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原典
紅木桌上,青麥酒裏的氣泡浮着璀璨的燭光。
淑女名媛們的綢緞長裙,旋轉的舞姿,如盛放的郁金香。
珍珠、水晶與翡翠,紛紛落綴于她們的額際,鎖骨,皓腕,腳踝上,柔韌的身枝好似淋了一場繁星雨,徘徊與靜待之間翩然如精靈。
相比之下,顏色稍有遜色的王孫貴族們以束腰拔起淩人的氣勢,用禮服修飾風度與談吐。
一首首舞曲之中,一對對佳人退讓而矜持的步調,禮儀式的笑意與冷峻之間各有各的棱角。
歷代君王的威儀懸挂殿內兩側,這裏,只有它們時時刻刻保持着肅穆。
透明的酒杯清脆的相撞之中暗藏着冰涼的玄機,低音的羽管鍵琴大肆宣揚着高雅。
入夜的多拉姆宮褪去陽光下莊嚴與暗藏硝煙的互搏,換上一派恍若美夢幻境中的華貴與天真,未曾改變的是人心的複雜。
氏族酒會是西大陸所有氏族結盟後,為保持統一穩定長久不衰,流傳下來的政事傳統。以在六族之争中唯一幸存的提戚皇族為首,每年的夏月,提戚皇宮便會舉行為期十天至二十天不等的議事酒會,召請各個氏族的家主或執令者紛紛前來參與。
白日裏,各個氏族的領袖們齊聚提戚皇宮的主宮——多拉姆宮,一同商讨着近一年懸而未決的事項,而入夜後,為增進氏族之間的聯系,便會以歡樂的酒會舞會為名邀請各族領袖及其家眷。即使白日裏圓桌前的會議是多麽不快,在夜晚的酒會上的人們也不會表露一二。
這些在白日裏象征着睿智與公正的一族之首的男人女人們,在夜晚酒氣的微醺下也變得随意而坦白,他們毫不吝啬自己的偏見言辭,對在場的貴公子與小姐們的模樣氣質開始品頭論足起來。
月希·鬼蘭治此刻獨自一人站在窗前,一直沒有人邀請她去跳一支舞,她穿着一襲白紗長裙,靜靜地站在那兒,如海邊無意間飄蕩上岸的盛着細碎月光的浪花浮沫,長裙別出心裁的款式巧妙地勾勒出她細弱的腰身,在娉婷行走之際,她偶爾會露出裙擺下裹在一雙秀足上的綴滿珍珠琉璃的高跟涼鞋,而她本人不知道的是,她這雙奪目的涼鞋卻在背地裏惹來不少細心人的議論。
“你看她那雙鞋,那是頂級鞋匠裏亞·恰西純手工制造,全世界一共就兩雙,一雙贈給了提戚小公主作為誕辰賀禮,另一雙明碼标價600萬密朗,我那時候就跟我爸爸提過這件事,他都沒有同意讓我買……沒想到最後落她手裏了。”
“哇,600萬,鬼蘭治氏族還是有錢,我哥哥還說他們家要完了呢。這一看,一雙鞋600萬都能輕松拿出來,鬼蘭治家的普通開銷指不定是多少錢呢。”
“不對,你看她上面那幾個哥哥,哪有像她那麽奢侈的。她呀就仗着父親寵……”
“真羨慕啊她呀,父親寵着,未婚夫還那麽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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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嗎?她的婚事早就取消了,她未婚夫被投進監牢了。”
“什麽?”
“那她穿得這麽花枝招展給誰看呢。”
“當然是勾搭下一條大魚咯。”
“我聽說她特別‘那個’。”
“‘那個’是哪個?”
“就是……到處挑逗男人,水性楊花。”
“那不就跟木風氏族的‘小魔女’一樣嗎?”
