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原典 (1)
多拉姆宮中安靜的一角,月光落到葉上的露水,倒映其中的虛影仿若凝固。
庫裏斯獨自坐在庭院中央的長椅上,纖白的手指托住黑色燙金的書脊。
路過他身旁的女士憑直覺認為這名溫文爾雅的男子一定是哪家的貴族子。為了制造恰當的氣氛,她費勁周折,故意将自己的手帕丢下到他的面前。
庫裏斯淡淡一笑,他合上書,彎腰将那張方帕撿起遞還給女子。
在剛才的酒會宴席上,就有不少人注意到了他,因為他有着一張在氏族中并不常見的陌生面孔,紅發灰眸,由于某種歷史的原因,遺傳了這一類長相的西陸人基本上終身與爵位權力無緣。
即使這些人有所懷疑,他們也僅是遠遠地打量,因為詢問一個人是否為某個‘罪犯’的後裔,對任何能夠參加此等盛大高貴的宴會的人物來說都是唐突和冒犯。庫裏斯不得不感謝自己的當年的‘威名’遠播至今,才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和解釋。
只要他不主動,麻煩就不會找上他。
“謝謝您。”女子故意道:“咦?您看着面生,我似乎沒有在之前的氏族酒會上見過您,請問您該如何稱呼?”
庫裏斯微笑道:“您無須在意一名氏族私聘的學董。”
“你謙虛了。”女子禮貌地敷衍道,她将手帕卷回自己的手心裏,略感失望。
原來只是個學董,可惜了,沒有地位,配不上她。
女子走後,桑爾操控着自己的機械輪椅來到他的跟前:“坦利伯恩大人。”
“少爺,在外面不需要您這麽客氣的。”說着,庫裏斯站起身,擡手一揚,手中的教典瞬間被一團黑色火焰燃燒成灰沫。
“大人,您……”桑爾大惑,他們大費周章得來的東西竟這麽輕易地焚毀。
庫裏斯淡淡道:“沒用了,裏面沒有我想知道的東西。”
“況且這本是假的。”庫裏斯遺憾地搖搖頭:“第九教典是東斐的手抄原典,同時也是一件始祖聖武。聖武被我拿在手裏不可能毫無反應。”
“假的?您一早就知道它是假的?”桑爾驚道。
“嗯。”庫裏斯将變為灰燼的紙片用鞋尖掃進旁邊的草叢裏,像對待一堆垃圾,一堆他已經毫無興趣的玩物。
為了一個明知是假的東西,白白浪費二十四條無辜的人命……最讓人不安的是,這個人竟能面不改色地……
桑爾不能表現出來對此的異議,不能在這個魔鬼面前表現出異心。
桑爾壓抑着從汗毛孔裏湧出的涼意,道:“那我們還需要繼續追查真的原典和其它聖武的下落嗎?”
庫裏斯道:“不必,我并不在意那些沒用的東西……這本雖然是假的,但其中手抄的內容是從原版上完整地拓印下來的,上面拓印的痕跡還未徹底清除,大概他們早有預料會有人來搶奪原典,提早将真的原典轉移,留下這本假的……算了,我總是容易被人欺騙。”
“我已經看過裏面的內容,沒必要浪費時間再去尋找原版……是我找錯了方向,它并沒有被記錄在原典上。”
它?
桑爾之前暗自揣測魔王需要得到原典是因為聖武的緣故,魔王需要解決掉這些流傳于世的唯一能傷害他的東西,聖武是詛咒的宿敵,尤其是那十一件始祖聖武,它們的集結使用更是直接造成了二百年前魔王的死亡。可是現在看來,相較聖武的威力,魔王更在意的似乎是原典中所記載的內容。
究竟是什麽呢?
桑爾小心試探地問:“大人,您不擔心始祖聖武對您和詛咒構成威脅嗎?”
難道最令魔王害怕的不是那十一件聖武?
“十一件聖武的全部能力僅能将我的肉體毀滅,正如他們之前所做到的那樣。它們的确傷害到了我,但是它們并不了解詛咒的性質,不了解我的性質,所以他們都不能真正毀滅我……”庫裏斯慢轉到桑爾的身後,他扶上輪椅上的把手,親和的聲音中夾雜着如深淵般的低沉:“第十二始祖聖武,你知道嗎?”
