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十六
十六
清晨救護車的鳴叫劃破了靜谧的校園。
衆人都圍在走廊欄杆或者窗口上，你擠我我擠你的看着樓下被醫護人員匆忙擡上救護車的李泉。
白色的擔架上被鮮血染出刺目的鮮紅，看的人一陣心驚。
王雲染拉着桃子的手，兩人并肩站在一樓大廳的門口，看着救護車關上車門，桐威的繼父擦着腦門的冷汗，西裝遮不住他大腹便便的肚子，他轉回頭看向兩人——
“這到底怎麽回事！”
說着，又把目光轉到王雲染身上，“你一來就出事，還不如繼續曠你的課！”
桃子臉色蒼白，手指還在微微顫抖，吞吞吐吐，“不……不是那樣……”
王雲染扯了扯他的手指，像是讓他別說，一面問，“李泉怎麽樣？”
“不知道！”男人沒好氣的哼聲，“上急救車的時候已經快不行了……”
“我怎麽就這麽倒黴，攤上你們這種……”
抱怨的話沒說完，從樓梯上走下來的女聲冷冷的截話道，“雲染，你跟我到辦公室來。”
說完，根本沒搭理自己尴尬的丈夫，徑直又走上了樓梯。
高跟鞋踩在水泥地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桃子有些擔心，王雲染松開手理了理袖口，“我會跟伯母解釋的。”
一旁的男人嘲道，“解釋？李泉這件事算是鬧大了，本來你和桐威也都是惹禍專家，這回我看就算是桐慈也保不了你了，等着退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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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轉身走了。
桐慈是桐威的母親，那個高高在上，總是穿着深色套裝，将頭發梳的一絲不茍的嚴肅女校長。
桃子還想再說什麽，雲染已經幾步上了樓梯，朝辦公室的方向去了。
桃子在原地躊躇了一下，有點想去辦公室門外偷聽……可是……又沒那個膽子……
心裏咚咚的亂跳，腦子裏還是李泉倒在地上，大睜着眼的可怕樣子。
“狄岡……”桃子轉眼，看着男人漆黑的長袍，“雲染會被退學麽？”
狄岡冷冷道，“如果李泉死了，大概吧。”
“他怎麽會……”
桃子想到狄岡讓自己放手之前說的話，還有自己那一瞬間湧起的不祥的感覺。
“你知道會發生這件事？”
狄岡只是簡單道，“我是死神，對将死之人當然有反應。”
桃子頓時瞪大眼，“這麽說他真的會死？”
“……只是個意外。”狄岡轉了轉腦袋，目光不知看向何處，“我感覺到他的生命線在那一瞬間被打亂了。”
桃子一把扯住男人的長袍袖口，“那……那你可以救……”
“我不是天使。”
每次都重複這句話，狄岡顯然有些惱火，他不知道桃星辰腦袋裏裝的是什麽，當他是正義使者麽？一有事就讓自己出手幫忙，他有這個義務？
桃子嘴巴動了動，但最終沒發出什麽聲音，随後突然道，“我們去醫院吧。”
狄岡轉頭看他，“去醫院做什麽？”
“……不知道，但是……”桃子吸了吸鼻子，忍住開始發紅的眼眶，“也許去了也沒用，但還是想在現場……”
如果真的有女神，也許能聽到自己的願望。
李泉縱然再可惡，也還沒可惡到必須去死的地步，如果說之前他對生命線被打亂還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但此刻……他卻有些懂了。
前一刻還在和你說話的人，下一刻突然就變成冰冷的屍體，而且還是認識并且熟悉的人。
他此刻寧願李泉醒過來再揍他一頓……
如果他當時沒推開他，會不會事情又會不同呢？
狄岡仿佛知道桃星辰所想，跟在身後道，“這不是你的錯，他的生命線被打亂，只是需要一個意外的理由罷了，你剛才若是不松手，王雲染來救你，拉開他也會造成同樣的結果。”
桃星辰心不在焉的點點頭，帶着狄岡從後校門溜出去，在街邊攔了一輛計程車。
坐上車，桃子報了醫院，他在後座捏着手指，慢慢道，“這樣說來，還是我推開他比較好，我沒有前科……可是雲染哥……”
如果被誤會，王雲染就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狄岡微微蹙眉，內心有一種莫名複雜的滋味。
他是一個掌控權很重的人，從接到尋找女神的任務開始，鎖定桃星辰之後，他就覺得自己是最有分量站在這個少年身邊的人。
人類能和自己的力量相比？
