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浮金霧林

這二百多人一入林便自動分為幾派,氏族的騎士團自然抱團兩隊人馬合為一隊,而幾支黑騎軍卻分散而行,互不接觸,散騎則像閑逛,甚至有人會時不時地講幾個笑話,笑聲喧嘩如同童子軍的野營隊伍,他們大約是林子裏唯一歡樂的聲音了。

“有點太安靜了吧?這林子沒鳥嗎?”散騎中有人嘟囔道。

雪貂混在其中,也在奇怪這個問題,越往森林深處行走,他的手越是握緊腰間的佩劍。

正想着,遮天蔽日的樹蔭下,風向忽轉,周圍景致恍惚颠倒錯亂,突然晝夜颠倒。黑暗之際,衆人仿佛定格,來不及驚訝,呼救,哀嚎。只聽陣陣骨骼擠壓錯碾的令人頭皮發麻的響動以及如同捏碎飽滿葡萄的漿水崩潰的聲響。湧入耳腔的是狂風呼嘯之聲,身體四周卻感受不到一絲風意。

不知誰的馬匹嘶鳴一聲竟成林中最後的遺音。

片刻之後,森林恢複寂靜,曾涉足林中的人群皆不見任何蹤跡。

當滿回過神來時,他的眼前已變換了全部色彩,仿佛一瞬之間他從人間堕入地獄,滿望着周圍明明是熟悉的林間卻蒙上了一層黯淡的景象,他不自覺地向前踏出一步,不料腳下‘咯吱’一響,硌硬凸起的異樣感從腳底傳來。

滿擡起腳,看向地面,地下枯枝敗葉之間隐隐透露出半截慘白的骨節。頓時,滿從腳底升騰起來一股涼氣,他四下環看,目之所及光線黯淡,原本滄桑豐茂的巨樹凋敝幹瘦,猙獰扭曲的枝桠在高處互相盤結,如鐵籠籠罩,林間的空氣稀薄,仿佛一場大雨将來時的濕悶,細聞之下還有一絲詭異的香氣,如蘋果熟爛至極散發出來的綿甜又惡腐的氣味。

滿四處探看,他偶然擡起頭,上方互相交錯密織着的光禿禿的樹頂,隐藏其中的每一根枝條都顯得那樣有力而強勁,甚至其中有一旁岔出來的樹枝像一支鋒利的魚叉,上面插挂着半副人體骨架,骨架上耷拉着的衣衫破爛得如同碎紙。

“芮亞……”滿環顧四周,無一生機充盈的活物,他看着自己之前還緊緊抓在手心裏的輪椅後的推扶手,心中的寒意不由地擴大……

不知過了多久,雪貂慢慢張開眼睛,可見的世界逐漸清晰,透過密亂交錯的禿枝,灰蒙的雲層被切割得零零碎碎,耳邊的嗡鳴減弱,一種細微的沙沙的動靜萦繞左右。

剛才發生了什麽?他一時回憶不起。

四肢的知覺尚未恢複,他只能感受到從背部傳來的一陣一陣的鈍痛,眼中陰沉單一的景色也在遲緩而坎坷的倒退,他好像躺倒在地上,兩邊的臂膀下有什麽東西緊勒着肌肉,提拉着他的雙肩讓他蹭着地面移動。

雪貂警覺的意識被這磨痛感喚醒,他的雙腿開始掙紮,想要翻身站起,不料在他胡亂扭動的過程中頭部卻猛地撞到某種圓實堅硬物體,且磕撞的聲音十分響亮,甚至連腦殼內部因此引起的震顫他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可惜他只感受了一瞬,接着雙眼一黑,又昏厥過去。

