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
又是夜
周慶起身時,溫柔也跟着醒了
見他穿衣,她好奇問
“怎了?”
“有件事,我想看看”他說着,朝她挑眉:“要去嗎?”
夜影仍在城裏,整座城仍在宵禁,她沒想到他會找她在深夜裏出門
“當然”她微笑,跟着穿衣套鞋
怕她着涼,他又替她多包了一件披風,這才開了窗,帶着她躍上屋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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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上,明月高懸
周慶幾個縱落,已來到運河邊一座倉庫的屋頂上,然後停了下來
這倉庫十分高大,站在這兒可以看到附近幾條街,就連運河的河面也一覽無遺
因為宵禁,街上不見人影,河面上更是安靜
她正想問他,為何要來這,就看見了動靜
不遠處的一條街巷裏,有個男人走了出來,他慢慢的走着,跟着在黑夜中落下的花瓣前進
那花随風飄來,落了一瓣,又來一瓣
紛紛、飛飛,悄悄的,接二連三
男人伸手接住,讓那花瓣落在掌心,一片也沒落下,他像是被那柔軟的花瓣吸引,朝着花瓣來處前進
當他漸漸靠近,溫柔發現自己認得男人的那張臉
他是夜影
她一怔,有些驚,幾乎想後退躲起來,可周慶就在她身旁,而那男人除了随風飄來的花瓣,完全沒有注意周遭的一切
他的神情,看來有些迷茫,但越走越快,然後幾乎奔跑了起來
周慶帶着她,在屋頂上跟着夜影
他的速度很快,有那麽剎那,她以為兩人就要跟丢了他,卻見他在一座湖中島停了下來
那島很小很小,湖上有着一棵開花的樹
穿越夜空飛來的花瓣,從它而來
她不記得曾見過這座島,不知道有這麽一棵開花樹,但她認得那大樹,也認得大樹開出來的花
那是紫荊
月光下,花開滿樹
夜影站在島上,站在樹下,昂首看着那滿樹的花
周慶不敢帶她靠得太近,只敢遠遠藏在岸邊樹上暗影裏,看着那力量強大的妖怪,安靜的站在那裏,仰望飛花片片落下
緩緩的,那妖蹲跪在滿地的花瓣之中,一動不動的蜷縮着
有那麽瞬間,溫柔不是很确定自己聽到了聲音,然後她真的聽見了,那個小小的、傷心的啜泣
她一愣,不敢相信的回頭看向身旁的男人
周慶朝她點頭,确認了她的猜測
那妖在哭,不是她的錯覺
周慶在這時,朝另一方再點了點頭,她回首再看,竟看見阿澪站在湖邊,一臉蒼白的看着那在湖中島,蜷在紫荊樹下的夜影
不知過了多久,那千年巫女的黑衣,忽然一點一滴的由裙角,慢慢的幻化成一襲樸素的衣裳,她的臉,也變成了另一個女人的模樣
然後,那巫女提着竹籃,赤腳走上了平靜的水面
她沒有沉下去,在湖面上卻如履平地,她雪白的果足,每踏出的一步,都泛出一圈圈的漣漪
阿澪緩緩的往湖中島走去,一路來到紫荊樹下,走到夜影身旁,伸出了手
在那一刻,即便隔着老遠,溫柔仍能看見阿澪的手在抖
一瞬間,溫柔為她感到害怕,但阿澪沒有退縮,沒有抽手,當阿澪輕輕撫着夜影的發,張嘴和他說話時,那妖怪沒有吞吃她,沒有攻擊她,沒有将她大卸八塊
他只是吃了她給的飯團,然後在她坐下時,枕在她腿上歇息
阿澪輕輕撫着他,月光下,溫柔能看見,一滴晶瑩的淚水,滑落她的臉頰
飛花片片,穿越黑夜
那是個不可思議的景象,難以理解的畫面,卻散發着無以名狀的痛苦與悲傷,教人心頭發緊
周慶帶着她,悄無聲息的離開了那裏,回到了房裏
“那是怎麽回事?”溫柔問,聲有些不穩
周慶道:“我擔心他作亂,讓人跟着他,每天晚上,他都會被紫荊花瓣吸引去那裏阿澪也會去,可她平常只在岸上看,方才是第一次,她上了那座島”
“為什麽?”
