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昔三十三 婆娑教址
第38章 昔三十三 婆娑教址
婆娑教,位于高棉北部的山林間,與吳哥僅有一湖之隔。
唐廷沒想過他還會回到此地。
自那日之後,李鳳迤等一行人便離開京城,跟随荊天獄來到婆娑教,唐廷一直等處理完沈家莊的諸多事宜才有機會前來,而越是接近婆娑教,他越是覺得舉步艱難,走走停停,心知不得不上山,卻又知無論上山與否,恐怕都無法令那人解恨,但不管怎麽樣,他總得當面跟那人說清楚,然後再以死謝罪,否則,這輩子他都不能安生。
腦子裏翻來覆去就是這個念頭,卻不料在山下就被人攔住了。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攔住唐廷的人一身黑衣裝束,臉上戴着面具,唐廷非常熟悉這身裝扮,面具是婆娑教特有的标志,而眼前這一張面具,卻不該出現在此時此地。
“右護法!”唐廷脫口而出,只因曾經身為左護法的他,也有一張相似的面具。
對方身形頓住,仔仔細細打量唐廷,随即卻是怒氣沖天,一掌擊向唐廷。
“你!竟然還有臉來此地!”
唐廷只守不攻,後退的同時,開口道:“我只求見教主一面。”
“教主不會見你的,你死了這條心吧!”右護法再轟出去一掌,他的掌力渾厚,不見任何招式,卻惹得山林簌簌震動不已,唐廷一退再退,實是不想與他交手,只得又開口道:“請右護法網開一面,我此去為向教主請罪,絕無惡意。”
右護法卻只是冷哼一聲道:“信口雌黃!”
說着,他便再也不開口,而是一掌一掌毫不留情擊向唐廷。
唐廷苦笑一聲,只得凝神對招,但他既不欲傷害右護法一分一毫,又希望能盡快見到荊天獄,不過右護法絕不是輕易就能對付的,唐廷幾次想祭出唐門絕招,可一想到自己曾背叛過一次的事,就覺得不能再下手,否則一次又一次,那人恐怕再也不可能信他。
心中暗自一嘆,也罷,無論如何,自己是再也不能辜負于他,所以也絕不能打傷右護法,如此想定,唐廷忽然住了手。
右護法一掌擊向他的胸口,就聽“砰”的一聲,唐廷被掌力震的老遠,右護法似也有一時錯愕,在原地愣怔片刻才追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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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護法并未留情,這一掌功力運了十成十,唐廷卻連內力也一并卸去,絲毫不存抵抗之心,仿佛慷慨赴死,可他背叛過婆娑教一次,右護法盡管有些吃驚,追上去之時卻仍凝力于掌,只怕他故技重施,結果卻見唐廷臉白如紙,半伏在地正兀自咳着血,一時半會兒根本起不來,這才半信半疑,只是戒備之心仍在,他上前一步,冷冷開口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唐廷知他恨自己極深,心中無奈,他努力忍住胸口灼燒般的疼痛,勉強開口道:“咳……唐廷自知……罪孽深、重……特來……請罪,求……教主……賜死……咳咳……”
右護法也不知該不該信,但無論信不信,婆娑教早已面目全非,他之所以還守在山腳下,是因為他始終不相信婆娑教已經一夕覆滅,就算事實擺在眼前,他也想搞清楚到底是誰在背後指使。
見唐廷已受傷沉重,右護法心下便有了決定,這個當年導致婆娑教覆滅的關鍵人物到底不是自己能夠随便處置的,便一指點了他的穴道,護着他的心脈,讓他至少留一口氣能夠去到教主面前,将當年背叛的情形一一吐露出來才能讓他咽下最後一口氣。
另一邊,李鳳迤在荊天獄的帶領下,來到了岳無涯的墓碑前。
婆娑教內到處是巨石堆砌而成的建築,大的不可思議,三年間四處叢生蔓延的雜草在荊天獄第一次回來之後就清理得幹幹淨淨,只是荒蕪依舊,荊天獄并未再讓婆娑教那些僥幸存活的弟子重新上山,那些弟子在三年間隐姓埋名,每個人生活得都好好的,唯有右護法暗中跟他們有所聯系,後來得知教主還活着,衆人都欣喜不已,紛紛上山準備重回教派,但荊天獄阻止了他們,只因婆娑教一夕覆滅,事情絕對不簡單,所以荊天獄決心要查個水落石出。這個時候,分散在各處的教衆比聚集在一起要方便得多,更何況,只需要右護法一個號令衆人都能歸複,又何必急于一時,于是衆人一條心,都盼着早日查明真相,是以都在四處留心搜集各種相關線索,一有消息便立時向右護法回報。
李鳳迤将金面具交還給荊天獄,道:“物歸原主。”
荊天獄接過面具,并未多語,只是轉頭又看向自己師父的墓碑,片刻後才道:“你肯定他這幾日內必然會上山?”
