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竹闕迷迷糊糊醒過來, 頭沉得厲害，緩了許久才睜開眼。
睜眼便見竹昇阿姊坐在床邊, 這般場景，讓她恍惚回到剛醒來的那日。
她卻并未開口喚“阿姊”，竹昇仙子也沒t有開口說話，各自無言。
竹闕想起自己并非安然睡下，好像是被什麽擊中暈倒，她瞥了竹昇幾眼, 正要開口問，竹昇仙子卻先說話了。
“天界舉兵前往魔界，此時……大約已經開戰了。”
“什麽？”竹闕滿臉驚愕，立刻翻身便要往外跑, 起身太快眼前發黑，又跌着坐回。
她伸手扶住頭, 咬牙問道：“為什麽？”
“為何這麽突然？”竹闕一把抓住竹昇仙子的胳膊。
她第一反應便是懷疑阿姊, 她雖信任竹昇阿姊，但前往魔界的事情，她只和阿姊說了……可即便是和竹昇阿姊說了, 也都是些日常趣事之類, 那些魔界秘辛，她知道十分要緊, 只字未提。
“父帝……”竹昇仙子話說一半頓住, 好似極難開口，卻不得不繼續說下去，“父帝窺視了你的記憶。”
竹闕愣住, 迷茫疑惑、不可置信的表情混雜在她的表情中
竹昇仙子拉住竹闕的手，見她表情便知, 她的驚愕和不解，心中的颠覆感必不會比自己少。
“我也不知父帝為何突然有此舉動。”竹昇仙子主動開口說道，“也不知他到底看到了什麽，立刻便決定攻打魔界。”
竹闕默然，她自然知道父帝看到了什麽。
阿姊既如此說了，她便一定沒有摻和這件事，到底是什麽人引得父帝做出此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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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昇仙子瞧着面前的竹闕，不知如何開口告訴她父帝和赤侯仙君的談話內容。
那些對話太令人驚駭，她并不敢随意告知竹闕，現下暗暗護住她才是更好的選擇，否則若其中有什麽誤會，她怕再不可挽回。
竹闕心有所思。
父帝竟連窺視記憶這樣的事情也做得出，她心中生出許多不好的猜想。
她從前極信任父帝，直接将他排除在需查探的上仙之外，現在想來，竟也是需要留意提防的。
竹闕心中萬般苦澀，她瞧了一眼阿姊，卻并未說出琥珀寶珠中禁術一事。
這件事若被阿姊知道了，想必要氣得發瘋，還是等有定論了再告訴她吧。
姊妹倆心中都存着事情，卻因各自心有考量，都不知如何開口。
竹闕身體緩過來些，立即起身，往殿外走去。
“你去哪裏？”竹昇仙子叫住她。
“我……”竹闕答道，說一半卻卡主。
是啊，她能去哪裏呢？她是天族人，天界要攻打魔界了，她難道要去幫忙嗎？還是幫奉庚殺天族人呢？
“我不知道……”竹闕帶着哭腔，雖嘴上說不知道，卻仍舊往殿外跑去。
她要做些什麽的，她必須要做些什麽的！
“你難道還念着魔尊不成？”竹昇仙子見竹闕急到了瘋癫的程度，心中頓時騰起怒火，上前拉住竹闕責罵道，“兩族已經交戰，你要執迷不悟到什麽時候！”
竹闕不言語，只一個勁地犟，想要從竹昇仙子手中掙脫。
竹昇仙子深吸幾口氣，仍舊壓不住胸中怒火，索性拖着竹闕離開憐青殿。
“你不是念着他麽！我便帶你去看看清楚！”
竹昇仙子拖着竹闕飛了許久，尋一處雲端落下，此處正可以眺望到天魔兩軍交戰之地。
“看見了嗎，你戀慕的魔尊，就是這麽屠戮天界兵将的！”
厚重的雲層下，天光晦暗，走石飛沙。
魔軍前方，有一人率先沖進洶湧而至的天兵陣列中，硬生生為魔軍沖出一塊突破口。
他手執一杆冰槍，渾身浴血。
正是魔尊奉庚。
戰場之上，血濺四處，十分混亂，天魔兩界軍隊酣戰，混亂之中，甚至難以分清敵我，
魔尊奉庚只身在最前端，深入天界軍陣中搏殺，身後魔軍落得越來越遠，漸漸只剩他一人。
魔尊奉庚周身黑袍被鮮血浸染成玄色，脖頸、面上也滿是鮮血。
他持槍回身，黑發被風卷起，發絲飄揚，挂在一對龍角上，淩亂而狼狽。
他身後空空，身側空空，再轉頭，面前卻是下一波碾壓而至的天界軍隊。
他身居魔尊高位，從來習慣孤身，也明白獨自站在最前方，是魔尊的宿命，也是應盡的職責。
即便身旁無甚依仗，他不能停，也不能退，因為總需要有人擔起重責，殺出一條血路。
也殺出一條生路來。
魔尊奉庚橫槍而立，一雙金色眸子，瞳孔細長，安靜冷冽，流露出層層殺意。
他再次沖入陣中……
“看見沒有！”竹昇仙子拉着竹闕，魔尊只身入陣，并不難辨認，她指着戰場方向怒道，“你的魔尊，身上手上，浸滿了天界人的血！”
哪裏需要竹昇阿姊指給她瞧？竹闕一眼便看到了他，他的每一次閃避，擊殺，都看得她心驚。
他本就身負地宮巨陣，無法使出全力，現下只身入陣，即便他再有通天的本事，終究還是負傷了。
看到他被割破衣袍，再後來兵刃沒入血肉，她的心也跟着滴血。