被他守護，應該是莫大的榮耀才對。
當然，雖然他只是為了尋找女神，所以在這一年裏，要保全桃星辰的安全并不是首要的，但既然在一起，那麽順手保護他，也在情理之中。
再者說，要在他身上尋找線索，所以需要他的配合和信賴。
可是死神大人從來沒動搖過的信心，在剛才那一瞬間，卻被輕微的撼動了。
王雲染穿過自己，毫不猶豫的抱住桃星辰的那一瞬間。
他覺得自己是個外人。
當然他也知道自己和少年并不是什麽更親密，甚至連朋友也談不上的關系。
可相處的時間裏，因為桃星辰的性格問題，造成他很輕易的依賴自己，讓他有一種兩人确實有一種特殊關系的錯覺。
兩個人都擁有同一個秘密，造成狄岡掌控權的擴大，思維模式也容易将桃星辰鎖定在中心，可是王雲染穿過自己身體的那一刻。
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自己是死神，除了桃星辰，沒有人類看得見自己。
少年可以和其他人成為朋友，而他只能遠遠地看着。
在桃星辰的生命裏還沒有出現其他人的時候，他駐紮了進來，可如今也有其他人進入了這個位置。
比如說王雲染，比如說桐威。
比如說那個只是給了少年一顆話梅糖的劉芳芳。
又比如說被讓進屋裏的驅魔師和修行千年的妖魔。
好像自己從一開始，能讓少年唯一依靠的角色已經開始轉變了。
随着周圍的人數增加，他似乎可有可無。
他想起午夜裏兩人一起去吃的路邊攤，地鐵裏，少年小心翼翼的跟自己說話。
清晨對方在廚房裏做早飯，自己坐在沙發上看新聞。
有一種逐漸變成理所當然的情感在心裏滋生，可對他來說很陌生，對桃子也一樣很陌生。
他狄岡是習慣一個人的，不需要同伴，也不需要其他人的支持和幫助。
他總是能一個人做好所有的事，桃星辰好像剛好相反，仿佛一個人就什麽都不行，很弱。
一路上狄岡腦袋裏都轉悠着無數的問題。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看到王雲染抱住桃星辰的那一瞬間，自己心裏好像突然多出一塊未知的宇宙黑洞，所以讓他覺得疑惑了。
到了醫院，桃星辰給了錢，匆匆下車。
問清楚了李泉所在的手術室，膽顫心驚的坐電梯到了樓層，走近手術室的大門。
桃子的腦袋裏一團亂麻，看見手術室門外等着李泉的家屬。
他不敢走近了，于是坐在走廊另一頭的椅子上，看着對面刺目的紅燈亮着。
坐在這裏也沒用。
桃星辰自己知道，可他受不了在學校裏等着。
他不知道雲染此刻怎樣了，只在內心不停的祈禱李泉不要有事。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桃星辰漸漸有了困意。
起初的緊張感開始逐漸消退，害怕和擔心扯着他的神經，讓他覺得疲憊。
眼睛慢慢閉上，身子後仰，後腦勺輕輕的撞在雪白的牆壁上，桃星辰攤在椅子上睡了過去。
好像又做了一個夢。
夢裏的景色沉沉浮浮的，一會兒有炫目的紅，一會兒有燦爛的紫。
一把好聽的女聲響起來，“喂，你覺得什麽人是該死的？什麽人不該死？”
這聲音很熟悉，桃星辰這回沒忘記狄岡的囑托。
“你是拉切西斯女神麽？”
對方清脆的笑了兩聲，“是我問你問題，你還沒回答。”
桃星辰舔舔嘴角，模模糊糊的看着炫目的顏色裏，似乎隐隐約約有一個躲藏的身影。
“這個……我不知道，你該去問法官。”
“那李泉呢？”女神換了個問題。
“他該死麽？”
“不該。”桃星辰幹脆的搖頭，“他只是一個調皮了一些的學生。”
“可是他欺負了很多人，還勒索其他同學的錢財。”女神漫不經心道，“他也不孝順父母，總是讓父母操心難過，不懂得體會別人的用心，也不懂得控制自己。”
桃星辰沉默了一下，“他只是現在不懂，以後總會懂的。”
人總是有長大的時候，而長大的代價，就是曾經那些自以為是的後悔和不甘。
雖然他不知道李泉會不會在未來的日子裏，想起因為曾經欺負過同學這種事而後悔……
女神“唔”了一聲，尾音拉長，模模糊糊的，像是在思索。
“等他懂了的時候，要多久？那些被他傷害的人，又該怎麽算？”
桃星辰不懂，他覺得這個問題對于自己來說太深奧了。
“我不知道……”他老實的回答，“可是，會有人一直将這些傷害記在心裏麽？”
女神笑了，“不會嗎？”
“也許以後，被他欺負過的人都會忘記這件事呢……”桃星辰假設，“學生時代的事，也許并不是很重要……”
“那你會忘記麽？”
女神的聲音突然湊近，像是能看到桃星辰的心底深處，挖開那些不為人知的黑暗。
“從小學到初中，你能忘記你曾經被傷害的事麽？”
桃星辰猛的僵住了。
