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原典(待補充)
黑色的教堂壁牆外,停着一輛同樣肅穆沉重的馬車。
格萊躺在馬車蓬頂,凝視着萬裏碧藍無雲的天空,他的瞳孔中空空無物。
牆壁內,喪鐘盡情釋放着死亡的消息,哀恸的餘音散入天際好似那些已經失去再也挽回不來的生命,無形的陰霾遮蔽起另一些尚殘留人世的茍活者眼中的現實。
教堂裏的禱告結束,一行黑喪服披身的人擡着死葬的花筏走了出來,花筏上蒙着一塊錦緞,繡着族徽的錦緞之下隆起一道人形,月希·鬼蘭治便永遠沉睡之下。
由于月希·鬼蘭治的肢體有缺,瞻仰遺容這一步驟便因隔着這一層錦緞而被省略了,鬼蘭治氏族的傳統向來水葬,從不使用靈柩,擡着花筏的鬼蘭治氏族人便準備将遺體送往舊王都郊區的古護城河,古護城河河水湍湍不息,它會承載着送葬的花架最終流向陸地遠外的海洋。
阿爾沒有參加這場葬禮,來接他回往南方的機械聯盟的飛艇已準時停在了他的行宮上空,他的百般不解與遺憾終将随着那一艘花筏沉入海底。
雪貂駕着馬車緩慢地跟在送葬隊伍的後面,而藏在馬車之中的滿正在閱讀着一封家書。滿沒有像其他的氏族子走在送葬之列,而只是像個局外人似的跟在後面,在滿的觀念裏,死亡不可逆轉,活人舉行的葬禮沒有任何意義,他從不屑參與。
若不是雪貂拉着他,非要他送月希最後一程,他恐怕連跟都不會跟着。
前幾日,他的父親将月希的死訊告知了他們歸隐東大陸夜之林裏的母親,然而滿的母親僅是在回信中夾了一朵銀白色的紙花表示悼念,并且聲稱不會參加月希的葬禮。母親雖已與氏族毫無瓜葛,但作為月希的親生母親,她這不冷不淡的做法在外界看來仍顯得薄情許多。
而林·鬼蘭治在見到這封輕飄飄的回信時,氣得将回信連同那朵哀悼的花一并扔出窗外。
但是滿,似乎更能理解母親的心思,他小心地将家書和紙花拾起并藏了起來,他反複琢磨着上面只寫了短短幾行寒暄且用詞普通的文字,車廂裏,滿戴着指環聖武的手将白色紙花托起,他定睛觀察,紙花忽然如呼吸一般綻開脈絡的晶光。
“月希,我摯愛的孩子。”紙花綻開,裏面書寫着一行行小字。
“你永遠見不到這封信,正如我再盼不到你的容顏。
年輕未嫁時,我曾對婚姻充滿爛漫的幻想,我幻想我的丈夫應是一名風度翩翩、卓越高尚之人,然而追悔莫及的現實卻告訴我,那只是他的表象。
他一手締造了你的不幸。
我無時無刻不在忏悔,我不該将你帶到人世。
是我盲目的抉擇,将你誕生于一個陰暗的家庭又無力保護你。
身為母親我的一生将永受此折磨。
滿,我可愛的逆子。
我相信你一定會發現這朵喪花中的秘密。
你那滿眼自私利益與尊榮的父親或許會将它當做敷衍的一團廢紙而丢棄掉,而你,我親愛的小鬼,你會感知到這裏面美妙的魔法藝術。
這封信名義上的收信人是月希,但是你我都清楚,吊唁信從來都是念給活人聽的。
不論你是否知道了月希的秘密,那同時也代表着了這個不可救藥的氏族的秘密。
我都已打算将這件事實告知你。
你的名字,起初并不屬于你。
孩子,我知道你不會嫉妒,你從小就對屬于月希的一切都感到嫉妒,直到現在,我想你的嫉妒都已麻木。