竹闕呼吸越來越急促，卻又不敢移開眼睛，生怕他有什麽差池，她不禁有些腿軟，癱坐在雲端。
天界軍隊來得太快，魔界來不及應對，再加上天兵天将數量衆多，幾乎呈碾壓之勢。
魔軍逐漸不敵，踩着滿地殘破屍骸，邊戰邊退。
戰場後方，魔都區域內部也是一片混亂。
南胡和北琅遵照奉庚的吩咐，抓緊時間通知各處人群躲入足夠厚重結實的建築中，實在無處躲藏的，也都盡全力通過一次次的傳送，将他們送至魔宮的地宮之中。
地宮是魔都中最合适的藏身之處，事态緊急，那些先前深藏的秘密若就此洩露，也是無可奈何。
人群聚集于地下宮殿，原本空曠的地宮逐漸變得十分擁擠，人們卻自發空出中央的法陣區域，無一人敢貿然踐踏。
逐漸有通術法的人辨認出這巨型法陣的魔氣，又零星有人說出心中猜想，人群擠在此處，七嘴八舌間竟拼湊出十分大膽的猜測結論——法陣中央正供奉着南芒之主那一縷神識。
有人帶頭跪伏在地，口中祈求南芒之主庇護，渡過此劫……接着又有零星幾人跟着跪下……再後來跪下的人越來越多……
等南胡和北琅帶着最後一批人趕到地宮，見到地宮衆人悉數跪伏在地，潛心祈求禱告。
望南芒之主庇護。
南胡放下懷中抱着的稚童，轉過臉用衣袖擦了擦眼睛。
他和北琅本應随尊上迎敵，但尊上為了保證盡快轉移居民，堅持讓他和北琅都留在後方。
尊上浴血，率魔軍拼死頂住天界大軍，也是為了給後方争取時間。
地宮中，衆人跪拜的雖是南芒之主，但這正是尊上期望的。
他守住了這份信仰，支撐魔界子民存活下去的信仰。
安頓好最後幾個人，北琅立刻按照先前約定，在地宮門口用術法燃起三支信號焰火。
接着地宮大門沉沉關閉。
魔尊奉庚直沖向前，用冰槍挑穿眼前敵将。
他注意到什麽，轉過頭瞧，眸中映出空中三道信號焰火。
他震碎冰槍，細小冰碴四散射開，擊散了圍攻的天兵，接着抓緊此空當，沉下氣息。
片刻後，磅礴魔氣，自然生發，狂風頓起。
地宮之中，原本明亮的深紅色光芒突然消失，法陣就此消解了！
魔都失去庇護，暴風雪瞬間席卷。
地宮中陷入一片黑暗。
南胡和北琅于黑暗中視物，一直提防着，防止發生混亂，怕有人誤觸到地宮中央的地心鼎碎片，為陰火所傷。
卻不想地宮衆人見陣法消失，卻仍舊跪伏在原處，與中央的陰火保持着安全距離，甚至完全不知曉地心鼎碎片的存在。
他們擠在一起，默默聽着地宮外巨大的風雪聲，以及不停有什麽物體被狂風裹挾摔打的碎裂聲。
黑暗中，祈禱聲混雜着恐懼的顫抖，沒有混亂發生，壓抑的氣氛卻令人窒息。
竹闕趴在雲端。
眼見裹挾着銀刃的風暴突破魔都邊界線，滾滾席卷。
她瞬間明白奉庚做了什麽。
魔界被逼至此處，不得不做到這一步了。
風雪攜帶着摧枯拉朽的巨大力量，吞噬魔都後不過須臾便立刻将戰場淹沒，給毫無防備的天界軍隊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
原本占盡優勢的天界軍隊無法抵抗如此霸道的自然之力，頓時潰不成軍，逃無可逃。
突然一道明亮龍焰騰起，龍焰之盛，一瞬之間，幾乎蒸盡戰場上t的風雪。只是火光一落，風雪又立即覆蓋戰場。
有一黑色魔龍，龍身蜿蜒，于風雪中若隐若現。
魔尊奉庚消解地宮法陣，卸下重擔，化出真身，魔氣磅礴四溢。
新凝的火晶結成裘衣，四散排列，有序地圍繞龍身周圍，随他心意攻向天軍，一時間火光連連，慘叫聲卻悉數被風雪吞沒。
龍焰蒸騰，風雪肆虐……
天軍大敗。
目睹戰況反轉的竹昇仙子面色煞白，仍咬牙和竹闕說道：“看見沒有，天界人的血！全是天界人的血……”
竹闕伸手撫上胸口，戰場上的慘況盡收眼底，腦中思緒全無輕重，只是一片混亂。
接着這些混亂思緒突然消失，化作十分尖銳的耳鳴，她什麽也聽不見了。
腦中卻一遍遍響起竹昇阿姊的诘問。
你看到沒有？
你看到沒有！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奉庚，看到了被奉庚擊殺的天族兵将，也看到了法陣解除後瞬間被風雪吞沒的魔都。
她絕望、無力而暴怒。
她嘶喊出聲來，将嚴重的耳鳴生生壓下，她爬起身扯過竹昇的胳膊，嘶吼着，好似一只瘋狂的獸。
“你才是，你來看看吧！”
“仔細看看那些天界兵将，再仔細看看那些無辜的魔界子民吧！”
“他們不是我們站在高處俯視的一個點，幾個點，幾萬個黑白點！不是的！”
“他們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活的！”
“你明白嗎！”
“我是天界帝女，但不論魔界贏了，還是天界贏了，我都認為是輸！”
……
竹闕立在雲端，呼嘯的風卷起她的黑發，衣擺狂舞。
疲憊讓她的面容平靜得無一絲波瀾，眼神亦是一片死寂，她輕啓蒼白的唇，低聲問道：
“阿姊，你真覺得有誰贏了嗎？”
接着她松手，頹然傾身，墜落雲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