桑爾搖搖頭。
背後的庫裏斯語氣裏含着笑意:“那才是唯一能徹底殺死我的東西。”
桑爾一驚,卻暗自将此話記在心裏。
庫裏斯的氣息忽然湊近他的耳邊,只聽道:“不過,你不用為此擔心,它脆弱而且溫柔,一碰就碎,從不會真正傷害我。”
桑爾反複思索着這矛盾的話語,他從這裏面察覺出了警告,魔王是在提醒他不要輕舉妄動。
然而桑爾卻偷偷将其記在心中,那從不被人所知的第十二件聖武很有可能就是對付魔王的最有效的工具。
“話說回來,桑爾,找到那群偷走我的東西的黑市商人了嗎?”庫裏斯問道。
“是的,大人,我們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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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希提着濕漉漉的裙擺悄悄溜回了多拉姆宮裏為鬼蘭治氏族安排的一間寬敞的臨時寝殿,他趁着現在已是就寝的時刻,他輕手輕腳地返回了自己的房間。
他一回到房間,立刻扔掉了那雙金貴的高跟涼鞋,麻利地将裹身束腰的長裙解下,他一邊将自己的濕發挽起,一邊走向窗前的書桌,桌上一本黑皮燙金的書籍靜靜地攤開,上面用東陸的文字燙繪着‘教經’一詞。
月希瞄了一眼座鐘上的時間,他将自己簡單地清理了一下,換上了一件短衫外套和長褲,和一雙便于行動的短靴,他将束挽起的頭發藏于外套的帽袍下,匆忙拿過原典藏在外套內側的暗兜裏,一切妥當之後,他便以一幅幹勁的男子模樣偷溜出了房門。
不巧地是,他極力隐瞞的行徑卻被同一時刻準備溜出宮外的滿發現了蹤跡。
本也是一身夜行衣袍的滿見到這一幕,先是疑惑,再是暗喜。他倒要瞧瞧他那深得父親遺傳的黑心姐姐背地裏玩些什麽花樣?
如此想着,他便暫時将自己要溜出宮的目的抛出腦後,專心致志地做起跟蹤的行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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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克驿館裏,好容易不用栖息在樹頂睡在硬樹皮上的格萊,此時躺在驿館裏的高檔軟床上卻橫豎睡不着了。
這種柔軟舒适的床鋪讓他總忍不住在腦海中閃過關于他曾經的家的回憶。
格萊從床上坐起,浴室裏傳來陣陣的水聲,雪貂在裏面洗澡,他左思右想,在房間裏用腳數着地磚很久,終于決定在桌上留張便條,然後他便打開一道門縫,閑逛了出去。
街上,格萊晃晃逛逛行走在人群之間,雪貂告訴他,這裏是舊王都,至于怎麽個舊法,反正格萊是不認識的。不過進入舊王都時,他從馬車裏望到某條街上立着一座令他眼熟的雕像,詢問之下,竟真的是那位‘故人’的雕像,那位當年下令燒死他的提戚皇族,現如今已成為光輝榮耀的象征屹立不倒。
格萊自認是位非常記仇的小人,即使二百年過去了,即使那‘賤人’已經死透了,但是一看到那張臉,他心裏就不是滋味,就必須找地方撒撒他的怨氣。
格萊憑着記憶回到那條立着雕像的街上。雕像的底座下擺滿了花籃花環與水果,偶爾路過的人也會朝雕像鞠躬,如此敬重與膜拜的模樣,看得格萊直翻白眼。
格萊真想現在就沖上去,把那道貌岸然的雕像砸得稀巴爛。
先不論現實可行條件充不充足,光是現在那雕像周圍就總是有人經過,甚至有一個穿着教士服的男子直接站在雕像旁邊一步不離,狀似等人……在看來他得等夜深人靜才能下手……
格萊按耐住心中的怨恨,就在雕像附近轉悠,等待着時機,同時也尋摸起周圍有沒有趁手的利器,好讓他能把那堆石頭塊砸碎。
正巧此時,一輛泔水車從旁經過并停在了一家類似餐館的門後,格萊瞬間閃過一個陰損的念頭,并在他為之竊喜并不由地一步步靠近泔水車的方向時,忽然,有人叫住他:“哎!小孩!擡腳!”
