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命軸

命軸

離頁一晚上沒怎麽睡。千池下嘴不是特別重,但仍舊在他耳邊上,留了牙印。

外耳一排深色的凹陷。

翌日一早起床時不見千池的影子。打開他房門就見他似乎是剛醒,赤腳坐在床沿,修長而又好看的手指捏着眉心,狀态不是特別好。

餘光大概是瞥到了他,朝他這邊看了過來,啞聲問:“你把我背回來的?”

離頁看着他,對于昨天晚上的事情,他還是有些生氣,吻了他還咬了他一口,這個人是,不,不能罵人,可是真的還是很生氣。

于是下一秒,他氣呼呼地“嗯”了一聲,還蹙着眉。

“謝謝啊。”千池聽得出來他生氣了,挑了一下眉,剛開口就見離頁轉身出去了。他嘗試着下床,但失敗了,跌坐了回去。

離頁轉身出去倒了杯水,走進來的時候,把水杯遞給千池。遞過去的一瞬間,指尖和千池的手指接觸了片刻,他觸電般收了回來。

千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一舉一動,接過水問他:“什麽時辰了?”

離頁:“今天周六,不上課。”

“……哦。”

離頁耷拉着眼皮,看着地面。突然眼前投下來一道陰影,他擡起頭就見千池從床邊搖搖晃晃地走下來了。

到他眼前,掃了一眼他的耳朵,難得露出拘謹的神情,“咬疼了吧?”

離頁捏了捏耳朵,沒有刺疼感,便說:“不疼。”

他接着說:“我來如境都,是來找我家丢的東西的,它之前被長輩丢到了這兒,所以我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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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池覺得離頁轉性了。他沒問長輩是誰又是怎麽到達如境都的,默默看着他。

“至于是什麽東西,就不能告訴你了,總之就是很重要的東西。”

千池試探道:“它,在聽花谷?”

離頁:“是。”

說話這麽爽快,都不像他了,那既然都把話說到這兒了,不如将計就計。

“今天周六,要我陪你去嗎?”千池說。

“去聽花谷啊?”

“嗯。”

離頁沉默了。

他不太确定千池見到命軸的反應。是又會問他一些難以回話的問題,還是裝聾作啞,當個糊塗蛋。命軸已經被撕毀,已經被一些人知道,幾番猶豫之下,離頁答應了千池。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暫時還不能告訴你,那是什麽。”

千池微笑了一聲說:“好。”他又想起什麽,問:“我昨晚除了咬了你,還做了什麽?”

提起這個離頁就不太高興,但要說吻了他,這種話他實在說不出口,于是皺着眉,帶着怒氣道:“你別問了,我不想說。”

這下千池确定他惹到他了。

周六周日如境都一般是不上文化課的。百裏落和素問以及北宮雪會組織弟子練劍。出了玄吟居的門,另一座山頭,隐秘于樹木中的璇玑殿,依稀可以看到殿前紫衣弟子們,揮劍習武的樣子。

劍氣四起,锵然而已。

路上千池偷偷瞥了離頁好幾眼,動動嘴唇,道:“耳朵上的傷,有沒有上藥?”

離頁沒那麽嬌氣:“沒有流血就不上藥了,過幾天就好了。”

千池嘆口氣,沒再說話,他還是等離頁氣消點再說吧。

路上遇到了很多老生,他們見了離頁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向千池作揖行禮就走了,并沒有多嘴問什麽或是八卦什麽。

很快到了聽花谷。

千池暫時解除了結界,和離頁一起走了進去。

聽花谷中的滿谷桃花,開得依然很好。

九月份的早晨,溫度并不是很高。彼時一陣清風徐來,桃花滾落了許多。

不至于滿天桃花雨,而是稀稀落落,從花枝上飄落下來,徐徐墜地。

仿佛是一場盛大的歡迎儀式。

離頁被吹落的花迷了一下眼,他閉眼再睜開的時候,就見千池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他前面的一棵樹下,擡手小心翼翼地摘了一串花枝下來。

然後轉頭慢慢向他笑吟吟地走了過來。

“送你。”

離頁眨眨眼本能地說:“我不喜歡。”

千池食指一勾就把花枝提到了自己眼前,笑說:“…那好吧。”

離頁看他一眼,就把視線移到了別的地方。

這是多數種的都是桃花,路邊的燈盞幹幹淨淨,既沒有結網也沒有落灰。

離頁:“我前世的屍骨在這兒?”

千池:“你怎麽知道的?”

離頁:“素問告訴我的。”

只聽千池接着說:“前世的你喜歡熱鬧,你剛走那會兒,這裏很荒涼,桃花沒有幾棵,後來谷中桃花成林,來這裏的人也多了,我自然也高興,可是好景不長,他們拈花惹草,把這麽弄得亂糟糟的,我就把它設為禁地了。”

離頁很久很久沒有說話。

“怎麽?”千池問。

“沒什麽,我能去看看我前世長什麽樣子嗎?”

