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宮廷歲月032

宮廷歲月032

素娥并不知道自己的‘前程’在哪裏, 或者說,走到當下這一步,她始終是被推着往前走的——她早就知道, 自己有這樣一張臉, 是無法在宮廷中過平靜生活的。而顧尚功的離開, 她的靠山沒了, 是讓她徹底認清了現實。

沒有了顧尚功,別說是顧月裏嫦娥的惡意、羅司珍的利用(不管手段是軟是硬,那确實是利用),就連楚美人身邊一個宮女的欺負可能都無法抵抗。

在這個真正意義上‘人吃人’的宮廷之中, 所謂平平淡淡才是真是不可能的, 至少對她不可能。

羅司珍為她選了路, 但在即将踏出去的時候, 她還是退縮了, 她選擇了清輝殿...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在那裏遇到郭敞, 令她省去了原本的計劃,抵達了計劃的終點。很難說, 那一瞬間的她有沒有‘如釋重負’。

累了, 毀滅吧。

她的堅持, 上輩子養成的現代女孩的堅持, 在這裏根本沒可能繼續下去了。她拉不下臉,還想要拖延,而現實推了她一把——既然是這樣,那就這樣吧。

她已經接受了, 但難堪、糾結、郁郁...這些是不會一下消失,讓她立刻能快快樂樂接受新生活, 一場‘後宮升職記’的。當她随着宮人走進福寧殿的寝殿時,她的神情是平靜的,她當然不能顯示出一絲一毫的不願意,如果她不想死的話——但與此同時,巨大的絕望将她刺痛。

越絕望越平靜,郭敞從一卷畫中擡頭,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女子。

他當然不會明白素娥的所思所想,他只是覺得自己無意間發現的美人是不是美的太過分了。第一次見她時,他就驚異于她的美貌,即使他是天子,見慣了美色,那也是從未見過的景色。所謂‘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真是個‘尤物’了。

可如今再見,竟比第一次見更美。不是一兩日時候臉就變了,而是她看起來不像是一樹皎潔而莊重的白花,而像是月亮,高遠的月亮,可望不可即。

月亮是得不到的,所以她更美了。

“如今才知白樂天所言不虛,‘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世上真有李夫人。”郭敞笑嘆一聲,招了招手:“近前些來。”

月亮在向他走來。

“想來,朕該比武帝多些運氣,不至于叫你這小娘子紅顏早去,末了感嘆‘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

素娥清醒地意識到,郭敞對她其實談不到留戀,他喜歡她的美色,但也僅此而已——這很正常,對于一個位高權重的人,美人算什麽呢?大概算是一個物件,一個收藏品。既能消遣,又能裝飾他權勢的那種。

她骨子裏的現代靈魂,可以明确區分正常的感情和皇帝的‘興趣’...後者真的降臨到自己身上時,素娥提前做好的心理準備其實沒什麽用,那種被大型食肉動物盯上,對方能一言決定自己生死的壓迫感讓她什麽感覺都不會有,一片空白。

別人第一次侍寝也會緊張、畏懼,素娥和她們不同只在于,她不至于因為這些‘失儀’‘做錯事’。她到底經歷奇特、見多識廣,沒那麽容易擊穿心理防線——而且真的到了最糟糕的情況,她的畏懼感也沒那麽強。

死過一次的人固然更怕死,可事到臨頭又是另一回事了。

這樣的素娥落落大方,一行一步像是走在雲端,有一種挽留不住的飄然與冰冷。落在郭敞眼裏,叫他身體比頭腦先行動,拉着素娥的手往榻上引...這大概也算是上位者的一種劣根性、獨占欲。

月亮明明向他走來,他卻覺得離自己更遠了。是他得不到嗎?這怎麽可以!

作為皇帝的郭敞不會想這麽多、這麽清楚,但潛意識裏的本能是這樣驅使運行的。

‘呼呼——’殿外刮起了大風,是夏季的暴風雨要來臨了。早有宮人放下了卷簾、落下了槅扇、推緊了窗戶,但此時的房子麽,隔音性沒那麽好,所以還是能聽到外面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動靜。

不一會兒豆大的雨點先落下來,又是噼裏啪啦一陣,最後才是‘嘩啦啦’的落雨聲。雨流如注,讓福寧殿外的天地雨蒙蒙的,此時又已經天黑,即使點了不少燈,守在外面的宮人們也什麽看不見。