不幸地,你在你的童年時展現出的特質清楚地告訴我,你繼承了你的父母身上幾乎所有的缺點:你繼承了你父親的奸詐,繼承了我的固執,繼承了你父親的驕縱,也繼承了我的高傲,
你像你的父親一樣自私妄為,你也像你的母親一樣思慮深重。
不過不必擔心,你的脾氣很糟糕,但是糟糕得透明而徹底。
這反而令你有種奇異的美麗。
我的母親,你們的外祖母,最鐘愛的世間物便是預示着月亮死而複蘇之時的滿月景象,所以,我曾幻想,我一定要有一個女兒,那時我必然要為她命名為滿月。
可是事實上,我的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對此,我從與你們的父親結合的那一天便已有預料。
不誕女嬰,這萦繞于鬼蘭治氏族每個人身上的獨特‘詛咒’延續近二百年,不會輕易因我而改變。
當我接受了這命運的安排,我便為我的第一個孩子取名為‘滿’。
在‘滿’誕生不到兩周的時間,鬼蘭治氏族發生了巨大的變故,上一任公爵,也就是你們的那位未曾蒙面的爺爺染上重病。
這場悲傷的變故之下卻藏着一場不見硝煙的角鬥,公爵的繼承人懸而未決,直系內部暗藏隔閡,外界的旁支氏族趁機間入,
你們的父親因觊觎公爵之位,又因無能壓制其他的旁支,不能服衆,所以那一段時間他的情緒一直處于不安與焦慮之中,而他有時莫名而來的怒火更使我們的婚姻岌岌可危。
我也在那時,漸漸察覺到了他隐藏在尊貴儀表下的豺狼本性。
然而因我仍懷念着陷入愛河時他的溫存,我便将這一點令我不适的跡象故意遺忘于腦海之下,我将他所有的壞脾氣歸結于現實所迫,我天真地以為只要他能解決了這個現實的棘手麻煩,我們仍然能夠甜蜜如初。
在我生下‘滿’後,你們的父親因為忙着氏族的事,很少來探望我和我的新生子,而每當他帶着滿臉的陰愠踏進我們的卧室時,我都會非常欣喜地與他交談,并總是試圖找尋着令能夠他開心的話題盡量安撫他的心頭的焦慮,一次,在他的面前,我毫不吝惜地誇贊着‘滿’與我的小時候非常相像,我開玩笑道:“可惜了,可惜我的絕世容顏被一個男孩子繼承。”
這句玩笑,我記憶猶新,時常在我午夜夢回之時因自責而流下後悔的苦淚。
我依稀記得你的父親那時那端詳的眼神,他看着我懷裏的嬰兒,就像商人看着畫廊裏的一幅名畫,在估算着他的價值。
你的父親想到了一個非常荒誕的主意。
他要‘滿’成為一個女孩,我看得出他的眼神是多麽興奮。
鬼蘭治家的女嬰,那将是多麽富有傳奇意味的誕生,那将是最有力量的天命象征。
比他之前所作的任何舉無輕重的政績更具說服力。
而我,妥協于一時的安穩,竟在他的巧言誘騙下同意了這個決定。
我糊塗地以為等他得到了他的公爵之位,便可以将‘滿’恢複成他的真實模樣。
你的父親買通了為我接生的草術修醫和服侍我的侍女們,讓他們對此事緘口不言,接着他為消除氏族裏的懷疑,臨時扭曲了嬰兒的身體特征,他沒有真正改變孩子的真實性別,只是使用了帶有蒙騙作弊意味的符文,他的魔法其實漏洞百出,他以‘女兒之身不好大庭廣衆展覽驗身’為由,僅選派了幾名氏族內部權重威高的老人來驗證嬰兒的身份。
