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走
走
我往回走。
真奇怪。按理說，我明明是在向前走，可是腦海裏卻有個聲音告訴我：我在往回走。
管它呢，反正我就這樣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我看到遠處有一個人和我正對着走來。
那是一個看起來四五十多歲的中年女人，長得和我很像——什麽嘛，這就是年輕了二十多歲的我嘛。
我們慢慢靠近。
我叫她：“姑娘！姑娘！”
她沒理我，只是徑自向前走着。
“姑娘！”我又叫了一聲，走過去擋住了她的路。
“欸，老人家，原來您是在叫我啊。我這都一大把年紀了，您怎麽還叫我‘姑娘’呀，怪不好意思的……”她有些害羞地笑了笑，“老人家，您有什麽事嗎？”
我故作神秘地說：“你看看我，有沒有覺得很熟悉呀？”
她反複看了我幾眼，說：“是挺眼熟的。”
“再看看，覺得我像誰？”
“像……像我自己？”話音剛落，她都被自己的想法驚到了。
“哈哈，對了！”我拍着她的肩膀大笑，“姑娘，我就是未來的你呀！”
“未來的我？那我能向你問幾個問題嗎？”
“當然沒問題！你随便問，但是我就不見得都會回答了。”
她好好想了一下，問：“我沒生什麽大病吧？”
“沒有，頂多有些小毛病。”
“那就好。我父母呢？”
“他們都安好，離世的時候沒什麽痛苦。”
“哦。你有什麽遺憾嗎？需要我改變什麽嗎？”
“別，改變了說不準就沒我了。”
“如果沒有你，那又是誰讓我做出改變？這不就成悖論了嗎？”她好像把自己給繞進去了，正認真地思考呢。
“就是這麽個意思。為了不讓意外發生，最好什麽都別改變。”
她點點頭以示回應。
我們相對而立，沉默了一會兒。
“那，我走了？”她打破了沉默，斟酌着開了口。
“走吧！你該走了，我也該走了。”
“那我走了。再見！”她向我道別。
“再見。”我向她道別。
我們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我又往回走了許久，期間遇到了越來越年輕的自己：
有在路上看到了美景、停下腳步欣賞的我；
有捧着熱氣騰騰的烤紅薯、吃得一臉滿足的我；
有不知想到了什麽、正一臉傻笑的我；
有加班工作、精疲力盡、熬出黑眼圈的我；
有和朋友手挽手聊天、還不忘熱情地和我打個招呼的我；
有忘記帶傘、被大雨淋成落湯雞的我；
有因掙到第一桶金而歡呼雀躍的我；
有考砸了、哭的眼睛都腫了的我；
有輕輕聞着花香的我；
有抱着一個大紙箱、試圖框住蝴蝶的我……
她們都是相同的：她們有着相同的容貌，她們都在向前走，她們都是“我”。
但她們也是不同的：她們有着相似但不完全相同的性格，正經歷着不同的喜怒哀樂。
我看着她們，正如一個老人看着年輕的孩子們——帶着欣慰的笑意。
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們。她們的性格與如今的我不全然相同，但我知道，在最後的最後，她們都會變成“我”。
或者說，不是她們變成“我”，而是性格各異的她們組成了“我”，只不過每個人占的分量不同罷了。比如，現在的我早已不會像小時候那樣沖動幼稚，但我知道，那份純真的童心依然在我身體裏，等待着某個時刻被釋放出來。
盡管在思考，我也依然沒停下腳步，直到一個小女孩攔住了我。
“你是誰？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她瞪着她的大眼睛，望着我。
“你可能不會相信，但我是很多、很多年之後的你哦。”我蹲下身子，用緩慢的語速告訴她，好像這樣更能方便她理解。
“很多很多年之後的……我？”她重複了一遍，但好像很快便接受了這個事實。
她問道：“那我現在是不是已經變成一個很厲害的人了？”
“怎樣才能算很厲害的人呢？”
“比如說：一個鋼琴家！”
我失笑。她現在應該才剛剛開始學鋼琴，對鋼琴有着充分的熱情，并希望以後能成為一個鋼琴家。過幾年後，她會厭倦練琴，并認識到自己以前的想法是多麽的愚蠢。再過很多年，她又會重新愛上鋼琴。她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呢。
但現在的我不能告訴她這一切。直接告訴她，就太沒意思了，不是麽？
我從思緒中抽離出來。得回答她的問題了：“很遺憾，我沒有成為一個鋼琴家。”
“那麽……作家呢？成為一個作家也很厲害！”
“沒有。”
“畫家呢？”
“也沒有。”
她好像有些洩氣了。但她安慰我——也安慰她自己道：“沒關系，厲害的人有很多種，你肯定屬于我不知道的那種。”
我無奈地笑笑。
等幾十年後，她也到了我這一天，她會對“我”、對自己感到失望嗎？
如果讓我扪心自問：我這幾十年來當然有遺憾，但如果讓我再來一次，我還是會踏上這條人生道路。盡管我沒有成為鋼琴家、作家和畫家，但我至少将對它們的熱愛保持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
我不後悔，所以她也不會。
“那你能告訴我，我以後會做什麽工作嗎？”她問。
“對你來說，這個問題現在還沒有答案。但總有一天，你會自己找到答案的。明白了嗎？”我回答她。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小時候的我可真可愛呀。我笑了笑，摸摸她的頭，告訴她：“現在你該走了哦——向前走。”
“奶奶……哦不對，長大了的我，再見！”
“再見！記得向前走啊！”我揮着手同她告別。
我轉過身，繼續往回走。
一個可愛的孩子正在蹒跚學步。她走路的姿勢看起來奇奇怪怪的，卻有一種莫名的喜感。她每走兩步就會趔趄一下，不出五步就會摔倒。
這就是故事最初的模樣了吧，我想。
我看着這個可愛的孩子，她還那麽小，對未來沒有憧憬，也沒有恐懼。她只是走着，向前走，摔倒之後爬起來，再繼續走。她的人生還很長，她還有很多路要走。
願你能一直堅定地走下去，我在心裏對她說。
沒有人會一直同你走在這條路上，所以，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但幸運的是，你有很多個“自己”。忘記她們時，就回頭看看吧，你會想起來的。
但切記，只能回頭看，不能回頭走。記起她們後，就繼續向前走吧。你身後的她們，會一直望向你的。
可別讓她們失望啊。
是時候了，我該走了。
我回頭看去，卻只能看到她們的背影。這是件好事，說明她們都在向前走。
哎呀，我竟然已經走了這麽遠了嗎？
從終點出發，走了這麽遠，才又回到了起點。
在起點前面的，會是什麽呢？
我繼續走去，任由一道溫暖的白光包裹了我。
我這樣來到這世上，也應當這樣離去。
周圍逐漸變得黑暗。
一道電子音的長鳴響起。
“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