格萊雖聽不懂,但渾厚且緊迫的聲音也足夠驚起他的注意。
格萊低下頭,他這才發現自己方才只注意了前面的泔水車,卻沒注意到他的腳已踩上了一塊鋪在地磚上的白布,他黑黑的半個腳印已印上白布的一角。
白布上擺放着一摞摞封面色彩妖豔的書籍,原來此處是一收書攤。
雖說語言不通,但是二百年前的文字與現在文字相比卻沒有特別巨大的變化,最多的就是多幾個字母或少幾個字母的,大體上零零散散地格萊多少認得一些,不認識的也差不多能蒙出個意思。
格萊蹲下來,在幾本令人眼花缭亂的圖書中間,格萊挑出一本标題莫約與‘六英雄’‘魔王’的字眼差不多的書本。
書攤老板見面前的小孩似有利可圖,頓時來了精神,他将書攤設在雕像旁便是吸引着過往的前來參拜提戚王雕像的路人。
老板道:“相中就拿一本,不貴,五密朗。你那本是彩印,插畫特別多,有顏色,漂亮着呢,比文字讀着有趣兒,來一本吧。”
……這都什麽玩意?
格萊盯着帶有插畫的書冊,越往後翻他的眉頭越緊。
書中的文字用語極其簡略,多是絢爛紮眼的繪畫,然而一旦涉及魔王的章節卻全都用上了黑漆漆陰恻恻的色調,甚至裏面魔王的形象也扭曲到了極致,在有的地方書本上甚至在魔王的背後畫出了觸手一樣的東西,像極了一只大烏賊。
“胡說八道!”格萊騰地站起身,嫌棄地想要立馬将手中的書冊扔掉,卻在他還未甩出去之前,提前聽到一聲‘咚’地倒地之聲。
雕像旁,一名身穿教士服的男子側躺在地,雙手可憐地護住頭部,一群流氓混混樣的男子将他圍住,淩亂的拳腳重重落在他的身上,隔着老遠,格萊似乎都能聽到那些拳頭落在皮肉上發出的痛顫。
那一群施暴的男子大聲吆喝道:“錢呢!教士!”
路過的,但凡是往這裏多瞄一眼的人,都要被這群兇神惡煞的男子恐吓,連一旁擺攤的書攤老板見情況不妙,都害怕遭殃及,便麻利地卷起自己的書攤。
“我……我……我沒有。”教士躺在地上,呼救聲從臂彎下傳出。
那群小混混依然不肯放過他:“信你的鬼話!把身上的東西都拿出來。”
“東斐教的教士不都很有錢嗎?!我聽說你們東大陸,牧師都可以當皇帝?!還可以兩三個老婆往家裏娶!上茅廁都有美女服侍!哈哈哈,是不是!”笑聲尖利難入耳,砸下的拳腳不見輕反而愈加铿锵。
那名教士雖身體軟弱,嘴上卻依舊堅強:“你們在做錯事。當着神明的面。你們會遭遇不幸的。”
“你他媽敢詛咒我?”小混混的頭兒氣勁上來,一腳将其踹翻,毆打愈演愈烈。
教士沒有呼喊求救,他止不住地念叨:“塵旅誤讀聖意的人。不聽勸解。”
小混混不以為意:“我聽你媽的勸解!”
“不幸是你,神明在我身側。”任何欺淩都無法讓教士停止念誦。
原本就是來讨錢的小混混從未見過這麽不聽話的人,他的尊嚴像是受到了挑釁,便道:“那你要你那個什麽神來救你啊,我看看把你打到斷氣!你的神來不來救你!”
教士蜷縮在地,雙手抱住頭,可從裏面洩出的聲音依舊堅韌無比,念叨着他的教義箴言。
大概這是一群臭名昭著的惡霸,周圍沒有人敢多管閑事。
格萊等了半天,也沒見誰出手相助。
那人還在念叨着神明。
格萊心煩,擡手使力把手中的書冊扔砸向雕像的方向,正正好好砸向下腳最狠的那個混混的鼻梁上。
書攤老板倒吸一口涼氣:“我的書!你……”
見那群小混混像被惹急了老虎一般,眼睛快速循着下黑手的人,他們很快定準書攤的位置,老板趕緊把裹着圖書的白布抱緊溜了,也不管少了幾本廉價的破書。
小混混們朝這裏跑來,卻見一個不及他們腰高的小鬼見到他們不跑也不逃,相反那中年的書攤老板卻早早溜走了,小混混們拿着插畫書,厲聲朝格萊詢問:“誰幹的?!”