“我不知道”周慶解開她頸上的披風,道:“但我想,我們不需要再擔心那妖怪之王了”
不知為何,她沒有因此釋懷,只覺得難過
“他要找的,不是東西,是那個女人,對不對?”她悄聲說:“阿澪佯裝的那位姑娘”
“應該吧”他擡手,拭去她頰上的淚,伸手将她擁在懷中
他知她為何掉淚
她與他都知,這一切,不只八百年,他倆都看過巴狼的生死簿有多厚,那到底有多少世?究竟又是多少年?
陸義、阿澪、夜影……邱叔、翠姨、雲香……
還有那,總是站在怒放紅花中的孤單身影……
誰知還有多少人與妖都牽連在其中?都在這紅塵俗世裏,尋找那失落的魂魄?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若那天他如阿絲藍那般走了,她又如何能夠再尋到他?
來世多遙遠,多渺茫?
所以驚,且怕,淚如雨下
他萬般不舍的擁着她,唯一慶幸的,是她在他懷裏,還能與他相擁在一起
“至少我們在一起”
暗夜裏,他啞聲低語,擁抱着她,告訴她
“無論喜怒哀樂,都一起”
溫柔心更熱,眼更濕,她擡首,撫着他的臉,親吻他,擁抱他
周慶為她寛衣,抱着她重新上了床
兩人在黑夜中相擁纏綿,感覺着彼此的心跳與呼吸
夏夜晚風,輕輕徐來,将片片飛花,吹向遠方
那一夜,兩人都無法入睡,就靜靜的擁抱在一起,待黑夜将盡,他擁抱着她,和她一起看着窗外遠方天際慢慢亮起,看黎明來臨
朝陽乍現的那個片刻,他啞聲開口,吐出一句
“若有來生,你等我”
她一怔,不再看那東升旭日,回頭昂首朝他看來
金光将懷裏的小女人照亮,他能看見她秀麗的臉龐,看見她長發如瀑,看見她水漾黑眸裏的愛戀深情
情不自禁的,他擡手撫着她的臉,啞聲要求
“我周慶一窮二白,只值半兩,但你若願意,我一定去找你,到時換我養你一輩子,好不好?”
她喉一緊,含淚微笑,粉唇輕啓
“好”
一個字,印上心
他在晨光中,吻着她的笑與淚,知道自己有她就夠,有她就好
酒友
舊書鋪子裏,一燈如豆,秦老板輕輕把書合上,放回書架裏
那本書,還沒有寫完,他擡眼,看見書中的主人,提着一壺酒,走了進來
秦老板看着那男人,只揮手撤了櫃,現出矮桌,擺上酒碗
男人同他隔桌相對,席地盤腿而坐
男人什麽也沒說,只替自己與他都倒了一碗酒
他不喝酒的,但他拿起來喝了
那酒很烈,很辣,萬般的苦
“所以,她去了?”秦老板問
“嗯,她去了”男人點頭,再倒一碗酒
接下來,兩個男人便沒再說話,只喝酒
慢慢的,喝着那壺釀了很久很久的酒
當他倆喝酒時,四周的黑暗如此深,深到看不見邊際,只有隐約的紅花在一旁
可那男人不驚不懼,也不害怕
他是個不怕無間的男人,秦老板第一次看見他時,就知道這人對這裏無所畏懼
他曾犯下錯,但他彌補了他的過錯,卻仍不願離開,不肯放下執着,即便投胎轉世,卻始終記得
他是冥頑不靈的魂魄,無可救藥
所以,他也只能陪他喝酒,喝這苦酒
男人有很多問題想問,他知道,這一世,他是頭一回見到他,可這一夜,他什麽也沒問,所以他什麽也沒答
這一生,他的時間還早,沒差這一個晚上
但她去了,那個女人,去面對了她犯下的錯
宋家的少爺,賭贏了這一場,可接下來,還有很多很多的路要走
所以這一夜,就先喝酒吧,無須多言
無須多說
秋
楓葉紅了
夏日已過,湖上吹拂而過的風,一天涼過一天
幾個月過去,城裏沒什麽大事發生,一切都如常
溫柔這日起了個早,穿了衣,梳了發,親自到廚房忙了大半個時辰,這才回房去找那男人
他仍躺床上,懶懶的賴着
若非有事,她也想重新爬回床,同這男人一起窩着
她輕輕推了推他
男人睜開惺忪黑眸,一見她,揚起了嘴角,露出慵懶的笑
“早”他說着,朝她伸出了手,“我以為你出門了”
“不早了,天都大亮了”知他想歪,她先一步擡手抵着他胸膛,好笑的道:“今日休市,我想出門走走,你要不要一起?”
