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她從沉睡中蘇醒時,發現自己身處黑暗中。

擡手,碰到的是堅硬的外殼。她确定那是殼,而不是門或者什麽。

因為這玩意要比那些東西堅硬得多。

于是她緩緩摸索着,一點點地爬,可這裏逼仄難熬,不知是何處。

就好像他把自己放在了一個盒子裏,小心保存着。又仿佛用什麽特殊的東西将她包裹,以便加快恢複。

總之,他是小心翼翼的,仿佛她是一件珍寶。

這樣想着,她突然就覺得這黑暗也不那麽難熬了。

畢竟她已經能動了。她能感受到方才手肘撞到硬物時手臂傳來的疼痛;能在翻身時感受到身下的柔軟。

她又是她了。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咚咚的兩下,似乎有什麽更堅硬的東西,在外面敲打着,想要破開這殼。

她有些害怕。

但很快她就不怕了,因為她看到這殼緩緩向上打開了。光明呈一條白線,筆直地映入她眼簾,刺得她雙眸生疼,慌忙轉開視線,閉上了眼睛。

也是在這殼打開的瞬間,一聲尖銳的鳴叫傳入她耳膜。

她知道是他來了。

于是她又急忙睜開了眼,顧不上避諱那刺目的光線,來不及适應黑暗到白天的轉變,即便這擡手不過五尺之地讓她直不起身子,也焦急地朝邊緣迅速爬去。

“相柳!”她喜悅歡呼,甚至能感受到心髒雀躍地跳動。

但很快她便又落寞了。

半空中只有那只白羽金冠的傻鳥,大睜着眼睛盯着她,左右轉動着它那靈活的腦袋。

“你的主人呢?”她坐在邊上,看了眼身下翻滾的海浪,歪頭問時擡手擋住了白雕羽翼下煽動的風。

白雕清亮地鳴叫了兩聲聲,甩了甩頭。

他沒來。

她更失望了,卻又很快振奮起來。

“那你現在就帶我去見他吧。”她說着,便站起了身,擡腿躍起。

白雕應勢而下,一邊翅膀貼着海面接住了她。

可它圍着她起跳的地方轉了一圈,飛回半空,卻沒有立即離開。

于是她看清了他用來安置她的地方。

那是一枚純白色的巨大貝類,邊緣卷翹,如一朵朵浪花,将它圍繞。

此刻正緩緩合上它的貝殼,裏面粉嫩的軟肉清晰可見。

怪不得她能睡得那麽綿軟舒适,貼合皮膚,即便幾十年才蘇醒,也不致渾身酸疼,能夠行動自如。

那卷翹的殼邊,如異色的夕顏花,迎着落日緩緩合上花瓣,溫和柔軟。

“你不走嗎?”她回神,拍了拍傻鳥的大腦袋。

白雕又搖了搖頭,發出一聲鳴叫。

她皺起了眉頭,“你不帶我去見他?”

白雕又繞着貝殼轉了一圈,點了下頭。

“他不想見我?”她看着逐漸下沉,沒入海底的貝殼,緩緩問着,不敢确定。

白雕沒有再出聲,只是開始朝着一個方向飛去。

“你要帶我去哪?”她抓住了白雕頸部的絨羽。

白雕害怕地發出一聲鳴叫,朝着飛去的方向甩了甩頭。

她好像想到了什麽,“是要帶我去見璟嗎?”

白雕爽快地點頭,又是一聲鳴叫。

她狠拽了幾把白雕頸間的絨羽,甩到身後道:“傻鳥,傻鳥,大傻子!”

也不知她是在罵鳥,還是在罵人。

白雕疼得連叫了好幾聲,凄厲憤慨。

酣暢淋漓地發洩了一通,她便感覺到這傻鳥已經被揪疼了,連滑翔時都在微微顫抖着,她甚至能看到它眼中薄薄的霧氣,被風吹着堆到了眼角。

她第一次在這只大雕龐大的眼睛裏看到了委屈。

“哈哈,”她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她抱着肚子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聲在天上融入喧嚣的風裏,飄揚遠去,不絕于耳。