“可不一樣,木風的那位到底剛長大成人,僅僅是嘴皮子上逗逗,而鬼蘭治這位,我聽說‘經驗豐富’,而且那方面特別旺盛,我聽說有男人為了滿足她,服用春IIIIIII藥過量最後竟死在她的床上……”
旁邊的未出閣的淑女們全都不忍卒聽似的羞紅了臉。
這時,一道低沉的男聲躍入淑女們的交談:“小姐,能否賞光與我一舞。”
淑女們擡頭望去,面前的男子容貌非凡,謙恭的姿态自有引人沉淪的風度,然而深邃而精明的眉眼與薄情的嘴唇,卻暗示着他曾傷害過多少無知的心靈,人們只要細心留意完全可以透過一舉一動而看到他背後劣跡斑斑的輕浮。
好姑娘們都非常的聰明,她們從來不會選阿爾·缪布洛夫·夫科薩作為伴侶的候選人,也盡量避免着與他這樣危險的人物接觸,他的名聲在外,即使他足夠賞心悅目,她們也僅僅像隔着櫥窗一般遠遠地打量,不會輕易将自己交到對方的手上。就像花間的蝴蝶,他飛舞的模樣色彩斑斓,但他停在你的指尖上時,你不難發現,他那雙漂亮的翅膀下襯托着多麽醜陋而真實的面目,那模樣如同任何一只你所厭惡的害蟲。
“十分抱歉,夫科薩伯爵,我們都有些累了,只想坐下來姐妹之間聊聊女孩子家的事。”
其中一位淑女如此回絕道。
好在夫科薩并沒有糾纏不放,他依然十分得體地鞠躬:“祝各位天使今晚愉快。”
在衆人揣度與好奇的目光下,這位年輕的伯爵阿爾·缪布洛夫·夫科薩很快又尋找到了下一個目标。
月希并不是不知道這男人的身份,但是由于父親的囑托,他今晚可以拒絕所有男人的邀舞,唯獨不能拒絕阿爾的邀請。月希從各方面也打聽過這位南大陸來的貴客,他的風流韻事可是比他所創造的成就還要名聲大噪。
在悠揚的舞曲之中,月希見四周其他人的舞伴女子都不免對阿爾略帶退避的打量,便笑道:“您的風評似乎不太好。”
阿爾面露微笑:“您的也是。”
“您在意嗎?”月希回道。
面前的男子卻如沉醉一般,從月希旋轉輕揚而過的長發之間輕嗅:“您實在是太香了,瞧您的妝容精致無暇,瞧您的長裙純潔高貴,您就像被上神細心打磨過的人偶,不可思議的完美,美得奪人心魄,美得虛假……”
月希對男子的表現從胃底湧上嘔意,但面上還是不露聲色的狀若苦惱:“伯爵大人,我不知道我父親向你拜托了什麽,但是您知道我的未婚夫,我仍沉浸在這段感情的泥潭不能自拔,我承認您的确是位十分有魅力的人,但是我現在實在沒有多餘的心力去開始新的情感……原諒我,或者您可以等待我嗎?”
阿爾握住月希微微出細汗的手心:“哦,我也許是醉了,我竟在聽一個人說夢話。”
月希一怔,随即面露謹慎。
阿爾道:“您可能誤會了什麽,我不會娶你的。但是與您共度一夜良宵,我确實樂意的。”
月希不可控制地蹙起眉心。
阿爾接着道:“這對我們之間的生意有百利而無一害,不是嗎?我保證無論您今後需要什麽東西的開采權、所屬權,我全部奉上給您,而且我也保證我的能力絕不會死在您的床上。”
聽罷,月希沉眸半響,再揚起頭他便笑着攬上阿爾的雙肩,踮起珍珠鞋尖,輕輕伏在男子的耳邊,用僅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吐出一詞:
“滾。”
舞會結束,名媛淑女們紛紛往自己的寝房走去。
庭院回廊之中,有兩位女士手挽着手,私下竊竊道:“哎,你看到舞會上月希·鬼蘭治和那個機械聯盟的什麽伯爵了嗎?”
“看到了哇,聽說是鬼蘭治公爵要和機械聯盟的這位伯爵聯姻……”一女道。
“是嗎?”另一女則竊笑道:“一個水性楊花,一個輕浮浪蕩,我真期待他倆在一起。”
“為什麽?”
“我想看看他倆誰能綠得過誰。”
“哈哈哈,你真讨厭。”
正當二人說笑着,一道珍珠色的倩影倚在回廊下的梁柱旁正朝着她們這邊微笑。
二人皆一驚立馬收起了嬉笑,然後故作無事地提起裙擺,問候道:“月希小姐。”
然後匆匆地從月希身邊經過。
月希微笑着目送着對他議論紛紛的二人離去的背影,在二人看不見的地方,他瞬間冷了臉色,氣得他脫下自己一只腳上的涼鞋直想朝着那兩個挪着惱人小碎步的身影砸去。
但随即他又想到這一只價值300萬的鞋過幾天還要毫無損壞的還給提戚氏族的小公主,便飲恨作罷。
月希彎下腰将涼鞋重新系好,再站起身煩悶立刻湧上他的心頭。正巧此時一片銀光蕩映在他的側臉,月希轉頭望去,遠處有一片風景甚寬闊的小湖。
月希便趁着四下無人,越過回廊的欄杆外,雙足踏上庭院中的草坪,朝庭中央的小湖走去。
夜色下,四周靜悄悄,月希獨自一人望着平靜的湖面,清澈的湖面上折射着他濃妝豔抹下虛假的面容。
月希終忍不住長長地嘆氣。他的機械女仆被當作為武器而被擋在氏族酒會之外,他那唯一貼心的朋友此時此刻應該是被關在這座舉行氏族酒會的宮殿的某處冰涼的兵器庫裏,直到酒會結束他都不能與她再見面,月希恍然覺得自己其實一直孤立無援,沒有人知道真相,沒有人關心他的真實,連他的朋友都是他幻想出來的人偶。同時他也知道自怨自艾沒有任何用處,他需要靠自己靠行動改變一切。
這樣的想法更令他堅定了之前他藏心底深處某個不為人知的決定。重新整理好心情,月希朝着湖中自己的倒映勾起一道微笑:“再見。”
正當月希準備折身返回,卻被赫然出現在身後的男子驚道:“阿爾伯爵,您吓到我了。”
阿爾沒有任何歉意的表現,他反而走近月希的身旁道:“您在和誰說再見?”