當然,她們也徹底聽不到寝殿內裏間的聲音了,大概只有呆在明間的尚寝局女官才能聽着一點兒,但也聽不清。

呆在明間的尚寝局女官們确實能聽到一些動靜,由此确定官家該對這位高娘子非常滿意。不過叫她們意外的是,待聲音不見許久也沒等到官家叫人進去伺候——郭敞确實不想這時叫人進去伺候,說來好笑,他有些忘了這事兒了。

認真說來,素娥‘伺候’的并不好,這在郭敞看來也正常,一個從未經歷過這樣事兒的宮女,若真能很會伺候人,那才是值得深究的。然而就算是在衆多第一次伺候的女子裏,素娥也顯得有些疏遠了。

很奇怪的是,遇到這樣會讓他不滿的表現,這一次他卻并未生氣,反叫他更興致盎然了——她并不是笨拙,反而更像是一朵花,被雨打風吹去,這是她的姿态,不叫人厭煩,只讓人覺得在欣賞一件很美的珍寶頑器。

一夜雨疏風驟,冰冷沉默,美的讓人入迷。

郭敞倒喜歡她微微阖上雙目,努力忍着聲音的樣子...放在別人身上有些沒趣了,可她,大約是因為她沒有因為害羞而臉紅,使得這一幕更像天女臨凡、不知凡俗,反而刺激。

看了好一會兒,郭敞才回過神來,叫了宮人進來伺候——宮人們為素娥和郭敞擦了擦身,換了幹淨輕便的寝衣。與此同時,也有人去更換了榻上的鋪蓋。

郭敞看了素娥一眼,道:“留下吧。”

這是讓素娥和他睡,明天再走的意思...說起來,有的皇帝比較勞累人,是會讓伺候過的妃嫔哪兒來的哪兒去,不過那種皇帝終究是極少數。郭敞這裏,只要不是惹了他,一般也不會叫人完事(或者沒完事)就走。

所以郭敞叫讓素娥留下,沒人覺得有問題,覺得這是個特殊待遇。

素娥又在福寧殿宿了一晚,第二日郭敞早起要上朝,素娥的生物鐘和他差不多,就算前一晚‘勞累’也自然醒了。這時候當然趕緊穿衣服,然後和其他宮人一起伺候郭敞。

不過說是伺候,素娥做的事情也很少,多數時候只是一旁站着而已。伺候皇帝的事兒都是有分派的,她這個時候插手進去,搶了誰的活兒不說,和別人配合不好,惹得皇帝不高興,到時候算誰的?

若是某個牌面上的妃嫔也就算了,下面的人只能笑臉相迎,可她一個平頭宮女?那還是算了吧。

郭敞臨走上朝前,看了素娥一眼,輕飄飄地道:“後宮高氏為紅霞帔,賜霞帔、帔墜,再...再賜黃金五十兩,彩緞五十端。”

紅霞帔和帔墜也就算了,只要侍寝沒得罪死了皇帝,都是該有的。但當素娥帶着五十兩黃金、五十匹彩緞回尚功局時,可引來了不少人看——不是她想如此高調,而是五十兩黃金用一個盒子裝着也就罷了,那五十匹彩緞怎麽也避不了人。

為了拿這些東西,還有兩個福寧殿的宮人送素娥回尚功局呢。

“才侍寝就得了這些黃金彩緞嗎?”

“難怪說素娥與咱們不一樣呢,人家是鳳凰,總有一日是要飛上枝頭的!”

素娥将五十匹彩緞塞進自己的箱子裏,原本只是半滿的箱子還放不下,她得弄個新箱子來。至于黃金,則是被她鎖在了箱子底一個固定儲物區,這和箱子是固定一起的,卻單獨有一把鎖,是箱內箱,專放素娥的值錢物件。

畢竟是多t人住一屋,小心無錯。

素娥雖然花錢多,卻也不是不看重錢,畢竟宮廷生活想要舒适,有錢是必要的。別的不說,她的那些愛好都是要錢來支持的...眼下一次得了五十兩黃金、五十匹彩緞,心裏頭雖然還是煩亂,但卻安穩了一些。

不管未來能不能‘升職’,皇帝還能不能再想起自己,至少手頭有錢了,還有了一個紅霞帔的名頭——聽說宮裏女官缺額多的時候,‘掌’字、‘典’字這些低位女官,經常會優先考慮紅霞帔、紫霞帔們,畢竟是‘皇帝的女人’嘛。

如果自己能遇到這種機會,也是一條路。

就在素娥思索這些有的沒的的時候,提膳的宮女們回來了。

素娥今天沒有被分配工作,這倒不是什麽特殊待遇,而是各處都一樣,沒聽說會給剛侍寝完、升為紅霞帔的宮女安排事做的。一般這種清閑時光,兩三天是有的。

雖然沒做事,但飯還是一樣吃,幫素娥提膳的小宮女這次卻是比平常多拿回來一個食盒。滿臉高興地對素娥說:“高姐姐,禦膳房的陶掌膳特意給姐姐你留了好飯食哩!”

