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柑橘
柑橘
于修遠平日裏向來胡言亂語,因此許康伯并沒有把對方的話放在心上。
其實對于能夠在現在這個季節吃到新鮮的柑和橘,許康伯心中其實本來就并沒有抱多少希望,只不過因為是他家夫人想吃,所以即便明知是不可為之事,他依舊會竭力嘗試——
只要自家夫人開心,讓他幹啥都行!
驅車前往古陽縣,因為想到沒法滿足孕期夫人的心願,一路上許康伯心情低落,并沒有注意到到達古陽縣的速度比平常要快上許多,并且一路上也并沒有進入鄉縣的颠簸,反而如行在京城大道般如履平地。
因為一開始就沒有抱多大指望,只是想着死馬當活馬醫,實在不行從那最近傳得沸沸揚揚的江家食肆中帶些美食回去,給自家夫人解解饞也好啊!
在許康伯記憶中,古陽縣本應是一沿海的僻壤小縣,還是朝廷每年必定要撥款援助的貧苦縣。
下了馬車,許康伯原本以為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會是一副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村民們都枯瘦如柴面黃肌瘦的凄慘景象,未曾想出現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一派欣欣向榮——
只見古陽縣中央道路平整寬闊,兩側房屋規整堅固,行人來來往往沿街叫賣,黃發垂髫怡然自樂,竟是一派安靜祥和,衣食富足的景象!
……這真的是那傳聞中一貧如洗的古陽縣嗎
許康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當他一路行至江家食肆時,他更是被眼前生意爆火的場面所震撼,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江家食肆看起來竟然比京城中最大的酒樓生意還要紅火。
只見裝潢典雅的兩層酒樓裏,跑堂的店小二奔波不停,幾乎沒有一刻鐘停下來,許康伯不由得心中驚駭——
即便是長安最繁華的酒樓,可在白日裏的生意也不會這般紅火,何況這還并不是飯點呢!
不過畢竟他此行的任務不是來品嘗美味,而是來替妻子買柑橘,于是許康博雖看得木登機口呆,但還是走進了江家食肆,而他剛一進店,瞬間便有跑堂的小二上來笑臉相迎。
“客官裏邊請——您是一位嗎先在門口這坐會,等騰出來位置後再來叫您。”
“這是我們這的菜單,您看看有什麽想吃的嗎我們掌櫃的最近才上了春季限定款專享美食,有櫻花水晶蒸餃,筍蕨馄饨,筍潑肉面,最近的春筍可都嫩鮮着咧!還有新推出的百花釀蜜,香甜可口,甜而不及,買回家對上茶水喝也別有一番風味,客官您要不要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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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
顯然在京城都沒有見過這麽熱情的店小二,許康伯一時有些招架不住,但他依舊沒有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向那小二問道:
“你們這兒有沒有反季節水果”
說這話時,許康伯也只是試探性的詢問,畢竟現在就連最為富饒繁華的京城都買不到新鮮的柑橘,更何況是古陽縣這樣的小地方。
但出乎他的意料,那店小二聽到這話卻是眼睛都沒眨一下,便直接點頭:
“當然有啊,櫻桃,棗,櫻桃,栗,梨……只要是您想買的水果,咱們店裏應有盡有,只是不知客官,您是想要買什麽水果呢”
“……”
見店小二,一臉自信滿滿,絲毫看不出在撒謊,這下反倒輪到許康伯語塞。
“……你說你們這兒什麽季節的水果都應有盡有”
“當然。”店小二拍拍胸口,一臉自信, “要不然我們店家新推出的水果沙拉和水果拼盤是靠什麽做的呢”
“……”
“那你們有橘子嗎我家夫人懷孕最近嘴裏想吃酸的,你們這可有柑橘”
許康伯問道。
“當然有啊客官,您要幾斤,我們這邊去倉庫裏給您拿。”
店小二眼睛都沒眨便徑直答應。
“那……給我橘和柑各來十斤吧。”
也不是許康伯財大氣粗,而是他這人平日裏習慣了寵老婆,別說是區區二十斤水果,就像于修遠方才戲谑的一般,便是連天上的太陽月亮,只要他家夫人要,他都能想發設法的摘下來。
“好咧,客官您稍等。”
店小二說罷,便一溜煙地轉身離去,不一會兒,他推着一個小推車走了出來,那箱子裏滿滿當當裝着的正是十斤橘和十斤柑。
“您買這麽多水果帶回家應當不太易儲藏,我們便告訴您一下如何儲藏才能讓它保持更久。”
“橘子在莖柄的位置用刀片輕輕劃上一圈,這樣橘子的味道就能經久不變,至于柑,客官您便把它們裝盆後用潮沙掩埋,這樣可保久不變質。”
聽到店小二這對答如流的回答,許康伯不由得心生驚嘆,臨走前他随口問道:
“看你這般博學多才,想來你便應該就是這裏管事的吧。”
“我可不是我們這管事的。”
聽到許康伯的這句話,店小二連忙擺手。
“我只是江家食肆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個跑趟小兒,而且才剛來不到一個月呢,這些都是我們店家教給我的。”
小二撓撓頭,謙虛笑道,臉上還有未脫的稚氣。!!!
