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患得患失
第39章 患得患失
葉盈個性活潑, 一路上叽喳個不停。
進入大劇場,陸懷玉被工作人員叫去處理些院內事務,臨走前囑咐葉盈把金斯嬌帶去排練現場, 先熟悉話劇院的環境。
葉盈領着金斯嬌在場內四處晃悠, “你來得太早了, 師哥師姐們還沒到,我們一般九點才開始排練。”
大劇場內分布着八個獨立的演出室, 每間前後都有扇四開門, 大概是知道金斯嬌身份特殊, 葉盈對演出舞臺和設備都沒做詳細介紹,只領她大致逛了一圈, 最後進了其中開着單扇門一間。
“你在臺下坐會兒吧, 一會兒陸老師就該回來了。”
舞臺下方是觀衆席, 中央位置視野開闊,葉盈沿着左側小跑上舞臺,從深紅的幕布後面摸出一沓厚實的文件,蹦下來後不好意思地說:“嘿,我們平時要回學校, 怕把劇本落了就放這後面藏着。”
她拿來一份訂好的短劇本遞給金斯嬌, “今天要試戲,劇本你過沒?”
金斯嬌打開劇本翻了幾頁,和昨天郵件裏的一樣, 便道:“看了。”
“臺詞能記住嗎?”
“沒問題。”
葉盈朝她比了個大拇指:“不愧是專業的。”
馬屁拍到馬腿上了, 話劇院裏大多是科班出身的,論起專業度, 金斯嬌可能還比不上保安室裏的大爺。
金斯嬌默過了一遍劇本,确認臺詞都沒記錯, 開口問:“冒昧,你是陸老師的學生?”
“不完全算是,”葉盈撓頭,“陸老師是戲大的教授,但我是隔壁電影學院的,最近話劇院在排戲,陸老師是指導,我就跟系裏請了個假來蹭課……”
從她的表情看,這說法應該經過修飾,興許把“請假”換成“翹課”更為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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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葉盈強調:“我們系導說了,實踐出真知,讓我們多去話劇院和劇組歷練,積累實際經驗。”
金斯嬌不了解大學生活,更不清楚當代大學生的茫然與心酸,對此毫無共情能力,一張口,便吐出幾個冷漠的字眼:“嗯,加油。”
葉盈噎了下,被她的惜字如金凍着,尴尬地問:“那你呢?大火演員的行程應該很忙吧,怎麽還來話劇院?”
金斯嬌現在充其量也就是個小流量,和“火”這個詞八竿子打不着半點關系,這麽說真是高看她了。
金斯嬌想了想,道:“我也來蹭課。”
當然,能不能蹭成功,還得看陸老師的态度。
九點,排練的話劇演員們陸續趕到,陸懷玉也回來了,金斯嬌準備了一晚上的試鏡,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現——
偌大觀衆席,話劇演員們填滿了第一排的坐席,陸懷玉坐在中間,正對着舞臺上的金斯嬌,點頭道:“開始吧。”
沒有鏡頭,沒有對手戲演員,綠幕變成紅幕,出了錯沒人喊NG,有的只有臺下一雙雙不帶審視的眼睛。
這壓根算不上考核。
金斯嬌原本還擔心,如果試鏡不通過會不會讓雪年失望,現在來看,擔心是多餘的,雪年已經替她安排好了一切。
果然,試戲結束,話劇演員們不約而同地鼓起掌,葉盈偷偷在角落豎大拇指。
金斯嬌下臺,等着陸懷玉發話。
陸懷玉說:“還不錯。”
葉盈在後頭小聲嗚呼慶賀。
但意料之外的,金斯嬌并沒有感到輕松,相反,這句意料之內的肯定,讓她産生了難言的困頓。
真的演得好嗎?
孟導和姜導都說過,她的表演存在着很多問題,沉默、不穩定、難共情,陸懷玉不會看不出來。
是因為雪年吧?
因為雪年,所以就算她演得不好,陸懷玉也會看在雪年的面子上讓她通過。
那如果沒有雪年呢?
