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枝薔薇
第八枝薔薇
盛放的話音剛落,男人揮拳的動作戛然而止,他不止一次聽喬璐說起過這個名字。
他知道,對于喬璐而言,盛放這個人,很重要。
甚至比他還重要。
畢竟,在所有人看來,他只是一個倒插門女婿。
她總以為,他看上的是岩橋寨的錢,卻如何也不肯相信,他也是真的愛她。就算岩橋寨還和以前一樣,是一個窮鄉僻壤的貧瘠之地,他還是會和她結婚。
誰讓她在他快要餓死的時候,偷偷塞給他一個窩窩頭呢。如果不是那塊窩窩頭,紀琨早在六歲那年,就被後媽虐待餓死了。
哪還能活到現在。
所以,即使她的臉被大火燒毀,他也不嫌棄。
可這些事情,只有他一個人記得,她全忘了。
她只記得那把大黑傘,和大黑傘的主人——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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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叫紀琨,是喬璐的倒插門老公。
兩日前,整個堰西都是陰雲密布,岩橋寨也不例外。
和寨子裏的其他人相比,紀琨吃喝嫖賭樣樣不沾,唯獨對煙有瘾。
紀琨是個煙鬼。
家裏沒煙了,他正準備去寨子裏的小賣鋪買一包,又擔心下雨,順手拿起了懸在門後的那把看起來有些年頭的大黑傘。
畢竟,他一個大男人打一把粉色碎花傘實在是太丢人了。
喬璐那時沒在,那晚有一批重要的貨要運出去,她去盤貨了。
等她回到家,抵着門換拖鞋時,才發現挂在門後的那把大黑傘沒了。
“紀琨。”她扯着嗓子喊了一聲,無人回應。
當即喬璐就有些惱火,眼底閃過一抹晦暗。
她鞋子換了一半,一腳穿着皮鞋,另一腳穿着拖鞋,就這樣直挺挺地立在門後。
她半垂着腦袋,一手扶着門框,指甲都嵌入了木頭裏,殷紅的鮮血順着指縫滴落在木質地板上,而她像是不知道疼一樣,神色晦暗不明,一動也不動,像是丢了魂。
任憑外面電閃雷鳴,喬璐充耳不聞,依舊保持着這個姿勢,等紀琨回來。
約莫二十多分鐘後,紀琨哼着小曲兒回來了。
他叼着煙,一手撐着大黑傘,一手提着一個白色塑料袋,裏面全是喬璐喜歡吃的零食。
紀琨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喬璐,狠抽了一口煙後,把煙頭吐了出來。
喬璐不能見火光,他一直記着這一點。
所以,無論他的煙瘾多大,他也沒在喬璐跟前抽過煙。
“璐璐,你回來了,我給你買了你最喜歡吃的鹵味和薯條。”紀琨還沒察覺到喬璐的異樣,三兩步跑過去,舉起手中的塑料袋沖喬璐晃了晃。
喬璐擡起頭,緊盯着他手中的那把傘。
紀琨不知,把手裏的東西放在一旁,背過身去,粗魯合上傘,還用力甩了兩下。
黑骨傘是老物,盛放小時候用它,還勉強能遮風擋雨。盡管喬璐悉心保管着,可過了這麽多年,金屬質地的傘骨早已腐蝕生鏽。而今被紀琨這麽用力一甩,咔嗒一聲,除去三根傘骨齊齊斷裂之外,傘柄和傘身也兀的分離。
傘柄還被紀琨緊緊攥在手裏,傘身卻落入了滿是泥漿的泥坑裏。
這一切,喬璐都看在眼裏。當即,她就爆發了。
喬璐猛地推開站在她身前的紀琨,力氣之大,紀琨背對着她,又絲毫沒有防備,他正臉着地,一頭紮進了滿是積水的小院裏。
