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往事

往事

離頁不知今夕何夕,只知道見到了好多人。

這年冬天,如境都來了一位訪客,他戴着面具,兩邊的長發簡單地捆紮着,餘下的披散于後背,手裏牽着一個穿帶絨毛素衣鬥篷的小女孩兒,站在山門前等人。

小女孩兒的眼睛很大,鬥篷的衣擺被冷風吹得像是水紋一般晃蕩,帽子上的絨毛往她眼睛裏鑽。

她不舒服地眨了眨眼睛,朝眼睛邊緣的白絨毛吹了口氣,那些絨毛便短了半截。

白色的絨毛飄過眼前,懸浮着飛向高空和飛雪一起落到不知名的地方。

到處都是雪,山澗的寒風凜冽,地上的積雪被風吹起,瞬間彌散起了一層層的白霧。

不知過了多久,山門前的臺階上終于出現了一個人。

百裏落穿着淡紫色的衣服,頭發用山間的枯枝挽了一個髻,尾端披散下來。懷裏還抱着一個拿着鈴铛的北宮雪。

他看到戴着蝴蝶面具的百裏風吟,相隔甚久,笑說:“師兄,你回來了。”

時隔多年終于回來了。

他有很多話想對百裏風吟說的,可看到他平安無事就覺得再多的話也比不過一句你回來了。

百裏風吟隔着一段距離,看着他張張口,又頓了下,嗓音有些低沉帶着嘆息,說:“是啊,回來了。”

“回來就好,剛好煮了些姜湯,回來喝點兒吧。”百裏落說。

“好啊。”

這時素問開了口,指着百裏落懷裏的北宮雪,奶聲奶氣地問百裏風吟:“她是那個小團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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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北宮雪還沒有取名,因為百裏風吟他們只知道她姓北宮,看她小巧可愛就叫了小團子這個名字。

加之年紀尚小,不便帶在身邊,所以從她會說話的時候,百裏風吟便帶着素問離開了如境都下山穩定元機的病情。

只是元機病情嚴重,他這一待就是三年。轉眼北宮雪都四歲了,素問離開時年紀小還沒有記憶,現在都快把北宮雪忘記了。

百裏風吟“嗯”了一聲,強調道:“她是妹妹,以前你們可是睡一個被窩的,抱着她的那個人,是你落叔叔。”

百裏風吟說着輕聲道:“叫人。”

素問“哦”了一聲,小手從他暖呼呼的手中抽離,對百裏落恭敬地作了個長揖,說:“落叔叔。”

百裏落視線柔和地落到她身上,見她行完禮就站直了身體,因為太冷便又牽起了百裏風吟的手。那一瞬間他就好像看到了小時候的百裏風吟。

那時他剛入門被師父整日帶在身邊,學習禮數道法,見了人該叫師兄的叫師兄,該怎麽稱呼就怎麽稱呼,從不逾越。

素問多數時候都是由他帶的,脾氣秉性學了大半,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他。

大雪依然洋洋灑灑,地上的雪積了一層,分不清楚剛剛聊天的功夫,到底下了多少。

北宮雪一直玩着手裏的鈴铛,抱着百裏落的脖子盯着山門邊的某處草叢看。

“先回吧,看這雪得下很久了。”百裏落說。

“嗯。”

臺階上的積雪快被練功的弟子踏了,但踩在上面依舊吱呀吱呀響。

北宮雪年紀小就被人抱着,免得摔了。素問由百裏風吟牽着,就這麽從山澗走到了山巅。

如境都千年萬年都是一個樣子,廳堂別院,大殿學堂,皆是肅穆莊嚴。

經過璇玑殿時,他偏頭看到了殿前練劍的弟子,還有那樹枝上停落的靈鳥,笑了笑。

一切如初就好。

百裏落住得離玄吟居不遠,在另一座山頭上。

同樣也是住竹屋,只不過他的竹屋比較簡單,只有兩間房,一間居住一間用來當廚房使。

百裏落去了廚房,就把北宮雪放到了床上。

素問摘了帽子,搓了搓手,說:“現在終于暖和了。”

北宮雪拿着鈴铛搖了搖,圓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兩位陌生人。

她年紀小膽子卻大,問:“你們是誰啊?”