聞言,他這才看到她穿着女裝
“今天不當溫老板?”他挑眉
“今天不當溫老板”她微笑,可眼裏有着些許的緊張
看着眼前這女人,他忽然注意到,她不只穿了女裝,梳了發,還在唇上點了淡淡的胭脂,烏黑的發梳了一個簡單的樣式,上頭還簪了一只銀釵
忽然間,察覺到她想做什麽
“你确定?”
“我确定”
他如她所願的起身下床,穿上她給他的衣,套上她給的鞋,讓她為他梳頭束發
待一切備妥,她提起竹籃,牽握着他的手,往大門走去
他沒有抗拒,就這樣和她手牽着手,走在她身旁,穿庭過院
溫家大宅裏的丫鬟、仆人,見到大小姐出現,身邊還跟着個男人,還是那個男人,個個瞪大了眼,吓得張口結舌,有人還因此摔倒坐跌在地不像溫家其他三位小姐,丫鬟仆人們整天在外奔走,可都識得這男人的臉面,知道他是誰
到了大門外,一輛馬車等在那兒,駕車的當然是陸義
看見他,陸義連挑眉也懶了,只幫忙掀起車簾
周慶扶着溫柔上了車,看見雲香和翠姨早坐在那裏,一旁還有鮮花素果
兩女人什麽也沒說,就好似他會同溫柔一起出現,是普通日常一般
車馬前行,沿着運河,一路進了城,直往大廟而去
到了廟前,他掀簾協助溫柔、翠姨、雲香下車然後,溫柔在人來人往的大廟前,牽握着他的手,在衆目睽睽之下,和他一起踏上了大廟的臺階
人們在四周騷動着
他知道為什麽,她也曉得,兩人都能聽見那些壓不住的竊竊私語
“是周慶……周慶……”
“周家不是被抄了嗎?我以為他死了”
“聽說是被張同知栽贓的……”
“之前就聽說他沒死……原來是真的……”
“看來張同知是被整垮的啊,對了,那沒纏足的姑娘是誰啊?”
“是溫家大小姐……就那之前被搶親的……”
“噓,想死嗎?別說了”
“為啥?”
