喝着,直到再也咽不下去,才開口婉拒
他不勉強她,只是放下了湯碗和調羹,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
這男人的手很熱,源源不絕的熱氣,從他的大手傳來,徐徐的,入了手,上了心,讓她的身子也慢慢暖了起來
她垂眼看着他覆握着自己蒼白小手的大手,一顆心,跳得更紮實了些
他的手很漂亮,一如當年她初見他時那般
可她知,這一雙漂亮的手,只是表象
這陣子,這男人還真的是什麽也不避,她知這兒沒別的人,什麽事也他在做,包括清那茅房,洗那恭桶
用這雙手呢
“放心,我洗了手的”
他的話,讓她回神,擡眼,只見他垂眼瞧着她
“我什麽也沒說……吧?”還是她不小心把話說出來了?
她有些羞窘,不确定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你盯着我手,盯大半時辰了”他瞅着她,眉微挑
溫柔瞧着他,“我只是納悶,我以為你是少爺,不知你懂這些活兒,更別提生火熬湯了”
他扯了下嘴角,道:“我爹被官府招降前,就是一地痞流氓,好的時候能到城裏花天酒地,不好的時候,也曾帶着我露宿山林、沿街乞讨,我自小有印象時,就已會生火煮飯”
“可人都說周豹被招降前是綠林大盜……我以為……”
“以為大盜之家就同大富之家一般?”他看着她,自嘲的笑着:“我爹那人就一張嘴,能把事情說得天花亂墜,哄得一票小賊心甘情願的跟着他,以為能有什麽好果子吃,結果到頭來他唯一的本事,就是把那票好兄弟給出賣了,才換得一個小小的武官來做”
她傻眼看着他,不知該說什麽
“我從來就不是什麽少爺”他告訴她:“三人成虎,說一回沒人信,三回五回一百回,八成的人都會信了,謊話流言傳久了,假的也會變成真的”
她一愣,只見他扯着嘴角,再道
“我爹是地痞流氓,我娘是青樓女子娘懷了我,我爹花光了積蓄,替我娘贖了身”
周慶指着她身上的老銀鎖,道:“我出生時,沒有這種百家鎖,只有我娘用最後的半兩碎銀子替我打了一個銀鎖片,本來我們日子過得還可以,娘沒死之前,我還有飯可以吃,但娘病死了之後,我爹就開始酗酒,他認為都是因為沒錢治病,娘才會死,之後便用盡一切辦法想把祖業弄回來”
他看向遠方,溫柔能看見他臉上浮現苦澀的笑
“可情況時好時壞,我一直有一餐沒一餐的在街頭乞讨,那半兩鎖片當然早就拿去換吃的了,我一直靠着人們和娘在青樓的姊妹施舍接濟過活後來,爹賣了兄弟,讨了官,要回了元生當鋪這祖業,我本以為苦日子要結束了,誰知道餓着肚皮竟然不是最苦最難的事”
聞言,溫柔心微疼,不由得擡手撫着他扭曲的嘴角
他垂眼看她,握住她的小手
“因為如此,你才讓迎春閣的姑娘贖身嗎?”她看着他,啞聲問
周慶輕攏着她的手,道:“墨離要用迎春閣,但那兒的姑娘很多都是人,什麽也不知,繼續留下來,也只是死路一條我原以為,只要能讓她們贖身,她們就能自行找到活路,後來才發現,世人給女人的活路本就不多,可我無暇顧及更多,若非有你,這事也不會成的”
溫柔嘴角微揚,扯出一抹淡淡的笑,道:“你總是會找到辦法的,我只是剛好就在那裏”
“很多人都在那裏,只有你對她們伸出了手”
他看着她,撫着她細瘦潔白的手指,她的手已經不像千金小姐那般柔女敕,可他喜歡她這雙手,這一雙做事的手
溫柔臉微紅,卻沒抽手,只是蜷縮在他懷中,聽着他的心跳,看着他把玩着她不再冰冷的小手
陽光暖了一地,風吹樹影搖
她喟嘆了口氣,重新将腦袋枕在他肩上,他擡手以手指穿過她垂落身後的長發,一下又一下的,将它們以指梳開,他的動作萬般輕柔,那感覺很舒服,讓她昏昏欲睡,可雖然想睡,她卻依然忍不住再問
“周慶?”