我并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麽辦法将幾位長老拉攏過來,我坐在房間裏空空的搖籃旁,只聽到外面一片歡呼,我便知道了那結局,這場人間罕見的荒誕騙局成功了。
他将‘滿’的名字換掉,‘滿’的出生也被推延兩周,推延到‘月希’誕生的那一天。
而‘滿’這個名字則被我讓渡給了我的第二個孩子,也就是你。
也許你已經忘記了,我心灰意冷地離開鬼蘭治時對你和月希的囑咐。
“我希望你們彼此依偎着成長,親密無間,一同分享人世的歡樂,是親人亦是摯友。”
我想你并沒有做到。
你從小就看得出母親的偏心,月希擁有的東西,你必須索要到一模一樣的。
你總羨慕且嫉妒着月希擁有的一切,父親的期許,母親的關愛,你以為是他霸占了你應得的東西。
你不會知道,每當你們的父親将年幼的他推往大人的世界像昂貴的展品供人觀覽時,他的恐懼。
你不會知道,每當你歡快地在庭院裏跑來跑去用泥巴捉弄仆人的時候,被關在閣樓上學習女子禮儀的他的驚慕。
你不會知道,每當在無人的夜裏,他跑來問我他究竟和你有什麽不同時,我謊言下的悲哀。
你不會知道,恰恰你才是那個霸占了他的名字的,他為之羨慕終生的人。
他會永遠希望你活得真實而精彩。
因為你是他心底最向往的人。我願你不辜負他的向往。
月希已逝,他此生的苦痛已随水東流。
但請不必記得他,也不必記得我。
我們都已解脫。
我們三人,從此各處一方,隔海相忘。
獻給我永遠的愛子們。”
讀罷,滿捏着信紙的地方一圈漣漪似的火光擴散整張信紙,片刻之後,紙花化為灰燼。
飄蕩的灰燼下落卻從中凝聚成一把灰銅色的鑰匙。
“雪貂,回頭。”滿敲敲車廂前的隔板。
“什麽?”架着馬車的雪貂在車廂外貼着隔板回答:“我們不是商量好了,完成整個葬禮儀式再回去?”
“儀式,空架子而已。我母親要我給月希報仇。”滿冷着臉色道。
“你母親信上說的?”
“信上通篇沒必要的煽情以及追悔往昔,她沒有明說,如果不是她最後交給了我一把鑰匙,我也差點信了她的鬼話。”滿思索道:“月希和我母親向來關系密切,想必月希的小動作,母親都是知曉的。舊王都祭壇的原管轄主是侍奉提戚皇族的大祭司,伊莎凱爾,在皇族存在的時期,祭壇就已歸贈于伊沙凱爾氏族,我母親作為伊莎凱爾的後代應是擁有進入祭壇的權力,不過她在很久之前就離開了西陸,伊莎凱爾那邊又無其他人接手,祭壇就此荒廢。這樣一想,月希能夠進入祭壇的,多半也是從母親那裏獲得了許可,獲得了可通行的道具。”
“父親在信中肯定提到了月希死于祭壇。母親一定是猜到了這會和月希的計劃有關,但是她不能交給父親處理此事,她擔心月希背離的意向會被父親發現,那樣不僅不能懲罰兇手,父親還會為防自己的騙局被揭露,阻礙其他人的調查。月希不能不明不白地逝去,她只能讓我去處理。同時,她也知道我和月希的關系并不好,所以先寫一封抒情信,喚起我對血緣的情感,讓我為她做事。不過我本人也不想就這麽草草了事。月希就有千般不好,他也是我的姐……家人。”
“……你們鬼蘭治家的想法都這麽曲折的嗎?”