格萊指指身後,書攤老板逃遠的方向。
小混混見對方是個小鬼,褐色眼睛裏全是無知的陰影,便輕信了他。
然而沒等他們朝不見蹤影的書攤老板方向追幾步時,為首的混混忽然停住了腳步,他看了看手中幼稚的插畫本,還有剛才那小鬼異常老成的表現……
他終于覺察出不對來,他們返回身時,格萊已經跑向泔水車旁,向他們招招手,帶有示威且嘲笑的意味。
這一番舉動徹底挑起小混混們的衆怒,他們連喊帶罵地朝泔水車的方向沖來。
格萊早料如此,他便憑借自己矮小的身形優勢與他們在泔水車左右周旋,因為小混混人數衆多,他們全圍在泔水車旁,驚了牽車的毛驢,車上的泔水桶開始左右搖晃,裏面的泔水溢出桶沿,濺灑出來。
小混混們皆嫌惡地躲避,格萊見此,便借機将泔水桶踹下車底,躲閃不及時的混混們便被潑了一身的髒水,其中一個混混們的頭兒登時怒焰高漲,伸手就要朝害他沾了一身臭腥廚餘的小鬼抓去。格萊反應及時,立刻抓住男子伸向他的手腕,反手一扭,将男子的身體整個扭轉了過去背朝着他,格萊扭推着男子往雕像上狠狠地一撞,混混懵然地雙眼一翻,擦着雕像,暈倒在地,而他身前的污穢物全都抹上了高貴神聖的雕像。
格萊心情一瞬大好,他早就該這麽做了!
格萊聞了聞自己的手,還好對方的手沒沾上臭味。
周圍的混混見自己的老大都被人揍暈過去,也頓時四散而逃。
格萊打跑了人,又滿意地欣賞了一會兒雕像上被他弄上的斑駁如狗屎的‘傑作’,便轉身走回去把那本被扔在地上的插畫書撿起來。
教士捂着腹部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剛才的一幕他都看在眼裏,他追上男孩,神情感激且熱烈,他朝格萊說了一大堆。
格萊沒懂,他也不需要懂,但是這人在自己的周旁叽叽喳喳,實在有點紮耳,他不耐煩道:“行了,你別說了,吵得我心髒難受。”
教士一愣,随後便換上了格萊能明白的語言,而且比雪貂更加清晰準确:“你會說古語是嗎?好巧,我也懂一點。”
此話一出,反倒令格萊怔住:“啊?”
“神明,感謝你。”教士積極地用古語說道。
格萊眉頭一皺:“你懂古語就簡單多了……我并不是非要你感恩不可,但是你看清楚!剛才是我救的你!”
教士卻堅定道:“是的,您接受了神明的旨意,您是被神明派來此時此地救助我的使者。”
格萊向來不信任何鬼神:“聽着,沒人派我來,是我自己要來的。這是巧合,你只是幸運而已。”
“沒有幸運,皆是命運。”被打得眼眶發青的教士依然固執道:“神明将拯救的力量賜予您身。”
格萊見人說不通,氣憤地指着那座被後人刻劃成偉岸形象的雕像:“你把這東西稱作神明嗎?那只是堆石灰加白漆,你看它剛才動一下了嗎?是我的手,我的腳,幫你趕走了那幫混蛋。”
教士十分虔誠道:“恕我無禮淺薄,不識西陸衆神。我等侍奉于東斐教正神,東教神祗真身為虛魂妄魄,無處不在,并不拘泥于一尊像,一幅畫等衆世間物。”
格萊可不願再跟執着瘋魔的人糾纏,轉身欲走。
誰知,這人卻纏上了不放,他跟在格萊的身後一個勁兒地問:“如您所見,我是一名東教使徒,我的教名蘇文·門羅。”
“使者,請問您的名字是?”
“我會日夜為您祈禱的。”
“您在看書嗎?”
“您多大啦?”
“您有信仰嗎?東教是神聖的,最接近神祗的教派。”
“審正之神、光之盲女、蛇神妃比姬、虛無之主……您需要接觸一下嗎?”