只是這麽發散地想了一下,金斯嬌忽然就明白自己到底在困頓什麽了。
她在意的不是陸懷玉口中的評價,也不是臺下這些真假難辨的贊譽,而是在演員這條道路上,她與雪年之間無形的距離。
從踏進這個圈子的第一天起,金斯嬌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她想離雪年更近、再近,近到一眼便能看到,想要便觸手可及。
老天爺對金斯嬌足夠好,給她意外走紅的機會,還把雪年送到了她面前,可毫無付出與代價的饋贈承受得多了,人就會變得心虛,變得患得患失,從而滋生出更得寸進尺的貪婪。
如今願望看似實現,可她們之間無形的距離依舊沒有縮減,金斯嬌迫切地想得到認可與成就,以此來證明自己已經走到了可以和雪年比肩的位置,但她忘了,掌聲不一定都是真的,誇贊也可能摻了假。
這世上壓根沒有什麽東西能證明一個人有資格去喜歡另一個人,金斯嬌給自己設錯了路,而提醒她走錯方向的不是別人,正是她一直當作理想來仰望的雪年。
話劇院的排練持續到傍晚,一整天金斯嬌都在思考到底要怎樣才能糾正自己愚蠢的心态,把演戲回歸到表演本身,而不是綁定着雪年、自我感動地邁步。
傍晚五點,天色昏沉,莊助理把車停在話劇院正門對面的路口,給金斯嬌發消息:金老師,我到了。
然而等了十多分鐘也沒見人出來。
金斯嬌不是故意放莊助理的鴿子的,排練結束她正打算要走,陸懷玉忽然過來叫住她,問她晚上有沒有時間。
公司安排的表演課和話劇院時間上有沖突,但好在一個月的課程已經接近尾聲,接下來的一周裏除了話劇院的往返,金斯嬌将會和度假一樣悠閑。
陸懷玉溫聲道:“如果有空,叫上雪年,晚上一起聊聊吧。”
聊聊?
金斯嬌思索:“我不确定雪老師有沒有時間。”
但她還是給雪年打了一通電話。
值得慶幸,雪年沒有下午睡覺的習慣,撥過去只一秒就接聽了。
電話裏雪年聽起來心情不錯,金斯嬌和她簡單說明來意,雪年先問她今天在話劇院的體驗如何,确認都還好後才道:“好啊,那就約在橫雲飯店吧,陸老師喜歡他家的茶點。”
金斯嬌悄悄看了陸懷玉一眼,低聲問:“那,您還有什麽話要和陸老師說嗎?”
雪年語氣裏揉進幾分笑意:“怎麽了,在陸老師跟前很緊張?聲音壓得這麽低?”
緊張不至于,只不過有些不自在,她和陸懷玉實在沒什麽話題可聊。
金斯嬌背對着陸懷玉,咬咬唇瓣,飛快地說:“嗯,所以想快點見您。”
說完,她火急火燎地把電話挂了,從脖子一路熱到腦門。
另一邊,被匆忙結束通話的雪年靠着窗臺,手機還放在耳邊,眼神幹愣着,一副猝不及防被沖撞的懵然。
剛才,金斯嬌是撩了她一下?
*
橫雲飯店離得不遠,但因陸懷玉在車上,莊助理把車速踩得很低,安全意識拉滿,生怕颠着她老人家。
雪年比他們早到五分鐘,等待最後一個紅綠燈時,金斯嬌在車上收到消息,雪年發來包間名,問她有沒有想吃的,讓她參考一下。
可惜,金斯嬌是個對飲食毫無欲望的人。
她就打字:我随便,按您的口味點吧。
雪年發了一句帶标點符號的話過來:小金老師,你知不知道點餐的時候說随便很容易招人厭?
金斯嬌一愣,慌忙道:我不挑食,都可以的。
她生怕雪年讨厭她,發過去後惴惴地盯着手機屏幕,迫切地想看對面的回複。
身邊的陸懷玉注意她的小動作,微微側目,見她目光緊緊黏在手機上,淡淡地開口問:“有事要忙?”
金斯嬌不自然地垂眼:“是雪老師,她已經到了。”
陸懷玉點點頭,收回視線,沒再追問。
金斯嬌還是執着地盯着手機,手臂的姿勢都沒變,只有眼中不易察覺的某一處越來越黯淡。
生氣了嗎?
雪年脾氣那麽好,不會吧……
但她要是真的不高興了呢,怎麽辦?
不知不覺,紅燈變綠。
車子緩緩駛過最後一個路口,在金斯嬌愣神的工夫抵達橫雲飯店。
電梯上樓,四樓長廊內一路深行。
直到推開包間前,金斯嬌的心情都是忐忑的。
她怕推開門,雪年已經走了,或是還坐着,但冷着臉……雖說雪年冷臉時美得讓人心馳神往,但金斯嬌寧願這幻想永遠不會變成現實。
結果門打開的一瞬間,金斯嬌表情當場就凝固了。
包間裏,燈光明亮,孟沈坐姿尤為豪邁,嘴裏咬着一截奶棒,挑眉招手:“喲,來了?”
金斯嬌懷疑自己打開的方式不太對。
四下看過去,偌大包間裏只有孟沈,不見雪年。
孟沈拍拍手站起來:“別找了,雪年手機關機,去借充電線了……陸老師,您坐這兒。”
給陸懷玉留的位置在正中間,要繞過屏風過去,金斯嬌下意識回身攙扶,陸懷玉意外地看她一眼,和藹地擺擺手,道:“沒關系,你坐吧。”
說罷,她過去落座。
留給金斯嬌的位置就身前,拉開椅子坐下,餘光瞥見右手邊的椅背上搭着一條眼熟的圍巾,金斯嬌不動聲色地把椅子移近了點兒。
左邊的孟沈光顧着和陸懷玉解釋自己今晚突然出現的原因,沒發現金斯嬌的動作,一邊倒茶一邊道:“今天下午我和之前合作過的藝人約在樓下咖啡廳喝茶,不小心聊遲了,正準備回去,一擡頭就碰上雪年。她說和您約在橫雲飯店吃飯,我尋思多個人也就多雙筷子的事兒,就厚臉皮來蹭一頓……”
孟沈脾氣那樣暴躁的一個人,在陸懷玉面前乖得像只小狗崽兒,眼色非常。
她順帶也給金斯嬌倒了一杯:“聽雪年說,小金要去話劇院跟您學習?”