“什麽意思?我母親是伊莎凱爾氏族的。”滿沒有理解。
“當我沒說。”雪貂對這位時而機靈時而遲鈍的人沒有任何辦法。
滿敲敲棚頂:“小鬼頭,魔骨還要不要了,這回我們能幫你拿回來了。”
格萊深吸一口氣,從棚頂坐起:“……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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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深海之中有存在着一種神秘的生靈,它們比人類睿智,謹慎,甚至膽怯。
沒有人見過它們的真實面目。
有人說它們是像鯨魚那樣的生物,有人說它們是像海底的鬼火一樣的生物,還有人說它們就是海水本身。
花筏随激流飄蕩,很快于水面上散架,而花筏上承載的身軀緩慢地沉入海底,高貴的錦緞如俗世的襁褓順着海流離他的身體漂浮遠去,失敗的金屬骨骼填補上肉體殘缺的部分勉強維持着人體的完整,但那突兀的感覺仿若在人類皮膚上強行縫上一塊補丁,難看而醜陋。
沉默暗湧的海流圍繞着這具斑駁的身軀,海底如慈母的擁抱,溫柔地接納着任何來到它懷中的事物,無論海藻,小魚還是這一具僵硬的屍首。
平靜的海洋之中,悄然地,一道道逆流從海底的深淵中湧起,纏繞上已死之人的身軀。
這不同尋常的水流彙集到他全身上下惟一空缺的地方,彙集成一顆心髒的模樣。
猛地,藍色透明的水流延展向他的四肢,連同他的那半副金屬的骨骼也一瞬間變得透明而晶瑩,仿佛那就是用水鑄成的骨骼一般。
噗通……
水做的心髒有力地振蕩起周圍的海水,一串承載着生命吐息的氣泡向海面之上快速浮去。
深海之靈,遇海則生,就像在那個神秘的傳說誕生之前出嫁的盲女姑娘。
飛艇裏,阿爾的書桌上,一張舊地圖上靜置着的一個八面魔方忽然亮起了晶藍色的光,光芒閃爍的頻率如同一個人的呼吸起伏,仿佛是一種無言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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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克驿館,迎來了一批面色凝重的男子,他們漂移不定的眼神似乎在時刻提防着什麽。
而在這群男子層層的圍護之中,一以兜袍掩面的人影站立其間。
他不曾言語,只有周圍的副手上前提着一袋錢袋接洽道:“你們貴賓級的客房。”
前門恭迎的小厮愣愣地收下錢袋,恭敬地将這群人接引至樓上:“有請。”
“請出示一下您的通行證。”侍者小厮推開頂樓的一間房門,裏面剛剛送走上一批客人,空氣中飄散着收拾過的清潔的薰衣草氣味。
這幾名如同試險的先卒的高大男子踏進房門,四處巡視了一遍後,那穿着兜袍的人才邁出一只腳,路過侍門小厮的時候,将一張銘牌甩給了他。
小厮見狀,便不再多嘴。
泛着寒光的銘牌是黑市商人的标識,他們這家驿館在不舉行氏族酒會的期間也對外供應食宿,檔次絕不比其他的高級旅館低,而且最主要的,因為驿館的本職是迎接氏族高層一類的貴賓,所以驿館之中的客房都是經過高強度的防護處理的,有一定的保護作用。
這就導致了,平時的時候也有一些機要人員或者身份晦澀的黑市之人在這裏入住。
而這些人物,多是身上有災的主兒。
小厮們在這個時候,都會意地不再多做打擾。
房門鎖扣一搭嚴實,兜袍被人扯下,露出的是一張于黑暗中經營的商人精明的臉龐。
他在屋中左右轉轉:“都安排妥了嗎?”
緊随左右的副手,答道:“安排妥了。您的屍首現在飄在大洋上呢。除了黑市總部沒有人知道您還活着。”
“那就好。”商人摩挲着小指上的戒指,細微的動作仍透露着他微微的不安:“我們派去尋找葉契多安那小子的人有消息嗎?”
“沒有,鐵匕蜥蜴支隊的人也沒有和他們的總隊聯系,恐怕已遭遇不測。他們的總領幾次想要聯系我們,應該也是為了搞清楚此事。”
“等風頭過了,再與他聯系吧。”男子喪氣地坐在書桌後:“靈柩都給他們了,那幫人到底還想要什麽?”