“嗯?”
“你想救這城裏的人,是因為他們給過你飯吃?”
起初,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然後她才聽到他說
“沒人記得了”
她擡眼,看見他看着遠方,扯着嘴角
“可我記得,我是這座城裏的人養大的孩子這城裏的人,有好有壞,可大多仍是好的,若我不知感恩,我和那些吃人剝皮的妖怪,又有何不同?”
他握緊她的手,緩緩道:“一口飯,就是一口飯沒有那一口,我就餓死了”
她不知該說什麽,只覺心緊喉縮
“可你識字,你怎會識字?”
“墨離教我的”
她一怔,“墨離?”
“嗯”他又扯了下嘴角,道:“他要用我,才教我認字,否則若我什麽也不懂,找着的都往上繳給白鱗,他哪能讨得了便宜”
心口,莫名又一抽
不自禁的,她垂眼再看他那雙漂亮的手,不能想象他曾是乞兒,更無法想像,這些日子,他是怎麽在那些妖魔鬼怪之中,在那些恐怖威脅的夾縫裏求生存
“墨離……還活着嗎?”那日之後,她就沒再看見他了
“還活着吧”他握着她的手,道:“他是言焱,能操控火焰,那點小火燒不死他的,況且想反白鱗的不只他一個,八成是躲起來了”
“他是什麽?”她困惑的看着他
“言焱”他告訴她:“語言的言,三個火的焱,言焱是像他那樣的妖怪的通稱”
“什麽意思?”
他淡淡道:“這些妖怪,不是每個都吃人剝皮的,有一些,本來就擁有人形,就像墨離,還有一些,可以拟人,只有幾種無法拟人的,才會剝取人皮,假扮成人,他們各有各的通稱,像是言焱”
“還有畏畏”她啞聲吐出之前那怪物的名號
“嗯,還有畏畏”
“這些,都是墨離告訴你的嗎?”
“有些是,但他沒有說全,他什麽也會藏一手”周慶瞅着她,說:“其他的,是秦老板給我的那本《魔魅異聞錄》裏記載的,那本書裏記載着許多妖怪的特性、外貌,還有其弱點,如果他們有的話”
“所以你才知道怎麽對付畏畏?”
“嗯,所以我才知道怎麽對付畏畏”
周慶深吸口氣,将腦海裏她被畏畏擊倒在地的那一幕強行壓下,卻依然忍不住握緊了她的小手
就差那麽一點,若他慢上那一步,她早已香消玉殒
“這護臂軟劍,是當年設下法陣的能人留下來的,上面也有着相同的鳳凰印記,就像那本《魔魅異聞錄》一樣”
周慶說着,撩起衣袖給她看
“寫書的人,知道如何收妖,曉得那些妖怪的弱點畏畏全身皮粗肉厚、刀槍不入,鬃毛硬如鋼釘劍山,唯一的弱點,是那張嘴,得從嘴裏方能将其剖開書上也說,牠血濃如油,一點就着,能起大火”
溫柔看着那護臂劍身上的鳳凰,聞言一怔,驀然領悟一件事,她擡眼看他:“你在這之前,沒見過畏畏?”
“沒有”他告訴她,“這世上妖怪魔物很多,我不曾全部見過”
她震懾的瞧着眼前的男人,“你不能确定這護臂真能擋下畏畏,牠可能會咬斷你的手”
“牠沒有”他凝望着她,啞聲開口
她握緊了他的大手,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這男人忍辱負重那麽多年,籌劃這一切如此之久,就是想救這座城,想救這城裏的人,可到了最後這關頭,卻差點為她功虧一篑
“你若死了,這一切豈不白費?”
他看着她,然後笑了,低低的笑着承認
“是啊,我若死了,這一切就白費了”
瞧着他自嘲的笑,溫柔忽然明了,那不是他的計畫,他并沒有打算對抗畏畏,至少不會在沒有确定這鳳凰護臂能擋下畏畏利牙之前,去冒那風險
“你沒有想”她悄聲吐出這句
“我沒有想”他擡手撫着她蒼白的小臉,黑眸深深的看着她,坦承:“沒辦法想”
她啞然無語,只有淚盈在眼,她将小臉偎進他的大手裏,望着他,悄聲道
“我只是你手中的棋”
“嗯,你只是我手中的棋”
周慶凝視着她,啞聲說:“可這世上,唯你真心以對我,若我連你都保不住,這一切還有什麽意義?”