陸懷玉抿了口茶,慢條斯理地整理餐巾,“這是雪年說的?”
孟沈放下小綠壺,遞杯過來,穩如泰山:“原話當然不是這麽說的,只說小金今兒去話劇院試鏡。”
她看了金斯嬌一眼,用眼神暗示,金斯嬌便起身道:“雪老師還沒回來,我去看看她。”
金斯嬌雖然倔得跟頭硬驢似的,但聰明才智總是會在關鍵時刻超常發揮,這點讓孟沈非常滿意。
等人走,門也合上,孟沈把桌上擺着的兩盤粉玉甜點端來,笑眯眯地問:“當着那倆人的面您不好說吧,金斯嬌怎麽樣啊?您看着還順眼嗎?”
陸懷玉活到這歲數走過的路比她吃過的鹽都多,哪能不知道她的小心思,“你真是碰巧碰上雪年的?”
孟沈咂嘴:“真沒騙您,否則這麽冷的天,她要約我我還不樂意出門呢。”
陸懷玉道:“知道冷就多穿些,別仗着年輕就胡來。”
“論年輕哪有小金年輕,您看她穿的,光要風度不要溫度,我好歹還穿裏頭秋褲了,等她回來您問問她穿沒穿……”
論起跑火車沒人是孟沈的對手,雖然雪年偶爾也會不正經,但絕做不到孟沈這樣沒下限不要臉皮。
她一張嘴巴裏生着兩條舌頭似的,噠噠噠機關槍似的一通鬼扯,扯得一把年紀的陸懷玉頭都大了。
孟沈繼續湊在她面前晃悠,嘴巴開開合合:“看您表情,是不太喜歡?”
陸懷玉重重嘆息,拿起一塊點心塞進她嘴裏,“比你讨喜,少說些話吧。”
孟沈鼓着腮幫子:“那您打算怎麽指導她,不會親自教吧?我都沒這待遇。”
陸懷玉輕輕搖頭:“這孩子基礎不差,讓她在話劇院裏多磨磨,培養些悟性,以後的日子還長着。”
孟沈搗頭:“我說也是,哪兒都不差,就是年輕,才二十二,演員哪個不是從這階段過來的,以後多多歷練就行。雪年真是瞎心疼,非得把她往您那兒送,也不交個學費,淨讓您操心……”
包廂外,出了長廊的金斯嬌只是去洗手間洗了個手,沒戴個口罩帽子,她不可能真去樓上樓下轉悠找人。
橫雲飯店的四樓高級包間是貴賓座,環境清雅,內置精美,每個包間對應的洗手間都是獨立的,位于所在的長廊盡頭,與包間隔着兩間熏香的客休室,雕花的室內矮檐上還挂着不出聲的小鈴铛。
金斯嬌估算了下時間,孟沈大概還要跟陸老師再聊上一會兒,擦幹手後便沒急着回去,轉到隔壁客休室暫坐,翻看和雪年的聊天記錄。
孟沈說雪年的手機沒電關機了,那她應該不是故意沒回消息的……吧?
金斯嬌現在的心情很複雜,她一方面在為雪年生沒生氣擔憂,另一方面還在糾結白天的那番感悟。
意識到錯誤和糾正錯誤是兩碼事,金斯嬌習慣把表演和雪年放在同一位置上,這幾乎已經成為了她的本能,但如果喜歡一個人就只意味着追逐,那這份感情也太可悲了,對雪年來說更會成為負擔。
如果金斯嬌所期望的只是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小粉絲,那麽她的感情再扭曲、再偏執,只要不被雪年發現,怎麽踐踏自己都可以。
但雪年對她太好了,金斯嬌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去沉溺,淪陷得越深,她想要的就越多。
她想和雪年牽手,想和她滿懷地擁抱,動情地親吻,想和她做更多友情以上的事。那些戲裏的甜言蜜語她統統想說給雪年聽,告訴她自己有怎樣一顆卑微愛慕的真心,想用盡力氣喜歡她,許諾給她天長地久。
可這一切都要建立在雪年也喜歡她的基礎之上,她需要先成為值得雪年喜歡的人。
金斯嬌揉了揉眼尾,略顯松懶地擡目,看向矮檐下那顆不會出聲的鈴铛。
好難。
讓雪年喜歡她。
天底下沒有比這更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