副手也是滿面愁容:“從那邊逃回來的人說,好像那靈柩是贗品,所以我們才招惹了對方。”
黑市商人眼皮直跳:“肯定是葉契多安那廢物在耍滑頭,他一直嚷嚷着要回靈柩,見我不松口,他就把東西掉包了。”
副手搖搖頭,分析道:“那小子看起來不像有在我們眼皮底下做手腳的膽量……我感覺這裏面有蹊跷,會不會是取貨的環節出了問題?”
“去禁林取貨的也是鐵匕蜥蜴支隊的人……他們黑騎團和我們合作多年,從沒有出現纰漏,這點信任基礎還是有的,我想不會是他們的問題。”商人坐立不安,仿佛他的頭頂時刻懸着一把寒冷的利刃,他對此憂心忡忡:“鐵匕蜥蜴的人失蹤,葉契多安一點蹤跡都沒有,對方連一點談判的機會都不給我……真是流年不利,攤上這麽一個倒黴生意。”
話音未落,敲門聲響起。
房中的商人雇來的打手皆緊繃起神經。
“什麽人?”
隔着房門,一道含糊的聲音道:“客房送餐,先生。”
“不需要。”
“那太可惜了,今天的果蔬拼盤還挺好吃的。”
黑市商人怒煩,揮揮手,示意讓自己的副手将外面的人轟走。
然而未等副手邁出一步,房門上的門鎖忽爾自己扭轉起來。
衆人怔然一瞬而警惕,他們皆拔出佩劍蓄勢待發。
然而等房門推開,在他們還未看清來人的面目的時候,一道紅光乍現,再反應過來時他們已身首異處。
紅發的男子用戴着黑綢手套的手托舉着銀質的托盤緩緩走進,他随手将身後的門鎖上。
那道紅光落到黑市商人的桌上,化作一只血色的小鳥。
商人強作鎮定地注視着男子将果盤放到自己的面前。
房間之內,幾乎在眨眼之間,除了那名紅發的詭異男子僅剩他一個活人。
商人的腳邊,副手從斷缺的脖頸處湧出鮮血已蔓過他的鞋底。
“您非常聰明,竟讓我花費了很多不必要的時間來追蹤您的行跡。”僞裝成侍者的紅發男子綿長而柔和的聲調與他屠夫一般的作為大相徑庭。
“你可能還不認識我,不過您也不必知道我的身份,那沒什麽用,您只需要知道我只是一位可憐的失主就好。”
商人快速轉起思考:“您是為那副靈柩而來?”
“是的。”庫裏斯彎起眉眼。
“簡單地說,你們偷拿了我的東西,我需要你們還回來。”庫裏斯很自然地拉過一張椅子的椅背并坐了下來,讓自己與桌對面的人保持平視。
血燕的小爪在書桌上幾本厚書上蹦蹦跳跳,活靈活現地如同每一只自由而可愛的林間小燕。
“我想我們之間有些誤會。”商人将怯意的視線從那只殺人兇器的血燕身上移開,他逼迫自己直視着面前的男人:“我是個商人,我只負責倒賣貨物。的确,經我手售出的贗品實在有損我的信譽,這一點我要向您道歉,但是貨物具體是在哪個環節上出了問題,我也在想法設法地調查清楚,您可以稍給我一點時間……”
“贗品?”庫裏斯笑了一聲,打斷道:“不不不,我想是您誤會了。”
“靈柩的确是我的靈柩,我丢失的是它裏面本應安詳放着的東西,更準确地說,是一個男孩。”庫裏斯的身子陷坐在軟和的單椅之中,他的模樣十分輕松,他擡起手在自己的胸前附近比量了一個高度:“他大約這麽高,褐色的頭發和眼睛,非常可愛。”
庫裏斯的目光停留在商人的面容上的時間長了些,他觀察着他茫然的神情,便有了結論:“你從沒見過他,是嗎?”