直到這一刻,她才覺得,她真的活了。

她活着,生機勃勃地活着。

甚至連那些年不能動彈的無助和迷茫,都變得遙遠了。

她幾乎要忘了,直到昨日,她入睡前,都還是個無法完全動彈,睜不開眼的皮囊。

她在高空大聲呼喊着,感受着生命帶給她的震撼。

她聽到了風,看到了雲,感受着指尖劃過的冰涼,身體被風雲包裹,暢快刺激的速度。

又大叫了幾聲,她才突然彎下身子,匍匐在白雕頭上,扯住它如角的兩撮金色堅硬羽毛,略帶威脅地道,“帶我去見他,你若是不聽話,我便将你拔成禿頭雞。”

白雕又是一顫,倔強地大聲嘶鳴着抗拒。

“你是要變成禿頭雞,還是我現在就跳下去,讓他将你變成烤雞?”她又加大籌碼威脅道。

白雕顫抖得更厲害了,羽翼在雲間劃出了波浪線。

她狡詐地笑着,看着它糾結。

這白羽金冠雕空有個龐大的身子,即便跟着九個腦袋的妖怪許多年,也還是只傻鳥。

她臉上放肆的笑逐漸收了,凝成嘴角淺淺一道。

即便已做了幾十年的王姬,她也還是那個貪婪奸猾的玟小六。

她想見他了,很想很想。

多少個日夜,她感受着他身體的溫度,想要睜開眼睛,卻怎麽也睜不開;想伸手去回應他的擁抱,卻怎麽也使不上力;想同他多說些話,卻怎麽也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即便他再壞,此刻也都變成了過去。

九命相柳,命有九條,但人,卻只有一個,身體也只有一個。

本命精血,對一個妖怪來說,不,不論是神族,還是妖族,都是絕不會輕易交付的東西。

她的血流出了,還可以補回來,可是本命精血,豈是十年二十年可以補回來的?

何況,他還堅持了那麽多年?

這是任何交易都達不成的。

她要用什麽去還呢?

即便她是高辛的王姬,也總有做不到的事情。

她不想欠他什麽。

即便他是心甘情願的。

她想告訴他,她的想法。

然後她才能安心地去見璟。

那個從來都對她百依百順的葉十七。

讓她願意遵守十五年之約的男人。

白雕的身子一歪,小夭臉上頓時洋溢起了得逞的笑容,她知道這只傻鳥是真的怕了。

可直到雲層遠去,土地綠樹出現在眼前,她才知道,她上當了。

這只傻鳥,終究只會聽自己主人的話。

于是她憤慨地又拔了它兩撮毛,将它脖子上的絨毛都拔禿了一塊。

天空中傳出一陣凄厲的哀鳴,引得地上行人紛紛側目。

但還好,這裏人煙稀少,能認出相柳坐騎的,在這世上更是寥寥無幾。

所以他們穩穩地落在了地面上。

小夭甫一落地,那白羽金冠雕便立即扇動翅膀回到了天上,不一會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騙子。”她朝着那鳥飛走的方向大聲喊着,然後轉身嘟囔道:“什麽主子,就養什麽樣的鳥,都是騙子。”

可是很快,天上就落下了一塊白色的東西,也許是剛剛蘇醒,在黑暗中養成的感覺尤其敏銳,她聽到了風中有東西下落的聲音,竟好似提前預感一般,避開了。

那白色的東西直直砸到了地上,濺成了一灘。

她擡頭,便見那只大雕化成的小毛球撲騰着翅膀,朝她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然後傲嬌地飛遠了。

它才不是鳥,它是威武的雕。

小夭又笑了,“連小心眼都是一樣的。”她說着,理了理身上有些皺巴了的衣衫。

在貝殼中沉睡了那麽多年,她的衣衫卻始終整潔,可見那個九頭的妖怪有多麽愛幹淨了。

但一想到他可能曾替她更換過衣物,臉上頓時又紅了,連着心髒都狂跳了兩下。但很快,她就搖起了頭,甩開這些想法。

他可是法力高深的大妖怪啊,随便撣撣手指,便可揮去身上污穢的吧?

卻忘了從前他受傷時的狼狽。

小夭随着人群向着大道走去。不久之後,便來到了轵邑城外,看着城門上的匾額,她不由嗤笑,“可真是善解人意啊。”

尋着路,走到城內,她找了輛還算寬敞的馬車,舒舒服服地躺了進去,車夫見她大搖大擺的模樣,也沒有多問,就說:“客人要去何處?”