蕭索的林間,散發着不詳氣息的土壤裏,一根只當人類的肉身腐爛後才能裸顯出來的手臂骨骼如散步一般游走。它的五個指骨靈活地扒着地面,帶領着後方緊密相接的兩節長長的尺骨與桡骨拖沓出一條痕跡。這根骨棒的行動自然而随意,如同任何一種爬行動物,骨身密密麻麻布滿黑斑,遠遠看去,如果不是它的模樣呈現出人類熟知的死後狀态,那麽孤零零出現的它大約只會被誤認為某種稍大一點的節肢類毒物。它的骨棒每個關節之中溢漫着一股淡薄的黑氣,浮動的黑氣凝結成一條條黑色繩索般的長狀物體,纏捆住在它身後的一具尚有溫度的人類的軀體,一路拖拽着行進。

似乎由于牽拉着的東西太過沉重,以至後來越來越影響它的輕快‘步伐’,它從一開始用五指慢慢悠悠地劃撥着地面閑逛,轉變成刨地的鋤耙抓翻着土壤,而且待它越是接近這陰氣森林的邊緣,它越是加緊刨地的速度,仿佛它很着急,又很期待,它急迫地想要到達即将到達的地方。

它越過最後這周圍最後一棵光禿禿的樹丫,它終于将‘東西’拉出森林深處那片死氣沉沉的區域,明明是同一片樹林,卻表現出截然不同的兩種風貌,一邊暗如鬼怪深林,一邊卻有月光透過茂密靜谧的葉。

等到骨頭來到一棵跟周旁的高樹模樣大同小異的樹下,它便将它從那片禿樹林裏拉托了一路的‘重物’甩脫一旁,興奮地活動起關節,抖落骨頭上沾惹的塵土,收斂起渾‘骨’上下冒騰的黑氣,然後一躍跳上樹身上,盤蜒着順着樹皮上那些深深淺淺的溝壑爬上樹頂。

樹頂上,一根粗壯如柱的樹枝上有一少年兩腿跨坐其上,他晃着腿,後背倚着樹幹,借着月光一頁一頁緩慢地閱讀着手中的小破書冊:“啊——波——呀——”

“讀得怎麽這麽難受……”少年煩心嘟囔道,書冊上密密麻麻的單詞,簡直是他童年的噩夢,現在他又要從字母表發音開始學起,真實的噩夢重現。他真是不懂,為什麽二百多年後的後代崽子們不能一直用他那時的語言,改來改去不嫌鬧騰嗎?

格萊本想離開這座都城,然而他并不懂這裏人的話語,溝通十分麻煩,好不容易找到離開的港口,可惜那群人将他推搡出來,他手裏的錢似乎不夠登船的。無處可去又好養活的他随便找了片林子鑽了進去,他曾在一片原始森林中的野外執行任務三四年,在一片林子裏過幾日對他來說不是什麽難事。他雖然一無所有,但好在生命力頑強什麽都能将就,這幾天他躲在這片林子裏什麽地方都睡過,石坑、樹洞……今天是樹頂。

格萊沒有什麽想法,他僅是想要回去,回到那已經不存在的卡斯莫托。他就是死,也應該死在那兒。可是在語言和錢財都不那麽盡如人意的時候,他需要盡快找到辦法适應這個對他來說變得陌生和嶄新的世界。他決定先從書上的這堆abcd重新開始,反正這片林子這麽大,野味應該不少,足夠他填飽肚子的了,格萊也就不急着去務工,等他語言差不多熟路了之後,再外出去看看有沒有來錢快的活兒夠他回卡斯莫托的路費。

格萊在心底如此盤算着。

“吱——嘟——”格萊的發音還在繼續,他沒有察覺從他的腿上爬上來一條詭異的人骨手臂,骨頭活動的時候,由于擠壓碰撞,從各個骨關節中制造出那種令人渾身酥酥麻麻的瘆人聲響。

骨頭挨近少年的頭顱後便停了下來,它伸出一根指骨挑逗似的伸進少年頭發裏,撓撓少年小巧的發旋,見少年還保持一如既往的姿勢沒有回應,骨頭蹭着少年的臉頰鑽進少年的頸窩裏,像一只小獸标記領地那樣反複磨蹭。