庫裏斯輕輕嘆氣:“您比那些粗魯的黑騎還要沒用……說真的,我有點失望。”
未等商人将這句話的意義在腦海中咀嚼明白,忽然他感到頸部一道凜冽的風劃過。血燕的羽翼深深切嵌進他的咽喉之下,他的脖頸像被狂風吹斷的細弱樹幹,他的頭顱不可抑制地向後折斷,裂口出翻露着鮮紅的肉絮。
庫裏斯從薄衫的口袋裏掏出一張繪有星圖名片,他邁過地上的血跡斑斑,尋到一座螺訊儀旁,握起草金鈴狀的話筒,在黑曜石做的圓儀盤上描繪起圖案,在等待接聽的時間裏,他欣賞而充滿溫情地望着書桌上的紅色小鳥快樂地鳴叫。
“您好?請問我寄給你們的……相片?是這個名詞吧……你們收到了嗎?”庫裏斯朝着話筒說道。
不一會兒,他便将聽筒拿遠,待裏面的辱罵聲漸小後,他才重靠回自己的耳邊,他道:“火氣不要這麽大,您的這些侮辱性詞語,我已經從您相片中的同伴口中領教過了。”
“放心,他們還有一口氣,雖然狀态不太健康,但是我向您保證,您的同伴會得到我們最悉心的照料。”
“悉心的程度,取決于您的合作程度。”
“這下有興趣和我心平氣和地談談嗎?”
交待完自己的要求,庫裏斯放下話筒,轉過頭去朝小鳥呼喚道:“走吧,斷靈。等到地上的血跡幹了,桑爾他們可就不好收拾了。”
“斷靈?”庫裏斯見小鳥并不像平時那樣迅速回應他的召喚,他便正視起小鳥那微有異常的舉動。
只見血燕停在桌上的一角,不停地用它的小喙啄着木桌表面。
庫裏斯走了過去,木桌上在一本厚書的掩蓋之下露出一點不惹人注意的劃痕。
好像是文字。
不知為何,庫裏斯心頭一熱,他仿佛有所預感,倏忽之間桌上礙事的書籍全部被他清落到地上的血泊之中。
木桌上的刻字毫無遮掩。
熟悉的字體映入眼簾,如一筆一劃刻上他的心頭,他甚至能夠想象出當時書寫這段文字時的人那永遠改不掉的錯誤的下筆的姿勢。
血燕飛上庫裏斯的肩膀,歪着小腦袋在他的耳畔清脆啼鳴。
庫裏斯遲緩地微笑:“……是,斷靈,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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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王都的荒廢祭壇可見而不可進入。
盤根錯節的古樹根如羅網覆蓋在祭壇的表面。
身披紫白色的主教法袍的男子站在廢祭壇的中央,他将蛇頭法杖插入腳下的祭壇石板中,裂縫綿延震動,守護祭壇之上的古樹根被驅散後退。
手持原典的他将這本書冊靜懸于頭頂上方,他默念起上面的咒符,一圈巨大的符陣圓環一點一滴湊拼成型,慢慢地,随着他口中的咒語不停,符陣圓環之中又漸漸彙聚起一圈又一圈略小的圓環相互交疊。
全神貫注施放符陣的施蒙羅悄然間察覺到一絲異樣,似乎有外人闖進了有屏障保護的祭壇之中,然而正在符陣形成的關頭,他不可能分神。一直靜默在他身旁的年輕蒙席則同時有所感覺,施蒙羅朝他瞥去一個含有示意意味的眼神,便繼續專心于眼前的符陣。
蘇文颔首應承下來,他拿過自己的法杖朝出現異動的地方走去。
馬車極速穿行于雜林之中,橫空劈斷一道閃電落在馬車的面前,慌亂的馬兒來不及轉向回頭,随即一道迅捷的身影重重砸向車頂,霎時将車廂震碎。
從裏面沒有逃出任何人影,車廂是空的。
蘇文反應過來這是一個圈套時,頸間已橫上一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騎士長劍。