月希很快反應過來,他露出那溫柔而娴靜的一面,回答道:“湖裏的精靈。”
“您真是一位浪漫多情的詩人。”阿爾恭維道。
“不,我不是。”月希無意與他周旋,便道:“阿爾伯爵是特意來此處尋我的嗎?”
“不,我不是。”阿爾模仿着他的語氣,回答:“我只是與您一樣被湖裏的精靈所吸引。”
“我原以為您是位現實的且懂得享受的人,現在看來,您比我想象得要天真一點,您似乎還有着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阿爾道。
月希很煩,很煩一個男子絮絮叨叨,尤其煩一個男子穿得比女子還有花哨,身上比女子還香。
“我首先要為我在舞會上對您輕薄的言辭表示歉意。”阿爾道:“我原以為我們可以像其他因利益而結合的氏族之子與伯爵之後一樣,婚後的生活将在互不打擾中平穩度過。但是剛才舞會上所見,您似乎并不像傳聞中那般‘通情達理’……抱歉,是我冒犯您了。”
月希就知道是自己那‘開放’的風評所引起的禍端,雖有一大半抹黑是他自己放出去的風兒,他以為他能用這些言論來抵擋住衆人的追求以及來盡可能地延遲他的婚事,畢竟不會有正派的人物需要一位風流浪蕩的‘妻子’,但是月希千算萬算沒有算到,他的這假風流居然能被一個真浪蕩盯上。
忽地,月希靈機一動,聽阿爾伯爵言下之意,阿爾伯爵以為月希·鬼蘭治與他作風相同,便以為他會是他志同道合的‘朋友’,阿爾似乎也是在希望尋求一位有名無實的妻子來作為他日後到處沾花惹草的擋箭牌,這一點,倒是在月希之前的計劃中遺漏了。
現在細想,與其用謠言來推拒婚事,倒不是用婚事來推拒婚事更為徹底果斷,阿爾的提議與月希的目的在某一點上不謀而合,月希思來想去便改口道:“阿爾伯爵,是我之前唐突了,希望您不要介懷。正如您所說,我們的結合百利而無一害,經過您方才的一番點撥,我理解了您的意圖,您的确是位思慮周全的人,我想我會認真考慮的。”
阿爾道:“您的轉變令我欣喜,好的,我期待您的答複。”
這時阿爾的目光下移,他早就注意到了月希腳上的不妥,便道:“還有一點我需要提醒您,您涼鞋上的系帶開了。”
說着,阿爾半蹲下身,看那舉動好像是要幫月希系好鞋帶。
月希見一雙手即将觸碰到他的腳踝,立刻排斥地向後撤了一步,不料,他離着湖邊太近,向後一退,鞋跟便懸浮在池臺邊上。
眼見着月希的身形向後仰去,阿爾立刻站起身伸手攬住她的腰。
月希被他的臂彎帶了回來,然而不知怎麽回事,月希被人抓了腰,就像是被老鼠啃了手指一樣,反手就将本是拉住他的男人推遠出去,這一推反倒将阿爾推進了湖水裏。
月希也是下意識地舉動,沒有想到會釀成大錯,他見這錦衣華服的男子落入水中,金色的腦袋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撲騰着水花,他大呼着:“救……我不……游泳!”
月希一急,跳下水中,他游向沉入湖水中不斷掙紮的阿爾,摟勾住他的胸膛,将他沉重的身體拖向岸邊,然而阿爾的體重和他不斷的掙紮令月希在水中寸步難行,月希忽爾怒道:“你放松,別撲騰了!”
聞話,阿爾果然老實許多。
月希将阿爾費力拖上岸後,幸好阿爾沒有嗆水太久,他上岸後僅是咳嗽了一陣便恢複了點力氣,他不住地對身下同樣渾身濕透的人說道:“謝謝……謝謝你。”
“無妨,伯爵您能站起來嗎?我被你壓得喘不上氣了。”月希胸悶道。
阿爾見他趴在月希身上的姿勢實在不雅便趕忙起身,卻不料在慌張之中他的手掌按到了對方的下身。
月希猛地弓坐起來,差點驚呼出聲,他咬着牙忙從阿爾的身下翻滾開。
阿爾一驚:“你?”
月希臉色慘白:“無妨無妨,湖水太冷,我回去換件衣服。阿爾伯爵您可自行……”
月希踉跄着站起身,話未說完便逃也似的從湖邊跑開。
等到提戚宮廷的巡衛發現湖邊的動靜匆匆趕來時,只有阿爾伯爵一人被留在湖邊,金發濕透,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