聽見店小二的這番話,許康伯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驚。他沒有想到,不光原本貧瘠的古陽縣也變得如此祥和富饒,甚至就連其中的一個小小的食肆竟然也都卧虎藏龍,即便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店小二都如此身懷絕技,見微知著,不知那江家大郎又該是如何的天縱奇才。
想到這,許康伯心中不由得産生幾分好奇,于是向大店小二詢問:
“不知可否讓我見見你們店家”
“可以是可以。”
那店小二一口應一下。
“只是我們店家今日去田上普及他新制作的獨輪手推車和腳踩式打谷機了,哦對,還有能夠清除谷物顆粒中的糠殼的手搖扇車,估計一時半會回不來。”
“您若是下次有機會再來,或許就能夠在食肆中見到他,而且還能親口品嘗到他做的美味呢。我們掌櫃的做出的美食……那絕妙的滋味,可是我們其他底下這些學徒學一輩子都學不來的。”
店小二說着,在說起他們店家時,眼中熒光閃閃,滿是對江承岳心悅誠服的佩服。
雖然因為着急回去給夫人送柑橘,許康伯最終還是沒有在此多加逗留。
經過此番一行,雖然他還未曾親眼見到江承岳,但許康伯在心中已經對這江家食肆,以及那傳聞中驚才絕豔的江家大郎嘆為觀止了。
“果真是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①啊!這古陽縣雖然先前看上去平平無奇,甚至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貧窮縣,但是沒想到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現在也變得這般繁榮昌盛了!”
“還有那江家食肆,生意竟然比京城的大酒樓還要紅火,大中午地竟然都需要排隊,甚至也有不少外地人慕名而來,那江家大郎果然非同一般啊。”
許康伯想着,不由得在心裏暗暗咂舌,卻是打算待回去後,便拟書一封,把他的所見所聞悉數禀告給聖上,若是能夠百古陽縣脫貧致富的事跡推廣給全國,何愁大雍繁榮
***
弟弟妹妹都被送去了學堂開蒙,而蘇撫白日裏也在縣學讀書,只是因為他的身體狀況還是要小心養護着,所以是走讀。
因此江承岳每天黃昏都會順着那條水泥路走到城鎮上接蘇撫回家,他雖美名其曰鍛煉身體,但明眼人卻都能夠看出他與蘇撫之間的關系匪淺。
因為與縣學的夫子和另外幾名同窗就“稱物平施”展開辯論,蘇撫今日比尋常出來得稍晚,因甫一出門,他便向江承岳道歉。
“抱歉,今天讓你久等了。”
“沒事,剛好我在附近轉悠了一圈,看見那街頭有賣糖葫蘆的,正打算買三串糖葫蘆,給家裏兩個小活寶還有蔓蔓打包帶回去。”
餘光瞥見蘇撫手中拿着的書卷上記載的密密麻麻卻工整隽秀的簪花小楷,江承岳随口。
“君子以裒多益寡,稱物平施②,不患寡而患不均,稱物平施的可不光應該只有土地糧食,然也律法教育同樣需要施與均衡,明察洞徹,上行下效,方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蘇撫一怔。
“你也讀過《易·謙》”
“沒。”江承岳淡淡, “我瞎說的。”
蘇撫: “……”
言語間,江承岳便已與蘇撫一道來到街頭,他沒有猶豫,立即向那攤販買了三串糖葫蘆打包帶好,回頭卻見蘇撫也正擡頭望着那紅彤彤的滾圓山楂,雖然沒有說話,但眼睛裏卻已透露出“想吃”二字。
“你也想吃嗎”
蘇撫撇頭。
“……沒有。”
看出了蘇撫的矜持,江承岳卻不含糊,直接朝那老板道:
“老板,再來一串!”