“他可是周慶啊——”
此話一出,所有人瞬間噤聲,卻還是忍不住偷看那一對走入廟門上香的男女
她沒理會旁人的視線,可他感覺到她手心有些汗濕,本來跨着大步的繡鞋,瞬間縮回了裙裏
他捏了捏她的手,在她看來時,揚起嘴角,朝她一笑
溫柔看着他的笑,莫名紅了臉
他模樣本就俊帥,這一笑,瞬間教一旁也來上香的三姑六婆們全掩着胸口倒抽了口氣,所有人長眼都沒見過周慶這麽笑過,那笑那般溫柔可親,剎那間讓大廟裏三歲到八十的丫鬟小姐夫人們的心頭全都小鹿亂撞
他笑着,還不忘開口提醒她
“柔兒,小心門檻”
她臉更紅,提起了衣裙,跨過廟門門檻
苞在後頭的雲香和翠姨把鮮花素果擺上在廟裏的供桌,溫柔把香點着,一人分了三支,然後也給了他
他挑眉,但仍接過手,同她一塊兒朝菩薩上香
這一日,她要他做什麽,他便做什麽
上了香,還不夠,她還同他一塊兒逛大街,逛完大街去游湖,游完湖再去城外踏青,讓滿城的人都看到他還活着,同她溫家大小姐在一起
不到午時,周慶還活着,将娶溫家大小姐的流言,瞬間傳遍全城
他陪着她走,不介意旁人說些什麽
原以為,今日她的主意,就是這般,誰知午後上了車,陸義沒将車馬駛回溫家大宅,卻往太湖而去
周慶以為是要去太湖,直到陸義忽然在中途停了車
車外不見水澤,不見農田,只有山林荒野,不遠處的半山腰,有個隆起的小土丘,上面堆着幾顆大石頭
剎那間,眼一緊,心一縮
他一直沒再來過,他甚至不讓自己去記得
可她記得
眼前的女人用那雙柔軟的黑眸看着他,朝他伸出手
他看着她,握住她的小手,和她一起下了車,一步一步的爬上那已被滿山楓葉染紅的山坡
雲香、翠姨與陸義沒有下車,就在車上等着
落葉紛紛,在風吹時,在腳邊翻滾着
周慶與溫柔,一路來到那土丘石堆所在
她蹲了下來,把竹籃裏的三牲四果拿了出來,擺上
然後,點了香,也塞給他一支香
“為什麽?”他啞聲問
“他是你爹,他救了你”她凝望着他,說:“我想謝謝他”
他不知該說什麽,只是握緊了那支香
她轉身朝那石堆跪下,拜了三拜,悄悄說了些什麽,這才把香插在牲禮上,起身瞧着他,輕撫着他的手臂,然後什麽也沒說,走到了一旁
看着那石堆,看着手中那支香,他喉頭發緊,只在秋風卷起落葉楓紅時,想起那個當年将他扛在肩上的男人
對這男人,他真的不知該說什麽
周豹不是個好人,但也沒有那麽糟,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世間沒有什麽是黑白分明的,可他真的沒想到他在被妖怪附身那麽多年,終能逃出生天之後,竟會挺身相救
這才是我周家的好兒郎——
男人驕傲爽朗的笑聲,好似還回蕩在林間
一雙眼,莫名的熱
他沉默的舉香,拜了一拜,把香插上
當他起身時,溫柔回到他身旁,伸出雙手擁抱他
他環抱着這小女人,在秋風落葉中,久久無法言語
她陪他在原地又待了一會兒,待他心情平複了,她才收拾了供品,和他一起走下山
“我原想為他遷葬的,後來才想到,你不立碑是有原因的,城裏有不少人恨他,所以這樣就好,我們偶爾來走走就成”
他提着那沉重的供品,看着她,輕扯嘴角,提醒
“城裏也有很多人恨我的”
“關于這一點”她仰望着他,微微一笑:“我想等你娶了溫家大小姐之後,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來改變它”
他挑眉:“你确定?”
“我确定”她紅着臉,斬釘截鐵的說
“但你知道,有時候當個惡霸,還挺不錯的”
“什麽時候?”
“遇到其他惡霸的時候”
“說得也是”她想了想,擺擺手說:“那好吧,若有其他惡霸出現,你就可以惡霸一下,不過其他時候,你讓我養着就好”
這話,讓他輕笑出聲
“好,其他時候,我讓你養着就好”
兩人手牽手,一路走下山,說笑聲不時夾雜在風中
楓紅與笑語被秋風吹送,飄上了天,漸漸遠揚……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