雪貂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蘇文,我們已經打開了祭壇的屏障,很快王都的巡衛就會将這裏包圍起來,他們會以謀害氏族之女的罪名将你們抓捕……跟我走吧。”
年輕的教士低垂下頭顱,随即在雪貂的眼前化作一縷灰煙,劍刃的前端忽然失去相抵的重量,雪貂驚覺。
正在此時,臨近雪貂的耳畔響起沉穩而清冽的語言:“施蒙羅主教沒有罪行。他永遠是正确的。”
說着,一道彎刀似的寒光劃過他的腰際,雪貂閃身後退,即使反應如此迅敏,他的腰部仍被劃出一道血痕。
雪貂怔神的一瞬,教士翩翩的衣袂已陡然撩過他的眼前。雪貂不曾想,蘇文不僅是一名教士,還是一名刺客。建在白骨堆上的東斐教教皇之位,它的變更歷來伴随着血腥與陰謀暗算,而在很早之前東斐的第一教皇就曾專門成立了這樣的組織,他們從世界各地搜羅孤兒或無家可歸者,從小培養他們的忠心,将神聖的教義灌輸進他們的意識,并以殘酷地方式訓練他們的身體。使他們成為一具最為虔誠的保衛教皇利益的人形武器。
雪貂身上帶傷,行動漸受限制。
蘇文控制着他的法杖猶如舞弄一條毒蛇,突刺之間絲毫不留任何讓他人近身的空隙。
格萊蹲在樹枝上,吹了一聲口哨:“身手這麽好,還被一群小流氓打得抱頭求饒?”
蘇文一愣,他沒有察覺到附近還有其他人的氣息,而這冷不防的童聲令他的招式出現斷層,被雪貂一擊抓到,有了反撲的可能。
換做防守的蘇文,一邊抵擋着雪貂超出見習騎士的魔量施壓,一邊分神道:“我不害無辜之人。”
“所以,你面前的雪貂,還有我……都是死有餘辜咯?”格萊從樹上跳下,直落入雙方膠着的戰局之間,順道沖着蘇文的腦門狠狠地踹上一腳:“我的魔骨呢?”
“你欺騙了我的感情,蘇文。”
蘇文額頭受到一擊,踉跄着後退幾步,站穩:“抱歉。”
“魔骨是不祥之物,格萊先生不該擁有它。”蘇文道。
“我不該誰該?你和那老不死的老頭子嗎?”格萊語氣不善:“你趁早還給我。停下你們那該死的儀式。”
“魔骨被封存在祭壇之下,它将為衆神的降臨作出貢獻,你也應為此感到榮幸,你的魔骨将因此而獲得解脫,救贖。”
格萊煩恨道:“我讓你解脫他了嗎?他什麽毛病都沒有,救贖個屁啊。”
恰巧這時,遠處半圓的符文之環釋放出異樣的光彩,同時吸引了三人的目光。
格萊驟起眼眉:“雪貂,去把那老頭幹倒,盡快把那符陣停下,再消耗下去,魔骨就拿不回來了。”他一頓,補充道:“我攔着這傻子。”
“不行!你們不能破壞儀式。”蘇文激動道。
雪貂略一思索,格萊并不是普通的小男孩,他身上充滿着謎團,但是雪貂不知為何卻充分相信格萊,他說能攔住,他一定就能攔住。
他似乎有這個能力。
雪貂為自己莫名其妙的信任感到好笑卻也同意了格萊的決定。比起兩個人耗在這裏,讓那不知道能召喚出什麽怪物的符陣迅速成長,不如趕快派人去牽制符陣的施法者,拖慢其生長。
雪貂下了決心,便囑咐格萊:“你堅持一會兒,滿很快就能召來巡衛。”
“格萊先生,請不要阻礙我,我無意與你為敵。”蘇文道。
“我知道普通的法器對你沒有任何效果。”說着,蘇文從腰後抽出一柄生鏽發鈍的匕首。
格萊看見那柄粗糙鈍厚的匕首,嘁聲笑道:“連我的弱點你都掌握了,你這還叫‘無意’?”
随後,格萊的表情變得冷靜而狠厲。
“請在天堂原諒我,格萊先生。”
“抱歉,還是地獄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