怕蘇撫面子挂不住,江承岳便補了句。
“給我吃的。”
把那糖葫蘆拿在手上,江承岳只用手取下那串糖葫蘆最上頭的一個山楂,之後便把剩下的糖葫蘆遞給蘇撫。
見蘇撫不接,江承岳笑道:
“我來之前已經吃過點心了,吃不下這麽多,剩下的你便吃了吧,要不然浪費了多可惜。”
聽到江承岳這話,蘇撫又是一番猶豫,最後才伸手接過了那串糖葫蘆,接過時卻仍不忘說了句:
“……是你吃不下我才吃的。”
江承岳忍俊不禁,心道蘇撫雖好,聰穎過人又細心溫柔,讀書厲害也會陪小孩玩鬧,就是性格有些別扭,不過沒事,反正對于對方不好意思的事情,他會出手。
在回去的路上,經過有一段山路崎岖,見蘇撫走得有些吃力,走一會兒便氣喘籲籲,江承岳便上前陪他歇息了一會。
當再度啓程時,江承岳道:
“你剛剛腳崴吧”
見蘇撫一怔,卻沉默着沒有說話,知道對方這是默認,江承岳便微微蹲下身。
“前面還有一段山路,我背你走會吧。”
“不……”
蘇撫要拒絕的話還沒脫口,江承岳便已經一把将對方背在背上,穩穩朝前走去,蘇撫這才發現對方的肩膀好像比他想象中更加有力。
“抱緊我,當心別摔下去了。”
江承岳沉聲叮囑,而聽到這句話,蘇撫雖然心中很是不好意思,但還是沉默着伸手用力抱住了江承岳的脖子。
*
“……可以了,這裏都是水泥路了,我的腳也好多了,你不用再背我了。”
“行,那你下來慢慢走,我牽着你。”
見身後的蘇撫掙紮,江承岳最終還是沒有拗過對方。
把蘇撫從後背放下,江承岳這才發現,對方的臉頰和耳尖都泛着微紅,像是春日沾着露水的海棠花。
“……”
之後的路程,二人之間沒有再說話,只是蘇撫任由江承岳牽着自己的手。
因為蘇撫腳崴了還非要自己走完最後一段路程,所以當二人返回食肆時,天已經完全黑透了。
江承岳給蘇撫熱了些剩下的飯菜,見二人後半程路直到現在都沒有再說話,氣氛未免有些古怪,江承岳輕輕咳嗽了兩聲,主動開口:
“咳咳……你這幾個月在縣學學習得如何我聽說你是以院試第一,也就是案首的身份入學的夫子和其他學生對你也都還好吧”
“嗯。”
蘇撫淡淡。
學堂裏的夫子是一個古板的老學究,起初的确對身為哥兒并且是通過他人舉薦才得以參加考試的蘇撫心生輕慢,但随着蘇撫的才華逐漸展露,并且他也十分勤奮好學,課業一直是第一,也很快被夫子所接受,甚至在這三個月後把他當做了得意門生。
“我看你這段時間經常伏案苦讀道深夜,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最重要的還是要早睡早起,保持良好作息。”
“嗯。”
二人一問一答,蘇撫卻都只是以只言片語回答,江承岳也知道對方并不是故意不理自己,反而是在和自己較勁,因此見蘇撫吃完了飯,江承岳便道:
“你的腳踝還疼嗎還是我來幫你看下吧,如果不及時處理的話會腫得更嚴重的。”
“沒……沒事。”
聽到這話,蘇撫的臉卻突然一下子紅了。
“別動。”
雖然蘇撫極力反抗,但見對方這樣,江承岳便知他的傷處肯定不輕,于是不顧對方的掙紮,江承岳依舊挽起對方的右腿褲腿,細細查看起他纖細的腳踝。
“你看看你,不讓我背非要自己走,現在腳踝都腫成什麽樣子了”
在看見蘇撫腳踝的現狀後,江承岳不由眉頭緊鎖,只見對方的腳踝已然紅腫,甚至隐隐泛出青紫,根據程度來看,顯然傷得不輕。
“別再亂動了,我幫你處理下。”
江承岳說着,便拿出冷毛巾蓋在蘇撫腫得老高的腳踝上,并在上頭塗上了消腫的藥膏,把它遞給蘇撫。
“你且記着,到明天晚上之前都只能冷敷,并且要記得按時上藥,但是從明天晚上開始就要改為熱敷,并且要記得按時塗抹這紅花油。”
江承岳神情嚴肅地叮囑。
“……好。”
從江承岳手中接過那藥瓶,二人指尖相觸,蘇撫卻是又一次垂下濃密纖長的眼睫。
睡前,因為擔心蘇撫再行走造成二次傷害,所以江承岳便有些霸道地把他背到他的房間。其實江承岳一開始考慮的是抱,但是在蘇撫的強烈反對下才改為了依舊是背。
“你現在學習得怎麽樣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倘若今年秋天增加了鄉試,你也通過了,明年春天在京城的會試你會去參加嗎”