素問看了她一眼,轉頭看向百裏風吟。百裏風吟把面具擱到桌上,走到北宮雪身邊坐下,垂眸看着她,故意逗她說:“這麽快就不記得我了?”

北宮雪警惕地看着他。

素問走過來把沾了雪的鬥篷,披到椅背上才走到床邊,問:“她是不是和我一樣,都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百裏風吟點了點頭。

素問奇怪道:“那你怎麽還問她,記不記得你?”

百裏風吟說:“我逗逗她。”

他變了個塊糕點出來,引誘北宮雪,哄騙道:“想吃嗎?可好吃了,如境都可沒有這種東西。”

小孩兒最喜歡吃的。特別是像北宮雪這種從來沒有下過山,一天到晚只能吃素的小孩兒來說,這樣一塊美味的糕點對她來說實在是太誘人了。

但百裏落教過她,不能随便接受陌生人的東西。

于是她既想吃又害怕被人發現偷吃東西,內心十分糾結,到底是吃還是不吃。

百裏風吟接着哄騙道:“這是山下的美味,吃了就可以變成大人。”

小孩兒最大的願望就是變成大人,北宮雪眼睛一亮,向百裏風吟确認道:“吃了就可以變成大人嗎?”

百裏風吟笑裏藏刀。

北宮雪得到了答案,毫不猶豫地拿着糕點一口吃了進去。

素問很貼心地跑到桌邊,跪在凳子上給她倒了杯水回來,在她咳起來的時候遞給了她。

北宮雪咳了幾下,喝了素問的水還不忘給素問道謝。

她把嘴裏的糕點吃完,便喜滋滋地坐在床上等着變成大人。然而等了很久都沒有變成大人。

她生氣地看向百裏風吟,說:“你騙我。”

百裏風吟又哄騙道:“這個東西剛吃下去是不會有成效的,等過二十年以後就可以變成大人了。”

北宮雪對時間沒有概念,相信了百裏風吟的話,下一秒就笑盈盈地開口叫了他叔叔。

“乖。”千池道。

素問跳起來坐在床沿,看到了她手邊的鈴铛,試探地問她:“這個鈴铛我可以看看嗎?”

北宮雪對兩個人放下了戒備心,再看到素問是女孩兒便把鈴铛十分大方地給了素問,嘚瑟地說:“看吧看吧,這是落叔叔給我買的。”

百裏風吟看倆孩子聊到了一起就徑直走開了。

百裏落把姜湯端上來的時候,天上的大雪變成了雪沫,在如境都燈火的映照下,洋洋灑灑。

食不言寝不語,如境都的弟子向是遵守得很好。飯畢,兩個孩子就一個拉着一個穿着棉衣戴着手套到院裏堆雪人去了。

隔着窗子,百裏風吟交代了一句:“別離開我的視線範圍。”

素問蹲在雪地上應道:“知道了。”

百裏風吟就這麽隔着窗子看着她們玩雪。素問捏了個雪球,然後放在雪多的地方滾雪球等到它越滾越大,等到雪球和她差不多大時,北宮雪在旁拍手叫好。

百裏落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他身邊,笑說:“看着他們玩鬧,倒挺像我們小時候的。”

百裏風吟偏頭看他一眼,嘆道:“是啊,轉眼已經過了幾百年了,我已經入了魔而你成了半仙。”

百裏落:“世事難料,師父可好?”

“還好。”百裏風吟離開窗邊坐到了凳子上,“我留了弟子看護。”

百裏落又問:“師兄回來可有什麽打算?”

百裏風吟看向他,一字一句:“我打算帶兩個孩子下山游歷,順便去尋策玄的轉世。”

“游歷?”百裏落問。

百裏風吟點點頭,說:“我不想讓她們像我們一樣等到拿到了一定的資格才可以下山,見世間萬物,那時候就晚了,在她們長大之前我就想讓她們看到,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罷,總比一片白紙好。”

初心是好的,萬事開頭難的道理人盡皆知。姑且不談帶着兩個孩子走遍天下會特別不方便,就是北宮雪和百裏風吟不熟悉的這一方面,他的這一想法要實行起來就特別麻煩。

百裏落考慮到的問題,百裏風吟自然也考慮到了,以至于在今後一年的時間裏,百裏風吟沒事就和北宮雪一起玩兒。

帶她們一起爬山,捉鳥,鬥蛐蛐,到山下的雲溪城聽戲趕集,在後山習武練劍。

玩嗨了,玩瘋了北宮雪就十分放肆地騎到百裏風吟的脖子上,把他當大馬騎。素問眼紅,也要這麽幹。

三個人玩得很愉快,直到有一天北宮雪在大街上,問:“你為什麽經常戴着面具呢?”