李鳳迤點頭,便道:“讓你的右護法攔阻他一陣,這樣他才會更确信戒指在你的手中。”
荊天獄應了一聲,目光卻打量着李鳳迤不放,李鳳迤被他看得一陣頭皮發麻,才開口道:“別這樣看着我,我明白你的疑惑,最後那次六人的聚會,代替義父出席的人,就是我。”
午後的日光依然顯得明晃晃的,一時間讓荊天獄炫目,所謂的六人聚會,他只參加過一次,那次,是他的師父岳無涯授意前去,他一無所知,只是照着那張路線圖,去到一個相當黑暗之所,黑暗中,另有五張一模一樣的金色面具出現在同樣的漆黑之中,若不是李鳳迤先前将一切都說得太過了如指掌,荊天獄并不會意識到那天的聚會興許他也在。
其實那究竟是什麽聚會,荊天獄就算去了也沒有弄明白,黑暗中的六人沒有人出聲,只是拿出各自手握的金戒指,互相确認是真的,再一人出了一掌,就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你如何知曉另外四人的身份?”荊天獄定定地問。
那樣的黑暗,一言不發,每個人都戴着面具,盡管戒指一模一樣,掌力一模一樣,可其中就有他替代了岳無涯,李鳳迤替代了他口中的義父,那另外四人,又分別會是誰?
“那四人是誰,我亦不知。”李鳳迤搖頭,随後道:“我只知道,搶奪戒指的計劃在很久以前就開始了,而真正實施,卻已是五年前。”
荊天獄聞言,神色一凜,道:“五年前,正是師父重傷身亡,我繼任婆娑教之時。”
“可以想見,岳無涯是他們第一個目标,而那次聚會,是在岳無涯重傷之後,所以興許你不知道他們是誰,他們卻知道你是誰。”李鳳迤說着補充了一句,“就算沒人見過你,或是只見過戴面具的你,但他們仍然知道,岳無涯派出來與會之人,必定是你。”
荊天獄知道李鳳迤的意思,岳無涯的徒弟只有他一個,就算他常年戴着面具,只要搶到面具就能冒充他,可首先那面具要從他手上搶到可能性微乎其微,其次,那樣秘密的場合,岳無涯只會将細節告知給他一個人,所以與會的人只能是他。
“岳無涯既然是第一個,那麽顯然他的戒指是第一個被搶奪走的,現在你留下那樣的話,對方會信你嗎?”荊天獄不禁要問。
“就算他是第一個,五年過去了,他留下的人也就是你有沒有暗中奪回戒指誰都不知道,而且事實上,在更久以前,戒指的事就在江湖上起過喧嚣,那時恰逢尋寶世家沒落,但到底戒指跟尋寶世家有多少牽連,依然無人知曉,現在唯一的線索,是沈盟手中我們還沒見過的五枚戒指,無論如何,只要有第六枚的下落,就算是陷阱,那人也會來,更何況,我們手中這枚戒指是真的。”李鳳迤道。
荊天獄盯着李鳳迤:“你的義父,是誰?”他說着見李鳳迤向來如霧般深邃的眼眸裏似是多了一分陰霾,即使是一瞬之間,他不禁再問:“是不是,還不能說?”
李鳳迤卻搖搖頭,目光越過墓碑眺望遠處清澈的湖水,淡淡道:“這沒什麽不可說的,他就是段應樓。”
荊天獄一愣:“段應樓?江山風雨樓的樓主?我記得步捕頭查出秦玉的真實身份就是段應樓,難道不是?”
李鳳迤淡淡一笑道:“當然不是。”
荊天獄眸色漸深:“所以你一開始就知道秦玉認罪到自殺身亡統統都是假的。”
“不錯。”
“那從何時開始你知道沈盟就是花百裏?”荊天獄忍不住問他道。
“我只知道花百裏的死一定有蹊跷,直到秦玉吐露了那六位師兄弟的事,我聽見裏面有花百裏的名字的時候,就知道花百裏一定沒有死,而且早就有了別的身份。”李鳳迤再輕巧不過地道。
“原來如此。”
荊天獄也轉過頭看向平靜的水面,這個地方是當年岳無涯指定的下葬之地,位于婆娑教東邊一處不顯眼的山坳,臨近金邊湖和吳哥之城,此刻他們所面對的便是廣闊無邊的湖面,只是湖邊依稀的清涼,加之毫無人煙的寂靜,倒也真的是一個相當适合下葬的地方,忽地,荊天獄想到了什麽,對李鳳迤道:“說起來,我記得從最初來這裏時,這附近便有個傳說。”
“哦?”能讓荊天獄提到的傳說自然不僅是傳說而已,李鳳迤不禁洗耳恭聽。
“說的是金邊湖底住了一個怪物,那個怪物屬木,畏金,于是吳哥王朝的僧侶們為了消滅這只怪物,砌了一堵厚厚的黃金牆,那一天湖邊金芒大現,于是見到的人就将這個湖命名為金邊湖。”荊天獄說着又道:“當我聽到這個傳說的時候,有個疑惑。”
他停了片刻,李鳳迤便道:“水生木,水中之怪屬木實屬正常,但金牆沉入水底,反而生水,如此循環不斷,又怎麽可能從根本上克制住那個怪物?”