少年擡手愛撫上鑽到他懷裏的骨頭,視線仍不離開書頁上的文字,道:“回來了。”

骨頭聞聲立刻抖擻起精神,兩根長骨棒小幅度地開合起來,如蜻蜓的薄翼般細微而熱烈的顫抖。

“有什麽好事嗎?讓你這麽高興。”格萊在樹枝上挂着太久,四肢酸軟得不行。他變得太嬌弱了,他想。格萊一邊在心裏嫌棄地自我評價着,一邊撐坐直腰伸個懶腰。

骨頭很是積極地跳到樹枝上,并伸出一指指骨指向下面,示意格萊往樹下望去。

格萊順着骨頭的指引,果然在樹下發現一團類似人形的東西:“這什麽?”

骨頭爬到格萊的手心裏,想要将格萊拉起。領會它的用意,格萊順着它的意思,将骨頭攬放上肩膀,自己順着樹幹爬下地面,他走近那個躺平在地的‘長條東西’,并用腳踢了踢,果真是個人。

而骨頭則在他的肩膀上十分活躍,狀似邀功。格萊瞬間明白過來,他無力地動起他那積灰許久前不久才解除封印的聲帶:“我的确很餓,但不吃人,不吃苔藓,石頭,鋼劍,還有靴子……懂嗎?”

說着,格萊暗指那些被他嫌棄在一旁的一堆形成小山包的雜物:枯枝爛葉、皮靴毛衣,鋼塊黃金,畫框石雕。

一只骨頭架子的思考能力究竟在什麽水準,在沒讓它嘗試之前,誰也不好說,但在嘗試之後,那後果就是一堆只有金剛鐵胃才能消化的東西。

如果不是看見骨頭自告奮勇的樣子,格萊不想駁了它的面子,他是打死也絕不會讓一根骨頭去為他找吃的。

骨頭聽見格萊的訓話,渾骨一頓,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蔫了下去,整只骨棒如浸水的面包軟趴在地。

格萊見狀,十分頭疼:“我沒有罵你的意思。我只是……唉算了。”他也不知道犯了什麽毛病跟一只骨頭棒子解釋這麽多。

“把這人扔遠點,哪拿來的放回哪去。”格萊道,他不用探這人的脈搏便能确信他還活着,因為骨頭總會帶給他‘新鮮’的食材。它不會選一塊死肉送到格萊面前,也不會自己處理的食物,因為它知道它的任何攻擊都是具有詛咒的腐蝕性的,它可不能污染了格萊要吃的‘食物’。

骨頭抖了抖關節。

格萊會意道:“我?我餓了就回樹上裏躺着,睡着就不餓了,你不用擔心。”

話雖如此,他仍是抱着一絲絲期盼走向堆攏在樹旁的雜物,希望能從中找到哪怕看起來有一點适合哺乳類胃部的食物。

骨頭蔫蔫地跳下格萊的肩膀,準備将地上的格萊不要的‘廢物’腐蝕成殘渣,它正釋放着詛咒,格萊卻及時一把按住骨頭:“不,我讓你放回去,原封不動的放回去,不能使用詛咒。”

格萊見骨頭似乎十分沒力氣的樣子,便道:“好吧,我知道你拖來拖去的很累。那算了。”

他拿着骨頭将骨頭放回自己的肩膀上,它卻像賭氣一樣鑽進格萊的衣領裏面,只露出兩根指骨勾着格萊的衣領不至于掉落。

“不挪走他,我們換個地方,留他一個人在這兒呆着也是一樣的。”

“以後我們一起去找吃的?”

“你到底要怎麽才肯原諒我?”

格萊一邊費力地想着如何哄好郁悶的骨頭,一邊帶着骨頭在地上的人醒過來之前另找一處安全的樹上栖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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