小宮女揭開提膳的食盒,從裏面拿出菜肴來。是兩菜一羹,還有一道甜品、一壺飲子。兩菜一羹分別是炊羊、櫻桃畢羅、縷肉羹,甜品是蜜浮酥柰花,飲子則是砂糖綠豆甘草冰雪涼水。

以現代人的标準,這一頓只能說是還不錯,只要有心都很容易吃到。所謂‘炊羊’其實是白煮羊肉,大燕宮廷裏最流行羊肉,也多的是羊肉菜色。要說‘炊羊’有什麽特別的,不過是烹饪方式和調味簡單,因此就越要求原料,只有品質很好的羊肉才能拿來做炊羊。

而櫻桃畢羅則是櫻桃餡餅,‘畢羅’是一種自唐時就很流行的胡人面食,形似大號餃子。

也正如餃子有煎餃,也有蒸餃一樣,畢羅也有煎有蒸,一般是油煎的。而如果是櫻桃畢羅,則是蒸的。做的時候還要特意将外皮染成粉色,并處理成半透明,可以看到裏面的櫻桃餡兒——此時櫻桃已經過季了,用的大概是腌漬的糖櫻桃吧。

縷肉羹沒什麽可說的,用肉絲煮的羹湯而已。

真要說最要費心的,其實是蜜浮酥柰花...似乎古今中外都一樣,甜點這東西大部分都精細。這道蜜浮酥柰花,‘浮酥’指的是牛奶炖煮過後表面那層奶皮,用特殊的炖煮法,中間不斷揚起炖煮的牛奶,連續煮上四個時辰左右,就能有厚厚一層、非常蓬松的奶皮子了。

用這樣的奶皮制成茉莉花狀(柰花就是茉莉花),然後漂在蜂蜜中就成。聽起來不算很難,可這個時代要制作這種奶制品本身就是對廚師的挑戰了!

至于最後的飲子,砂糖綠豆甘草冰雪涼水,名字很長,也就是加了糖的綠豆甘草水而已。因為有‘冰雪’的後綴,所以應該還加了一些冰——如今正是盛夏,這樣一壺外壁都沁着細細水珠的飲子,倒是最有吸引力。

如果以一個宮女的标準,這些餐食無疑是大大超過了。別說蜜浮酥柰花這種費時費工的了,就是看起來相對不惹眼的縷肉羹、炊羊,也是她們這些小宮女吃不到的。她們平常吃葷,還是多吃些邊角料,又或者不那麽好的肉。

看小宮女将這些拿出來,滿眼的渴望就知道多有吸引力了。

素娥嘆了口氣,給這個幫自己提膳的小宮女,還有同桌的宮女說道:“菜肴這麽多,我一個人也吃不下,大家一起嘗嘗罷。”

“這可大大超過咱們的份例了...這陶掌膳是在交好素娥你麽?”同桌的都挺高興的,畢竟是吃好吃的呢。有人嘗了炊羊,贊過之後就問道。

“大約算不得交好吧,我聽說凡是得了紅霞帔,初時禦膳房多給好食...到底是禦膳房特意做的,比咱們平時吃的好多了!”

宮裏都很勢利的,但凡得了一點點好,其他人都會圍攏過來。現如今素娥成了紅霞帔,紅霞帔算個什麽?其實連貴人都算不得,本質上和普通宮女沒什麽不同。只能說是拿到了一張進入後宮的入場券,到底能不能進入後宮,還要看後續。可就是如此,已然不同。

披上只有內外命婦才能用的霞帔,即使她們還不是有品命婦,也算是‘候補’了。她們的前程有了更大的‘可能性’,而禦膳房也就是為了這一點點可能性在結善緣。就算将來素娥沒起來,他們也不虧,不過是幾道菜而已。

大部分人這個時候都是恭維素娥的,除非她今後就被皇帝抛到腦後,那很長一段時間後倒是會有人落井下石——人就是這麽奇怪的生物,追漲殺跌、落井下石是常性!之前只是普普通通地過也就算了,要是有機會鯉魚躍龍門卻沒躍過去,那一般曾經的平靜日子也不能過了。

“這些菜色算什麽?恐怕禦膳房還不知道素娥得了賞賜哩!要是曉得素娥有賞賜,怕不是得拿更好的。”

“紅霞帔得賞賜的可不多,何況是那麽多金子彩緞的!”