“正是。”荊天獄點頭:“因此,我并不相信這個所謂的傳說。”
“但是?”李鳳迤聽出荊天獄話中有話,便問。
沉默半晌,荊天獄才又道:“師父臨終前交給我兩樣東西,除了這張黃金面具,還有一幅畫。”
“什麽樣的畫?”李鳳迤頓時感到好奇。
“我帶你去。”荊天獄對他道。
李鳳迤欣然前往。
畫在岳無涯的書房。
荊天獄之所以要帶李鳳迤來書房,是因為他一直覺得畫有蹊跷,只是他一直未曾看透。
書房很幹淨,看得出時常有人會前來整理,竹架上的書卷堆放得整整齊齊,牆壁上幾幅長卷從從至下,點點飛墨描繪着疏星淡月日吞山河的絕色景致。
荊天獄走到其中一面牆壁前,那幅畫自他來到婆娑教便挂在這裏,從沒有移動過,而岳無涯也常常靜立畫前,似是在研究,卻從來也為看出其中究竟,畫的內容很簡單,只不過是金邊湖的一角,畫中湖泊在日照下泛起層層金粼,仿佛那裏真的栖息着什麽可怕而神秘的怪物一樣。
不用荊天獄特意指明,李鳳迤跟在他的身後,也看向窗邊那副長長的畫卷,這上面描繪的正是湖畔極致的美景,那應是夏日,烈日高照,湖面閃起一片金芒,沒有絲毫暗影,即使在湖邊的樹下,也被陽光層層穿透,這樣的景致甚至比真正站在湖邊看上去還要美麗,只因那層薄薄的金色點綴得極為動人,方才站在湖邊時,李鳳迤并未覺得湖水有如此美麗。
他很仔細地看那幅圖,忽地指着其中一處道:“這裏便是方才你帶我前去的地方吧?”
荊天獄點頭道:“嗯,師父要我照着圖中的石碑位置将他埋葬。”
“哦?這又是為何?”
荊天獄搖頭,道:“他并沒有告訴我這樣做的理由。”
“這裏原來就有石碑嗎?”李鳳迤問。
荊天獄聞言忽地一怔,很快地道:“有,那是一塊斷碑,難道說……”
這幅畫在師父去世前就已經存在,畫中既存的石碑必定不可能是如今師父的墓碑,那麽難道說秘密就藏在之前的斷碑之中?
“你看,石碑上好像還刻着梵文。”李鳳迤又道。
“那塊斷碑應該在後山的墓室,我帶你去。”
墓室位于婆娑教山林間最隐蔽的通道盡頭,有一座被廢棄已久的陵墓,荊天獄口中的斷碑就被擱置在這裏:“當初埋葬師父時是我親自處理的,由于這塊斷碑材質特殊,我便沒有扔掉,但除了能看出它是被掌力震斷之外,我也不知道有什麽用途,所以一直留在這裏。”
“畫中的石碑似是完好無損,那麽這塊斷碑的另一半又在哪裏呢?”李鳳迤疑惑着蹲下去,撫上斷碑的刻痕道。
“這裏果然有字跡留下,但只有一半。”荊天獄道。
“這掌斷得極為平整,依我看不會超過二十年。”李鳳迤判斷道。
“嗯。”荊天獄點頭,卻又皺眉道:“我始終不記得将師父葬下時見過另外半塊石碑。”
“我們再去找找看。”李鳳迤道。
“走吧。”荊天獄道。
二人重新回到湖畔。
夕陽西下,金邊湖被火紅的夕陽籠罩,湖面平如明鏡,岸邊的風景一一倒映其中,再不斷延伸至與湖水渾然相接,似是沒有盡頭。
李鳳迤和荊天獄在岳無涯墓碑旁找了好久,卻沒見到哪裏有斷碑。
荊天獄忽然想起那幅畫來,畫面上由于陽光太好,只留下一處被陰影籠罩,不在墓碑附近,而是在整幅畫的取景之處。
他猛地回頭,不遠處正是婆娑教輔殿屋檐。
“怎麽?”李鳳迤問他道。
荊天獄指着房屋高起之處,有些不敢相信,卻又有着一種很奇妙的直覺,覺得那塊斷碑仿佛就應該在那裏。
他一躍而上,轉身眺望,屋檐上金邊湖的風景一覽無遺,與那幅畫作畫的角度一模一樣,這時他驀地一怔,方才上來時有什麽東西在眼前一掠而過,他猛然回過身,赫然間見到婆娑教後山的山頭上,那半塊遍尋不着的斷碑孤零零矗立在那裏,随着漸沉的暮色即将要隐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