格萊被問煩了,直接道:“不需要,我不信這些看不着摸不到的東西。”
門羅·蘇文則以為少年是在敷衍,便比少年更快幾步,站定在少年的面前正視着他的雙眼,規勸道:“出口即成真,我知道您是善良的人,相信神明也知道,但是未避免增加不必要的口業,還是誠實尊敬一點比較好。”
格萊停下腳步,長長地嘆氣:“你能靠邊嗎?我要回去睡覺。”
似乎什麽事都無法挫敗這個名叫蘇文的男人的精神力,他不氣餒道:“這麽晚了,您還太小,我送您回家吧。”
格萊打量了一眼被揍人揍得眼角、臉頰、嘴角都挂了彩的男子:“還是我先送你吧。”
月希躲在街的拐角,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名教士以及他身邊的那名陌生的少年。月希觀察着躊躇一陣,最終還是悄悄退回了小巷之中隐藏起身影。
而跟蹤在月希的身後的另一人也瞧見了雕像前的一幕……
雪貂擦着頭發,從浴室裏出來,在他發現精致奢華的房間裏空無一人時,他的心髒便瞬間驟縮了一下,再瞟向昂貴的梨花木桌上,那用餐具小刀刻下的一串古體字時,他的心更是抽搐了一下。
“出去溜溜,一會兒回來。”
毀壞驿館家具是要賠錢的吧!
雪貂趕緊套上衣物,正當他打開門時,門外卻赫然站着一大一小兩個熟悉的人。
“你為什麽沒有看緊他?”滿劈頭蓋臉一句冷言。
雪貂本從心底燃起的那麽一點自責心瞬間熄滅,他道:“他又不是犯人。”
滿則道:“我雇你來就是看住他的。”
“不好意思,你雇我?”雪貂認為這人自我感覺不要太良好,他道:“我們之間沒有賞金契約,我也沒有收過你一分錢的定金,你應該知道作為黑騎,這些都沒有就意味着我們之間的關系不成立。”
兩個高個頭的人一個門裏一個門外的擋在門框周圍,對峙的目光之間沉默湧動。
格萊在心裏将自己摘得幹淨,他并沒有意識到這二人是因他的不告而別而發生争執,反正他聽不懂他們的語言。
格萊便邁開大大咧咧的步子,神情困倦且毫無悔意的朝他自己用搭起的軟窩走去。
也不知道什麽毛病,這些天住在這驿館裏,格萊放着豪華客房裏寬敞的天鵝絨軟床不睡,偏要躺在橫在房間一角的促狹的裝衣箱裏。
裝衣箱裏潮冷的舊木味,反而能更令格萊感到安心的舒适。
二百年躺在黑暗的靈柩中,也許鼻子已經記得這是最好聞的氣味。
格萊矮小的身形輕而易舉地繞過滿的身後,并悄悄從雪貂的胳膊肘下穿過,也沒有惹起那兩個人的注意。
對峙的兩人,門外的人率先打破冷僵的氣氛,滿從未料到平時頂着一張木讷溫吞的臉的人竟如此能言善辯,他略微詫異之餘,思索道:“你說的對,稍等。”
說着,滿從身上摸索半天,摸出一枚硬幣,他出來的匆忙并沒有往兜裏揣放多少錢。
“你拿着。”滿道。
雪貂不解:“這是什麽?”
“定金。”滿道。
“……一密朗?”雪貂開始摸不透這人。
滿誠然道:“如你所願,我們的關系成立了。”
“我沒有這個願望。”雪貂拒絕接受。
“我有。”滿根本不聽別人的異意,他邁進房門,盛氣道:“你需要幫助我,這是你的任務,否則你現在就離開這裏。”
雪貂聽到這話可算松了氣,轉身就要收拾行李:“樂意之至。”
滿強硬的臉色一變,拉住道:“……我開玩笑的!你這麽着急要走,這裏吃的不好嗎?”
雪貂道:“鬼蘭治同學,我想我需要澄清一點,我陪着格萊來到這裏,因為不放心他年幼一人獨自上路,而我留在這裏照看他,是因為你說他處境危險。他信任我,所以才跟着我來,我得對他的安全負責。這一切并不是看在你的情面上,而是完全出于我的自願。”
“請你務必自願下去,我喜歡這樣。”滿因為有求于人,便跟在雪貂身後也不顧當事人是否願意聽到,就在雪貂的左右耳邊喋喋不休,顯得潑賴:“你們的行蹤被人發現了,明天一早我就給你們倆另安排住處,他依然少不了你的保護。”
“除此之外,你們還另有任務。新的附加任務。”
雪貂顯出一點不耐:“我不明白,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你說格萊的行蹤被人盯上的事都是你的臆想……我們在這裏五六天了,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天天關在這高貴的驿館裏,我們好像在度假?”