百裏風吟愣怔了幾秒,如果不是北宮雪忽然問,他都快忘記自己戴面具的原因了。

只是真正的原因不能告訴她,他像策玄一樣扯了個謊,說:“因為帥。”

“帥是什麽意思?”北宮雪和素問一起問。

百裏風吟想了個她們好理解的詞,說:“就是和漂亮的意思差不多,女孩兒要漂亮男人要帥。”

“那我也可以帥。”北宮雪說。

百裏風吟哭笑不得,說:“當然可以。”

沒過多久北宮雪就和他熟悉了,每天晚上還要和他一起睡覺。起初他是不願意的,畢竟北宮雪是女孩兒,素問也是在四歲開始就不和他一起睡了。

北宮雪不哭不鬧,只是有點失落。直到某天下雨打雷,兩個孩子抱着各自的枕頭敲開他的房門,淚眼婆娑地眼巴巴看着他,祈求他收留。

後來百裏風吟在收留了她們幾天後,就把她們趕了回去并說明了原因。

他蹲下去,柔聲道:“我是男生,你們是女生,從今天開始我們就不能再睡在一起了,知道嗎?”

兩個孩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從此除了打雷下雨她們就自己睡自己的房間,再也沒有打擾過他。

平日裏如果百裏風吟和百裏落抽不開身,花與鳴就會來照看她們。

接她們上學放學,照顧她們起居生活,還……經常吓唬她們。

常常弄巧成拙,兩個哇哇大哭,一個在邊上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嘴裏一直念叨着“別哭了別哭了,我的姑奶奶。”

然而她們根本不聽他的,越哭越兇。

也是在這一年,北宮雪有了名字,七歲的素問遇到了魔尊風暮。素問告訴了百裏風吟風暮要和她做朋友的事,氣的百裏風吟到魔界和他打了一架。

轉眼就到了離開的日子,北宮雪巴不得下山,素問也期待着。

這天早上百裏風吟去了一趟祠堂。

祠堂裏供奉着繁多的靈牌,靈牌整齊地擺滿了小小的祠堂,它們坐落于祠堂的各個角落,一排排的紅色木板上刻着金色的字紋。

如境都的創始人,歷代掌門長老,以及為如境都為六界做出重大貢獻的弟子都在這裏有一席之地。

而百裏策玄也在其中,因為他曾經參與過血珂的封印。

百裏策玄的靈牌在一衆弟子靈牌的最下端,也就是桌邊。

百裏風吟先是在前輩師祖的靈牌前靜默了片刻,上了香才來了策玄的靈牌前。

蒼梧八十九年,百裏策玄的遺體葬于聽花谷的時候是他親手做的這個靈牌。

他懷着沉痛的心情在靈牌上刻下了策玄的名字,再用毛筆将這個名字慢慢描摹,整個過程如同上刑場,他第一次覺得百裏策玄這個名字看着有多麽讨厭。

為什麽要離開師門,為什麽要去找他,為什麽偏偏要去江南。

怎麽這麽不聽話。

每描一下,都覺得心髒刺痛,難以呼吸。

半晌他回過神來,垂眸抽了三炷香出來點上拜了拜。

把香插進香案,他看着紅色木牌,伸手順着名字劃下。

他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卻不知開口的時候要說些什麽。問好,報個平安還是求個順利亦或是替素問和北宮雪求個平安喜樂。