這回輪到千池一驚,片刻後說:“好。”

百裏策玄的屍骨葬在山裏。如境都的路途大多布用臺階,而這裏卻是平坦的曲徑。

兩人并排,離頁的腰間閃動着明亮的光芒。

光芒很快引起了兩人的注意。

離頁下意識地想要用法術遮掩的,但擡起手的瞬間,反應過來什麽,掃了千池一眼,就不動了。

千池早就把桃花扔了,瞥了一眼他腰間的亮光,接着目光朝前路看去,邊走邊問:“那是什麽東西?”

離頁不慌不忙:“長輩丢的東西已經碎了,這是殘塊,殘塊之間有感應的。”

“殘塊?”千池飛快地蹙了一下眉,“也就是說,這裏只有它的一部分?”

“說不準,有可能就是剩下的全部,也有可能只是一小部分。”

千池似乎陷入了內心掙紮之中,一會兒偏過頭看看離頁,一會兒往前看。他在走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沒多久就到了百裏策玄的墓地。

其實說是墓地有些牽強,因為策玄的屍骨存放在一個山洞的冰棺中。

山洞一進去刺骨的寒氣就撲面而來,離頁皺了皺眉。

瘦而長的手指在他肩膀上輕按了一下,離頁扭過頭看他一眼,就見千池不知什麽時候手裏多了件紅色的袍子——是禁地那晚的紅袍。

他本想拒絕的,但這裏真的太冷了。袍子落到身上的時候,突然沒那麽冷了。

“謝謝。”離頁輕說。

千池驀然笑了。

山壁的凹槽裏點着明燈。這些明燈似乎是有靈氣供着,沒人看管卻一直亮着。就好像特意為策玄點的一樣。

石道并不逼仄,但是奇長,越往裏溫度越低。離頁腰間命軸閃爍的頻率加快了。

千池臉上沒什麽表情,他仍舊穿着來時的衣物,不厚重卻也不單薄。

腳步聲回響在空蕩的石道裏,他一直目視前方,直到隐約可見的冰棺出現到眼前時,表情才有了些變化。

像是見到了故人。

離頁看到時除了震撼之外還是震撼。

“你為什麽要把屍體停放在這裏,而不是下葬?”離頁問。

千池沒答他的話。

走近就看到了這尊冰棺的全貌,以及安靜地躺在其中之人的相貌。

策玄還是保持着那日風吟找到他時的樣子。

蒼老的面容,一頭白發,完好的衣物。他安靜地,雙手随意地放在身側,頭邊纏放着一些潔白的冰蠶絲。

這些冰蠶絲看起來很長而又繁多,因為它纏纏繞繞幾乎把冰棺枕邊的位置都占滿了。

離頁大受震驚,一貫沒什麽表情的臉,出現了一絲裂縫。

千池在邊上默默看着他擡手緩緩撫上冰棺。

冰棺的溫度極低,離頁剛觸碰到就被凍了一下,猛地把手抽回,擡眸瞥向千池。

離頁問:“他為什麽不腐?”

千池朝他掃了眼,擡腳走到冰棺處,目光柔和地垂眸看着棺中的策玄。

過了片刻不顧棺上的低溫,隔着冰棺把手放到了策玄臉頰的上面,指尖摩挲,動作親昵,像是經常這樣做一樣。

心裏默默地說:“我找到你的轉世了,今天帶他來見見你。”

許久之後,嗓音低沉,開口說:“是我用靈力保他肉身不腐。”

離頁腦袋靈光,想起那天晚上他和花與鳴的談話,猜測地問:“福玉不是可以讓他起死回生嗎?”

千池看向他:“那是騙人的而已,況且,在你走後,我去了地獄,但孟婆告訴我,你的魂魄早就過了奈何橋。”

也就是說,再怎麽做都于事無補了。千池只能等策玄的轉世。

只是沒想到,這一等就是足足一千年。

原來如此。

離頁心道。

他再怎麽說都是策玄的轉世,千池為他做了那麽多,理應說句謝謝。

但他剛開口就忽然被千池身後的一抹亮光吸引了注意力。

離頁偏頭向他身後瞄了一眼,只見到了桌子的一角,好奇地問:“你後面是什麽?”

“嗯?”

千池一回頭就見原本用來擦燈展的抹布突然亮起了刺眼的光芒。

他側身讓開了一點視線,剛想回頭和離頁說一聲,抹布成精了,就見離頁瞳孔地震般,箭步而來,頃刻便到了桌前,“蹭”地一下把還發着光的髒兮兮的抹布撚起來拿到千池面前,質問道:“你把它用來當抹布使?”