滿則鄭重道:“危險沒有發生,并不代表它不存在。只能說是我預防得當。”
雪貂對這狡辯似的言論微露尴尬,滿的自負令他十分羞愧。
滿擋在雪貂的面前,将雪貂整理床上衣物的動作阻斷:“我問你,那小鬼哪來的?”
雪貂疑慮,不知他所問何意。
“你們是怎麽認識的,在哪認識的。”
“……”雪貂不予回答。
“我記得你提起過,你是在一條垃圾巷子裏撿到他的。”滿道:“這還不夠說明問題嗎?”
“一個身世不明,能力詭異,脾氣還差的人,你認為這種人會沒有仇人嗎?不論我這邊有沒有人在意他,他都不會安全。”
雪貂有點動搖,語氣稍弱:“他只是個孩子。”
滿不以為意,道:“有些人天生就讨人嫌。”
窗外傳來一陣遙遠的鐘鳴。
滿看看立在牆邊的落地座鐘,他該回去了,滿從桌上撕下一頁日歷,在上面匆匆寫下一行字,他一邊寫一邊叮囑道:“這是地址,明天準時在這裏彙合。”
雪貂握着那一枚連雙襪子都買不起的硬幣,又看看日歷的頁紙,剛想拒絕,一擡頭,對方早早離開,連房門都幫他們反鎖好了。
他怎麽越來越覺得自己很容易受人擺布呢……
這樣不好。
窗邊的小床上,側躺的少年身旁傳來一陣輕穩的呼嚕。
對于格萊來說,外面就是吵得電閃雷鳴,吵翻天,只要事不關己,他依然能夠呼呼大睡。
見已入睡的少年身上僅有一層輕薄的衣料遮擋,靠在窗邊從不嚴實的窗沿露出的微風能感受到一陣陣微微的夜晚的涼意,雪貂放下手裏的東西,他俯身撿起被不老實的少年踹下地板上的長毯,并捏起毛毯的兩邊邊角輕巧地蓋到少年的身上。
在毛毯剛剛沾到格萊的身上,一直藏屈在格萊身下的骨頭忽地沖脫到面前。
雪貂頓時收回手,他的手指與詛咒僅差一點閑隙的距離,這樣的突發危險令雪貂的指尖迅然褪白,他的背部湧起後怕的涼意。
渾骨遍刻着詛咒符文的骨頭圍在熟睡的格萊身邊,護食一般在格萊的身上來回走動,不準任何人靠近。
但它并沒有作出出格的舉動,僅是警惕着任何妄圖靠近它和少年身邊的生物。
這到底是什麽鬼東西……
雪貂不由暗想。
一大早。
格萊打着哈欠踏出富麗的驿館大門,格萊顯然不滿意有人将他從睡夢中拎起,然後被匆忙地套上一件看似輕飄飄的實則如重如披甲的黑軟銀兜袍,又接着被趕到了大街上。
“換新的地方,你可以接着睡。”
雪貂拽拎着一臉不情願的少年的袖口,拉着他往前走。
“為什麽換地方?他沒錢養你了?”格萊随意地問。
雪貂解釋多遍,無力道:“我說過很多次了,我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關系。”
雪貂一直擔心着客房的木桌上格萊弄出來的留言劃痕會被人發現,他便在臨走前在上面放了幾本不知道從哪拿來的書遮擋起來。
但這始終是笨拙敷衍的手段,雪貂生怕被驿館的侍者查出來要他賠償,退房時他的心便一直懸着,直到他們已經離得驿館足夠遠,雪貂還不時地回頭看看驿館的追讨者有沒有找上來。
舊王都的土地并不是入眼皆繁華,一處普通而市儈的集市,簇堆着色澤鮮豔的時令蔬菜水果的攤子擠在兩側,摘出的壞葉和生了蟲的果子被小販随意丢棄在地,不注意的路人便會踩碾而過,集市的地面很快因染上了被人碾出來的鮮色果漿和菜葉汁液變得髒亂和斑斓。
一大一小裹着鬥篷的黑色身影穿梭行人間。
老成一點的行人見到這極具标志性的黑騎裝扮便匆匆避讓,與其保持一定距離,但不至于恐懼或厭惡,正如看到持劍的巡邏隊,這些能夠在任何場合合理使用兵器的人總歸與上街買菜的居民不同。
他們都是不确定的動蕩的因素。