女神幽幽的聲音在他耳邊喃喃，“你一直融入不進周圍的人群裏，你被他們嘲笑，被他們諷刺，被他們當活動提款機，記得麽？你小學的時候，桌子和椅子被人搬到天臺去，你上課沒有地方坐，你考滿分的試卷被人丢在廁所裏，你不小心踩到班長的鞋子，被命令蹲下擦幹淨。”
“別……住口……”
桃星辰顫抖起來。
“初中的時候，有人向你告白，但卻是故意等你臉紅然後嘲笑你。”
“他們故意靠近你，然後又說你很臭，笑鬧的全教室的人都聽得到。”
“住口！”
桃星辰一把捂住耳朵，有些歇斯底裏，“我忘記了！這些我早就忘記了！”
“你沒有忘記。”
女神嘆氣，“你一直都記得，所以你總是不容易相信別人，你總覺得別人接近你是有目的的，是為了找到你的把柄，然後再狠狠的嘲笑你。”
“這些也同樣是不成熟的事情，可是你忘不掉不是麽？”
“你如果能原諒那些人，那麽李泉也會被原諒，可是你能原諒曾經的那些人麽？”
“……不能。”
桃星辰雙目無神，幹巴巴的道。
女神不說話了，周圍的顏色也都淡了下去，像是重新沉入了黑暗的大海。
內心堵的想要嚎啕大哭，可是卻發洩不出來。
桃星辰在原地蹲下，抱住頭，像從小到大每一次做的那樣，将自己假設性的藏起來。
不要被任何人找到，也不要和任何人有聯系。
一邊享受孤獨，一邊又渴望被人發現。
“哇啊！”
“我的兒！”
幾聲凄厲的哭叫突然将桃星辰從夢裏扯了回來。
他一下從位置上彈起來，眼睛瞪大，看着前方的手術室門口，醫生正在安撫家屬，一輛推車從面前推過去，蓋着白布單。
心髒被劇烈的扯緊了。
不會吧……
不會吧……真的……死了？
他突然想起女神最後問他的話，“你能原諒麽？”
他說了什麽？他說了什麽？！
他說了“不能！”
難道是因為這個原因？！
喉嚨像是突然被棉花塞住了。
哽咽的聲音被吸進了棉花裏，出不了聲音。
“桃星辰？”
狄岡疑惑的看着桃星辰複雜又痛苦的面容。
“怎麽了？”
話音剛落，桃星辰突然朝走廊另一頭跑去，像是想要甩掉什麽似的，飛快的逃走。
狄岡吓了一跳，趕緊追上去。
風呼呼的在少年耳邊吹着，掀起他的劉海，露出他通紅的眼睛。
拐彎，下樓，不坐電梯而是從樓梯上一層一層跑下去。
呼吸急促，像是不用這種方法，就發洩不了內心的崩潰。
直到沖出大廳的時候，突然經過身邊的一個人拉住。
“桃星辰？”
清冷卻好聽的聲音淡淡響起。
桃星辰雙目失神，好半響才聚焦視線，“……班長？”
來人正是長孫律，他手裏還捏着幾張繳費單子。
“你在這裏幹什麽？”
長孫律莫名其妙。
桃星辰連連搖頭，指指樓上，又指指自己，好半響才突然哭道，“李泉……李泉死了！”
随着這一聲說話，理智終于繃斷，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也不知道雲染要怎麽辦。
驚慌失措，感覺自己背後開了個大洞，沒有任何人能來填滿。
自己始終還是一個人，而且還會連累別人。
父母會怎麽看自己？會更讨厭自己麽？
死去的奶奶會失望麽？
他原來是這麽黑暗，這麽該讓人鄙視的人！
“等等！”
看着嚎啕大哭的少年，長孫律難得的面部抽搐，沒有了往日的淡漠。
“桃星辰！你先別哭！”
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自己都還請着病假呢！這都遇的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事！
“李泉沒死！喂！”
一聲大吼，終于刺穿了桃星辰的腦海。
桃星辰聲音戛然而止，突然僵住的面部表情顯得十分滑稽。
“李泉沒死，半個小時前已經脫離危險了，你從哪兒聽說的謠言……”
他還以為是班上誰亂說的，卻聽桃星辰傻兮兮的道，“我看到的啊……”
長孫律眼角抽了抽，“你什麽時候看到的？”
“幾分鐘前……”
桃星辰呆了，“我看到醫生出來……然後家屬……”
長孫律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你問過前臺李泉是在哪個手術室嗎？”
“問了！”桃星辰點頭，“十樓……”
“十樓有兩個大型手術室。”長孫律道，“李泉在B區。”
桃星辰眨了眨眼，還挂在睫毛上的淚水滑下臉龐。
“B……”
好像，他看到的手術室門上寫的……A？
長孫律嘆口氣。
桃星辰還張着嘴傻站着。
狄岡終于破功，在桃星辰身後大笑了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