她眯着眼,道:“小炎灷府。”

她仿佛還是那個市井裏的玟小六,懶散邋遢,沒有一點豪門貴族的氣勢。

但好在她身上的衣服是嬌貴舒适的,即便是素雅得沒有一絲點綴的純白,也能看出價值不菲。

所以車夫對她沒有任何懷疑,甚至連價錢都沒有多談,直接就揚鞭朝着小炎灷府而去。

大街上的馬車遠比不上皇宮貴族的車馬,颠簸且緩慢,但能聽到車外熙熙攘攘的人聲,此起彼伏的叫賣聲,這些便已足夠抵消馬車颠簸帶來的不适感了。

她已經許久不曾聽到這樣熱鬧繁華的聲音了。

不多會,馬車便逐漸慢了下來,随着車夫一聲喝止,小夭知道,她到地方了,于是立即睜開了眼睛。

車夫叫她時,她已湊到了門前,一擡腳便走了出來。

門口的守衛看着十分陌生,全在靜靜地打量她,但好在一旁進出的人卻恰好是她從前見過的,且顯然是馨悅身旁的人,于是她大聲叫住了她。

“你不認識我了嗎?”她拉住她的手,親切問道,就像是一個許久不見的老友。

這人打量着她的臉久久不敢确定,但顯然心中已經有了具體的姓名,表情逐漸變得尊敬。

小夭知道她肯定已經認出她來了,歡聲道,“是我,我來了,快去告訴馨悅,我來找她了。”

身後的車夫正不知所措,被她拽住的人朝身後的人微微使了個眼色,那人便很快地上前,替小夭付了車錢。

這人鎮定心神,行禮道:“王姬安好,請王姬到偏廳等候,我這就去向主人回報。”說完,便使了人把小夭帶了進去,她自己則一個閃身便不見了,顯然是去找赤水馨悅去了。

還沒等小夭在偏廳坐穩,便聽到馨悅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越來越近。

“小夭,”她喊道,“小夭,真的是你嗎?”她話音剛落,便已來到了小夭面前,眼中隐隐有着淚光。

小夭站起了身,在她面前轉了一圈,顯然很好的模樣。

“你看,我哪裏不像是我,難道還有別人能假扮作我不成?”她笑着說。

再見故人,她的心裏不知有多歡喜。

馨悅拽住她雙手,喜極而泣道,“謝天謝地,你真的回來了。”

她不知她心裏是多麽內疚,這三十七年,她日日都在擔憂,生怕她再也醒不過來,即便颛顼表現得毫不在意,也終究不可能完全忘記。

全天下都知道,他有多麽愛護自己的親人。

小夭微笑着,也把手搭在了馨悅的手臂上,問道:“我哥哥呢,他可好?”

馨悅收回手,抹了抹眼角即将掉落的淚,道:“都還好,就是挂念着你,偶爾說起,他便沉默不語,時間久了,我們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

她照實說着。

小夭嘆了口氣,卻又很快提起生氣,“現在我回來了,好好地站在這裏,快派人去告訴他,告訴他我回來了,讓他知道了,也好放心。”

馨悅點着頭,朝身邊人揚了揚手,使了最親近的女使前去通傳。而後便牽着小夭的手,向裏面走。

邊走邊輕聲說道:“你來找我,算是找對了,璟哥哥就在這裏,自從你……”她說着,頓了頓,看了眼小夭,而後才繼續說道,“他便一直不醒,如今已是病重垂危,眼看就要活不下去了。”她說着,便又要垂淚。

也不知是因為之前的淚水還未哭幹淨,還是思及此處心生悲涼。

畢竟,他們總是一塊長大的,也如自己的兄弟一般。

“我知道,所以我沒去哥哥那裏,而是先來找你,本是想讓你陪我一道去青丘看他的,如今倒是正好。”她說着,心中也不免傷感起來。

“當年究竟是發生了什麽,為什麽璟哥哥會出現在梅花谷中,他不是在青丘嗎?”馨悅擦去眼淚問道。

小夭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只記得那人将梅花變成了梅花镖射向我,我被陣法禁制無法動彈,再然後……”她不再說下去,瀕死那一刻的感覺突然如潮水般向她翻湧而來,她握着馨悅的手緊了緊。

馨悅感受到她手上傳來的力道,忍不住在她手背拍了拍,“不用擔心,那些傷害你的人,都已被你哥哥處理了,以後再不會來害你。”

小夭了看她,沒再說話,有些事情本就不應該說得太過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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