或許可以用“我好想你”這四個字來概括。

但他一個字也沒說,卻又好像什麽都說了。

離開祠堂他回到玄吟居,帶了些銀兩就和兩個孩子出發了。

他們去了許許多多的地方,見到了很多好玩兒的事情,結識了許多有趣的人。甚至還見到了神女。

奚落和獨宿這年剛被天帝指婚,百裏風吟受邀前往天界祝賀。征得天帝同意後,他就把素問和北宮雪一并帶上了天。

天界不同于凡間,規矩繁多而麻煩。

上天之後他見到哪路神仙都沒有行禮問好,遭到了一些白眼,卻全當沒看見似的,把那些神仙氣得半死。

素問奇怪百裏風吟怎麽不和他們說話,就問:“爹,你這樣不禮貌。”

百裏風吟回道:“見到壞人不需要講禮貌。”

他們上了天,下到地府想找輪回司主管的,但去了一趟發現沒人,就來到黃泉路邊和孟婆聊天,詢問百裏策玄轉世的消息。

孟婆說:“三百年以後再來看吧。”

百裏風吟不解道:“為什麽要三百年才能輪回?”

孟婆神色有異,她瞟了眼大鍋裏的湯,過了片刻,回:“六道輪回都有定數,說了等三百年就是三百年嘛。”

百裏風吟還想問的,卻被孟婆一句:“天機不可洩露”堵得無話可說。

再然後他們就到人間四處奔波游歷了。

青槐古鎮還是和那幅畫中的情形一樣,花燈滿天,街道熙熙攘攘,偶爾有提着極好看花燈的半大孩童,嬉笑着從身邊跑過。

素問和北宮雪回頭睨着孩童跑進巷子又跑出來打鬧的身影,扭過頭眼巴巴地望着攤位上挂着花燈,時不時地拽一下他的袖子,指着花燈。

最後百裏風吟買下了兩個花燈。

青槐之後是江南水鄉,江南水鄉之後是北冥之地。

人間游歷,他們見到過抛妻棄子之徒,看到過被一些禮教而捆綁束縛,不得解脫的婦女,也見過君子笑裏藏刀,小人得志,清官寥寥。

當然也有積極的一面,只是在壞面前什麽樣的好難以被人永久銘記。

也曾尋找過北宮雪的親人,但卻空手而歸,路上時常給百裏落寫信,獨宿和奚落偶爾會得到允許,下界和他們住上幾天。他們還去了極天海域,見到了蕭亭和應衫他們。

“好久不見。”他們一起說。

他們在極天海域逗留了好久,時常圍坐在一起閑聊從前,應家的兩個孩子比素問他們大很大,卻還是跟着他們一起胡鬧,于是乎四個孩子經常跑到身邊不懂規矩地打鬧。

不知不覺山間的花都開了一輪,才反應過來該走了。

于是他們又出發了,四季輪轉,雪落,雨下,花開,花謝。女孩兒逐漸變得強硬起來,見到小妖小鬼絲毫不帶怕的,有時候甚至還會被當地的居民請去捉鬼。

就這樣他們整整在人間走了五百年,見證了五百年的歲月更疊,日月輪轉。

而這五百年中,她們的學識,法術,道理道法一個都沒落。雖然北宮雪經常因為不聽話而罰抄道德經。

等到他們回如境都的時候,女孩兒俨然是個大人模樣了。百裏落站在山門前像五百年前那樣,迎接他們。

她們整齊劃一地朝他作揖行禮,道:“落叔叔。”

百裏落滿眼淚光,因為他對她們愛得深沉。

百裏風吟回山後便一頭紮進了聽花谷,進了山谷邊的洞穴,一待就是一個月。

因為他太想他了。

此行跨越山海和時間,在生命耗盡之前希望我們還能重逢于這人世間。

離頁就是這樣醒過來的。夢裏的一切變得不太清晰,他坐起來的時候,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塊刻着百裏策玄名字的靈牌。

在夢醒的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那些前世的記憶正在一點一點慢慢恢複,他終有一天會全部記起來的。

腦袋昏昏沉沉得不太舒服,他呆坐了一會兒,覺得好點了就動身穿上了褲子和鞋子。

等突然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房門被敲響了,閃過的一絲想法頃刻間飛走了,就像那場醒過來就不記得的夢。

“阿離,起了沒?”

是白蘇。

聽到小名兒離頁有些恍惚,他愣怔了片刻抓起裏衣,邊穿邊說:“起了。”

白蘇又說:“做了早餐,先吃飯再開會。”

離頁:“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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