臨走前,幫蘇撫掖了掖被子,江承岳問道。
“嗯,當然。”
蘇撫輕輕,但是又怕江承岳會誤會些什麽,他連忙補充:
“……不過你放心,如果你需要我幫忙做些什麽以報答救命之恩的話,我也可以放棄進京,我絕非不懂得知恩圖報之輩。”
“哈哈……”
聽到蘇撫這番話,江承岳忍俊不禁,終于還是大笑出聲。
“你這話說的,我怎麽可能會為了那麽一點蠅頭小利而破壞你未來的錦繡前程”
見蘇撫垂眸不語,眼神卻并沒有因為他的這番話而露出喜色,江承岳擡頭嘆道:
“其實我也有想過,在其他地方開我們江家食肆的分店,畢竟雖說古陽縣是我的家鄉,但畢竟受到地理位置的限制,它的潛力眼下近乎快要達到極限,最終估計還是只有走出這山村,我們的食肆才能夠走向更廣闊的未來。”
“所以”
見蘇撫望向自己,江承岳笑笑。
“所以,我決定,倘若你當真一次中舉,明年春天我便與你一道入京,正好在京城開我們江家食肆的分店,看看在這最繁華的地方,我們的江家食肆的生意是否還會如現在一般火爆!”
“好。”
聽到江承岳慷慨激昂的這句話,蘇撫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
見蘇撫終于笑了,江承岳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這就對了,今後要多笑笑。”
“……”
蘇撫見狀,昳麗清癯的臉頰上的紅暈好不容易褪去,卻又如潮水般翻湧上來,而看見對方這般模樣,江承岳心中卻覺得煞是可愛。
“至于會試,我相信你肯定沒問題,畢竟你可是小小年紀就被譽為神童啊。”
聽到江承岳的這句誇贊,蘇撫卻沉默了一會,片刻後才徐徐。
“其實,其他人都說我是神童,但是我只不過比其他人更加努力罷了,當別人在玩樂時,我卻把精力都花在了學習上。”
“但小孩子生性便喜歡玩樂,是我不相如其他孩童一般玩樂麽非也,我做不到如書中所寫的一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不過我并不是因為貧窮,而是因為沒有人願意和我玩,大家都覺得我是異類,是怪胎。”
蘇撫說着,垂下眼睑,長長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也擋住了他的所有神色,但這卻是他平生第一次這般向其他人吐露心聲。
江承岳聞言面露動容,其實他能夠理解蘇撫,因為他也曾經是這樣的一個“怪胎”。
“一個男孩子怎麽喜歡做飯啊”
“做飯不都是女人才做的事情嗎可真是娘們兮兮的。”
“就是啊,虧他成績還不錯,結果居然喜歡做飯,真是浪費了考得那麽高的分數。”
“既然這麽喜歡做飯還念什麽書啊,直接去新x方好了。”
“我能夠懂你。”
沉吟片刻後,江承岳才徐徐開口。
“其實我也經歷過許多嘲笑譏諷,但是我最終還是走了過來,我在堅持我喜歡的東西的同時,也讓那些嘲笑我的人看看,即便是在他們眼中身為怪胎的我,也比他們要強上千百倍。”
蘇撫愣怔,他眼神微動,似乎也有觸動。
“……你說得對,八月的鄉試我也一定會加油。”
“嗯,我相信你,不過今日時候不早了,早些休息,明日又要早起趕路上學。”
江承岳說着,再次替蘇撫掖了掖被子。
“……”
兩人之間的距離極近,夜深人靜,氣氛一時也十分暧昧,見江承岳那張俊朗的臉頰俯身靠近近在咫尺,蘇撫沒有抗拒,只是抿着嘴唇閉上了眼睛裝睡,像是在等待審判。
江承岳笑笑,但是最終卻只是擦着皮膚而過,他嘴唇最後落在了額頭上,化為落在蘇撫眉心的一個晚安吻。
“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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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陋室銘》
②《易·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