千池:“……”

他頓了頓,許久讪讪地說:“我又不知道這是你要找的東西。”

離頁冷哼了一聲。

接着他一手拿着“抹布”,一手取出體內另一塊命軸。

兩塊命軸殘塊之間的裂縫不謀而合,下一瞬,便齊齊懸浮于空中,像波浪似的浮動。

接着殘塊瞬間黏合在一起,發出耀眼的光芒,将山洞照亮。

片刻光芒消失,像有風吹似的,漸漸落了下來。

離頁和千池放下遮擋光芒的袖子。

只見,桌上放的是一塊空空如也的長布。下一秒,這個長布便自動回到了離頁體內。

這布是特殊材質所做,一塊完整的命軸奇長無比,存放不方便。

所以族中為了行事便捷和利于存放,便将命軸施以法術,可存于掌管者體內,也可以存于無形,就像那日泰媪的字牆一樣。

需要的時候一個小小的法術就可以把命軸喚出來,找某個人的命運也是一樣,比泰媪的那個要方便很多。

當然命軸在平常人眼中就是一塊普通的抹布,什麽都看不到。

千池看到這塊布進入離頁體內的時候,頭上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這就是寫了六界之人命運的命軸,怎麽看起來這麽平平無奇。

不過,離頁有沒有看過自己的命運?畢竟他只有四年壽命了。

這時離頁轉頭對他道:“屍骨也看了,東西也找到了,我們走吧。”

說着他腳尖一轉,擡腳就走。

千池下意識地擡腳向離頁跨了一步,卻又停了。

他瞥了眼棺中依然沉睡的策玄,嘴角微挑。

出了洞,離頁就把紅袍子脫下來遞還給他。

“我覺得紅色特別配你。”

“我不配。”

千池被逗笑了。

他把袍子搭到手肘,和離頁并排下了山。

谷中的風景優美,舊人在旁,千池倏地不想談及壽命的問題了。

離頁既找到了解封的辦法,又集到了命軸,如今腦袋裏在想怎麽樣跑路。

看千池對百裏策玄癡情的樣子,輕易是不會放他走的。身上還有禁身咒,這一時半會兒估計也走不了。

不過他還是想試試。

半晌他倪了千池一眼說:“我還要去別的地方找這個東西的其他殘塊。”

千池“嗯”了一聲。

離頁試探道:“其他殘塊不在如境都,我得下山。”

“嗯。”

這個“嗯”不是特別高興了。

離頁摸不準他在想什麽。

“我可以陪你找。”千池駐足腳步,看着遠方飛動的鳥雀,說:“我沒問你,這個東西為什麽殘缺不全,你身上還有禁身咒,所以,你要走我就只能跟着你了。”

離頁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聽到了些什麽。

他強調地說:“我找到東西就要回家的,我家不歡迎外人。”

千池似乎是鐵了心要跟着去,“處着處着不就成熟人了嗎?”

“你…”

離頁啞言。

千池說:“放心,我又不會把你家裏人怎麽樣。”

是我家裏人會把你怎麽樣。

離頁沒把心裏話說出來,他偏過頭繃着一張臉,看着桃樹一言不發。似乎又是在怄氣。

你死就死吧,反正是你自找的。

千池笑吟吟地走過去到他身邊坐下。彼時風光無限,歲月靜好,看離頁的樣子像是對他的提議沒異議,他自然高興。

他忽然想起來很多以前的事。

“你想聽故事嗎?”

離頁:“?”

他一聲不吭,好看的下颚繃了繃,似乎在忍耐——忍着揍他。

千池倚靠着桃樹,望着山林,自顧自地講起了以前的舊事。

他說:“蒼梧二十八年七月七是你的生辰,冰棺裏的冰蠶絲就是送你的禮物。你常和我說要找一件厲害的法器,懲奸除惡。冰蠶絲削鐵如泥,不比劍差,修煉得當,可殺神誅仙。”

“只是可惜…”

他及時止了話頭,其實他是想說……

可惜就在離頁生辰當天,千池成仙半途而廢,落得個半仙半魔的下場,如境都一片屍山血海。

“我說點開心的吧。”

千池滔滔不絕地說起當年的事。

離頁昨晚一夜沒怎麽睡,此時任務完成,壓力小了些,再加上聽花谷中溫潤的氣候,和不感興趣的舊事以及千池催眠般的嗓音,他聽着聽着眼皮就開始打架。

以至于後來千池說了什麽他都沒聽。腦袋一歪就睡了過去。

千池說到蓬萊瘟疫偶遇瘧鬼的時候,腿上就多了一顆毛茸茸的腦袋。

是離頁。

他睡着了。

千池垂眸掃了他一眼,見他側臉枕着自己大腿閉着眼睛。

彼時阖上眼時,才發現他睫毛很長,臉看着很安靜,這種收斂起平時的鋒芒,變得乖巧平和的樣子,很招人喜歡。

千池低聲笑了一下,給他蓋上紅袍,往後一靠,眸光中映着桃花,頃刻閉了眼。

彼時,風入山林,鳥雀飛躍,時隔經年喜歡的人又随他回到了聽花谷。

和着滿山天光,舊時依舊,好像千年前的那場噩夢,從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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