不過就像赤橙黃綠青藍紫外,還有黑色一樣,他們同樣是不可缺少并會一直存在下去的顏色。
售貨的擺攤衆多,吸引的大多是成年人,卻有一處攤子被許多半大的小孩圍擁着。
“一環五分尼,十環四密朗,套中就拿走。試試手氣,試試運氣,套一下吧,這可比買便宜多了。”攤子前粗糙的聲音吆喝道。
一張拼接花布攤放在空曠的地面上,上面依次擺放着一堆物件,什麽木雕娃娃、澡豆、圍巾、玩具弓箭,五花八門的……
最中間的位置放着一只絨布紮成的粉色小象,除了旁邊的砗磲花盞外,就數它的個頭兒最大。攤前四邊被一圈簡易栅欄圍着,栅欄的四角用橘黃的布帶紮得結實,面目黝黑的老板盤腿靠坐在栅欄裏,他的手上,胳膊上套滿了一個個用細麻繩纏着竹環,而他的腳邊還零散着幾個未纏好的竹環。
“距離那麽遠,不行的。”踩在栅欄上的孩子們伸長脖子往栅欄裏探望。
格萊沒有見過這種游戲,便停下來觀察了一會兒。
套環一圈圈從栅欄的四周如柳葉紛紛飛落向中間的花布,然而絕大多數都是瞎扔,格萊看了半天,一件物品都沒被人套住,一片遺憾唏噓聲中偶爾冒出幾聲歡躍,那是有人千辛萬苦地将一環竹環挂到了器物的一角,這都能令他們歡心不已。
格萊心底則暗諷這群探着腰貼在栅欄前的真正的毛頭小鬼們所擺出來的笨拙而扭曲的投擲動作。
“我以前也很喜歡這個游戲。”雪貂見格萊在攤子前停下,便以為少年是被其吸引。
“要試試嗎?我可以教你。”雪貂道。
“我準頭比你好。”格萊眼皮垂怠,表示沒興趣。
見少年不屑的模樣,雪貂道:“是嗎?那我可要見識一下。”并轉頭招呼道:“老板來十個環。”
“不需要。”格萊感受到挑釁,道:“一個就夠。”
格萊将雪貂遞來的竹環捏在手心裏,掂了掂,如同看着兒童嬉戲的玩具一般不以為意。
然而當他将竹環投擲出去,在接觸到小弓箭豎立的頂端時,卻像有無形的力量将對準目标的竹環的方向偏移。
見自己沒有套中,格萊愣了一下。
仿佛為了證明似的,少年要求雪貂再買一個竹環。
然而下一個依然沒中,格萊頓覺面子挂不住了,他便一口氣要雪貂拿二十個竹環。
雪貂将錢袋往腰後藏移了一下,攔住道:“這種是游戲攤子,你看到那鋪在下面的花布毯子了沒有,那裏面設有符陣,任何正準的方向都會在其中發生偏移。”
格萊皺眉:“他出老千?”
“也不能這麽說,這是行業公開的秘密,立攤子的老板也是要吃飯糊口的。一環即中,他的生意不就賠大了。”雪貂十分體恤,同時他知道少年被挑起了征服心,便倚在栅欄上,低頭于少年耳邊小聲建議道:“你注意觀察,每個游戲攤子裏設置的偏移符陣都有自己的規律,符陣內的每一件物品偏移角度都是一致的,你可以先投幾環試探出它這裏的偏移方向和拐點,然後利用這個,反其道而行,在投擲時逆向故意偏離……”
聽罷,格萊懷着嘗試的心态,照着雪貂的說法,手中又抛下一環。
果然擊中。
格萊側過目光不由地瞄上幾眼雪貂的側臉輪廓,少年心驚的同時暗吸一口氣,他在心底暗道:好在這人老實,要不然他人生地不熟的,真有可能被這種會動腦瓜的人算計。
但當然,格萊此時被征服以及攻克難關的快感占據了大部分的情緒,他對雪貂的才智上的驚異僅是一閃而過,緊接着,他便一環一環地将手中的竹環盡數抛出。
格萊越套越順手,眼見着就要将花布上大部分的物件都不偏不倚地挂上一個環。
雪貂也未料到少年的接受能力如此卓越,幾乎只經他幾句淺薄的點撥,少年便很快掌握了秘訣。
雪貂這時也注意到攤子老板的臉色愈加陰沉,便馬上按住格萊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