一顆心,顫抖緊縮
情不自禁的,她伸手撫着他的面容,撫着他的眼耳鼻口
“我其實……好恨的……”她告訴他,含着淚說:“恨你瞞着我,恨我想得不夠透徹,自以為能夠為你安一條退路,卻害得你葬身祝融我沒走,是因為我不甘心,我還有那麽多那麽多的話,想和你說……想知道這麽多年,你是否真的,在乎過……”
聽到這話,他黑眸微黯,擡手以拇指抹去她的淚
“你給我銀鎖那日,我想過的,別去拿那鎖,可我想要”
他低下頭來,以額抵着她的額,聲瘠且啞,低語着
“我很惱,惱你憑什麽那樣看我,那樣可憐我?我娘辛苦存下了半兩碎銀,才能打成鎖片保我,卻保不了我三餐溫飽,可你随手就把這麽厚實的老銀鎖給人——”
溫柔輕喘,開口:“我不是可憐你——”
“我知道”他自嘲的再笑,“我知道你不是,可我需要說服我自己,可以對你這樣做,可以把你拖下水,我告訴自己,我需要一個餌,你就是個餌,我需要你當餌,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在機會來臨時,釣出反我的人,誘出反我的妖所以我拿了鎖,讓你作餌,可事實是,我想要你,我需要你那樣對着我笑,那樣看着我,那般喜歡我,相信我會做出對的事……”
他黑眸氤氲,悄聲說:“讓我記得,我還是個人……”
“你當然是人”她有些錯愕,可他黑瞳黯了下來
“你不知道我做過什麽”他眼更黑,語音粗嗄的道:“那些妖,不是每個都生來是妖的,有些曾經是人,但誤入了歧途,被迷惑了心志,十娘就是做人很難很難,當妖簡單多了,要堕落為妖只是一瞬間的事”
她震懾的看着他,熱淚滾落她蒼白雙頰,他不舍的低頭吻去
“我不該拖你下水的,我知道,比誰都還清楚曉得這城裏若有哪個人不該死,那一定是你我該放你走的,可我不想……”
愛戀的撫着她的小臉,他伸手将她擁入懷中,在她耳畔低語,頭一次,坦然對她訴說心中渴望
“我不想”
溫柔說不出話來,只含着淚,萬般不舍地将他的手,拉到心口,壓在心上,壓在那顆她挂在胸前的銀鎖上
周慶心一緊,只模着她的心跳,模着那顆老銀鎖
那麽多年了,這麽多年啊……
“你若要給,我還是會拿的”
她擡起淚眼,微微一笑,然後握緊他的手,讓他握緊那顆老銀鎖
“我給了,就是給了,貨物既出,概不退還的”
周慶看着她,笑了
擁着那為他差點丢掉一條小命的女人,他緊緊握着那顆厚實的老銀鎖,一顆心又熱又暖,情不自禁的,他低下頭來,在她額發上,印下一吻
春陽暖暖,紅花随風搖曳
清風徐來,揚起他與她的長發
溫柔閉上眼,喟嘆口氣,蜷縮在他懷裏,直到此時,就在此刻,才真正安了心
午後的陽光那麽暖
她在他懷裏睡着了,他可以感覺到她微弱的吐息,小小的心跳
周慶以鐵臂圈抱着懷中的小女人,不自覺放松下來
菩提的綠葉遮擋着日光,風吹樹影搖,讓紅花也跟着晃蕩,她的小手仍輕輕握他的手,讓他莫名安了心
這陣子,他奔波在江南各地,來回蘇杭與揚州,這兩日又被她吓到,此刻真的是累了
而她終于又在他懷裏了,就在他手中
沉重的眼皮緩緩垂下
他能在眼簾下看見紅花,看見落下的一葉菩提随風翻飛着
一切如此寂靜又平和
他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