五十兩金子,以如今的行情就是四百兩銀子或四百貫錢,憑素娥的俸祿,就算一毛不拔全存下來,也得八年才能積攢下來。

更不必說那些彩緞了,‘緞子’算是比較高端的絲織品了,在绫羅綢緞等絲織物裏,緞是最光亮柔順的,而這也是它脆弱的根由。華麗柔順是因為‘浮長線’最長,而這也導致緞最容易勾絲。

華麗又脆弱,這就是奢侈品的‘标配’,沒理由賣的不貴。如今東京市面上品質中等的緞子也要四貫左右一匹,宮中就更貴了——這也是宮裏面的傳統,東西總比外面賣的貴。表面上看是東西需要從宮外帶進來,得多過幾道手,實際上何嘗不是宮廷內自成一國,購買力不同的體現呢?

哪怕就按宮外的價格計算,五十匹彩緞每匹四貫錢,那也是二百貫。加起來六百貫錢,素娥算是一次拿到12年的工資了。這也是她之前不去想以後,內心漸漸平靜的原因。要知道別的紅霞帔最怕的就是一次之後,自己就被皇帝抛諸腦後了。

有錢的話,日子總不會太難過。

而當下,正是因為這豐厚的、難在紅霞帔身上見到的賞賜,大家篤定素娥不會被官家抛諸腦後,向她透露善意的人也越多了。

到了晚間,還有人特意去她住的屋子說話,低聲與她通風報信:“素娥,你一貫是個好性不防人的,過去也就罷了,如今也是紅霞帔了,可不能如此。要知道,多的是人盯着你呢...你曉不曉得,琅琊夫人一直想要你去伺候她呢!”

琅琊郡夫人顧月裏嫦娥......

“她這樣自然不是要擡舉你,不是我背地裏言語貴人,只是她從來看不慣你,這是衆所周知的。這樣想要你,不過是因為拿你在身邊,才好随意處置...也就是她如今還不夠高貴,沒有想要哪個宮女做侍女就要哪個的權勢,不然......”

分派宮女也是有專門的宮廷機構管理的,當然不是某個小妃妾說了算!不過若只是想要特定的宮女到自己身邊伺候,這倒是可以走後門達成目的。在沒有其他人的利益相關下,賄賂管這事兒的人成功率是很高的。

顧月裏嫦娥做不成這事兒,一是因為素娥本身是尚功局的宮女,并沒有退回去重新分配,想要她做侍女,還得尚功局這邊放人。而羅司珍不放她,兩位尚功也要考慮羅司珍的意見,就沒必要為一個郡夫人大動幹戈。

二是因為顧月裏嫦娥原本要扯韓充容的大旗,然而韓充容哪裏在意她口中‘美貌過人’的未來對手?真要見到一個美人就胡思亂想,覺得是自己的未來大敵,那宮裏娘娘們的日子就沒法過了!

“現如今在琅琊夫人身邊伺候的,有一個蘭香。她與我進宮前就認得,原來是街坊,我們還是一同入的宮,一直便沒斷了來往......”

無論是‘八月良家子’,還是‘私身宮女’,絕大部分都是在京師及其附近選、買的。這既是為了方便,不打擾地方(說是選人、買人全憑自願,可要是分派到地方,誰知道會變成什麽樣?要是在京城,在眼皮子底下,到底不會太過分)。也是為聽說、做事方便,至少不用糾正口音了。

所以這種原來是街坊的,一起進t宮,也不奇怪。畢竟住在同一片的,大約經濟條件也差不多,見到有賣女兒進宮這條路子,‘蔚然成風’是很自然的。

這就像是‘太監’,其實常見來源就那些,無非是最窮且有相關傳統的地方。

“蘭香與我說哩,琅琊夫人聽說你如今也是紅霞帔了,氣得不得了!撕壞了半匹絹才好些。”

宮裏生氣不好砸東西,各宮很多擺件都是宮裏的,損壞了一件兩件無所謂,多了再要叫有司補換,那就有的是官司打了。再者,砸東西的動靜大,同殿的人聽見了,又是一番流言蜚語,倒叫人笑話。

“似乎琅琊夫人還琢磨着在韓充容面前說你不是,總歸要叫韓充容對付你呢!”

“我算什麽明牌上的人?充容娘娘根本不會在意...”素娥搖了搖頭。她沒說的是,她并不覺得顧月裏嫦娥在韓充容面前那麽有影響力。下面的人都知道韓充容是強勢的,擡舉起來的美女她都有掌控力。

如顧月裏嫦娥這種她擡上去,要反過來影響她?只怕是看不起韓充容在宮裏摸爬滾打的這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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