就連他夾在腋下的一條軟中華也一同甩了出去,盡數浸泡在了雨水裏。
紀琨強忍着手肘的疼痛,掙紮着爬起身的同時,腦子飛速轉動着,回想着這幾日自己又做錯了什麽事,竟惹得她肯下這樣的狠手。
可他腦袋都想破了皮,也沒想到究竟是又怎麽惹到了她。
紀琨罵罵咧咧從水窩裏爬起身,他正準備回過頭去質問喬璐,為什麽又要對他動手動腳的,餘光瞥到他剛買回來的那條煙正浸在水裏,大點雨滴落在塑封薄膜上,發出噼裏啪啦的響聲。
紀琨是個煙鬼,心疼的不行,一個大跨步過去,彎腰撿起了那條軟中華。
喬璐推開紀琨後,半點眼神都沒給他,只緊緊盯着那把大黑傘,顧不得外面狂肆的雨點,一頭沖入了雨中。
下廊檐的臺階時,穿着拖鞋的那只腳滑了一下,拖鞋被她甩了出去,喬璐卻絲毫不在乎,光着那只腳就跑了下去,彎下腰身,撿起那把浸在泥水裏的大黑傘,緊緊抱在懷裏,久久沒有動彈。
風雨聲太大,喬璐的腳步聲又輕,紀琨背對着她,喬璐的這些異樣的舉動,紀琨當時沒有看見。
他攜着那條軟中華轉過身時,才看到喬璐蹲在小院裏,任憑風吹雨打。
紀琨急了,三兩步跑向她。
走近了才發現,她懷裏抱着那把被他甩出去的大黑傘。傘面上沾滿了泥漿,大半都染在了她白色的衣裙上。她指縫裏流出的殷紅的鮮血,也順着傘面流到了地上,混入了雨水裏。
喬璐周遭的地上淌着的,滿是粉紅色的髒水。
往日裏她可是最喜歡幹淨的,可現在,她整個人都像是失了魂一樣,呆呆的,像個不着四六的傻子。
紀琨連忙把那條煙塞入了褲兜裏,盡管大半都沒裝進去,但現在對于紀琨來說,最重要的不是煙,而是喬璐。
他站到了喬璐面前,眼底閃過一抹心疼。
他揚起胳膊,試圖用手掌給她擋雨。不等他把手掌攤開,忽然看到了還被他緊緊攥在手心的傘柄,心裏咯噔一下。
紀琨下意識吞了吞口水,無意識摩挲了兩下手裏的傘柄。
正此時,一道猙獰又耀眼的閃電落下,好似将夜空粗魯撕成兩半。
空中兀的一亮,紀琨下意識揚起手,護住了眼。他就是在這個時候,隐約看到傘柄上歪歪扭扭刻了一個‘放’字。
響雷緊随而至,轟隆隆的,紀琨聽了心裏直發毛。
等紀琨回神時,又被喬璐給吓了一跳。
喬璐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地上爬了起來,就站在他面前。
紀琨下意識抖了抖肩膀,喬璐現在的眼神,像後山上的狼崽子一樣,狠辣中帶着一抹陰毒,陰恻恻盯着他握着傘柄的那只手,仿佛下一秒就要撲過來咬碎他的手腕。、
再加上她臉上的疤痕,縱使紀琨是個膽大的,此時他也有些害怕。
“璐璐,你沒事吧?”紀琨忐忑問了一句。
喬璐沒說話,看他的目光稍稍柔和了一些,仿佛剛才的種種全是紀琨的錯覺一樣。
可紀琨心裏t清楚的很,剛才的一切都不是錯覺。他現在後背都還是拔涼拔涼的。
紀琨松了口氣,掃視一圈,小跑着撿起被喬璐跑掉的拖鞋,又蹲下身親自給她穿上後,才攬着她的肩膀,攙扶着她回房間。
回房後的第一件事,紀琨就把手裏的傘柄遞給了喬璐。
喬璐坐在沙發上,懷裏抱着泥濘不堪的大黑傘,手裏攥着傘柄,低垂着腦袋,任憑身上的雨水往下淌。
不過片刻,奶白色的沙發狼藉一片。
這些,紀琨全看在眼裏。
他知道,喬璐這是又犯病了。
他也知道,喬璐有很嚴重的心理疾病,起因就是她小時候的那場大火。
紀琨只知道,喬璐看到火光會發病。所以廚房裏的廚具,全是電器。他就連抽煙,也盡力避開她。
可紀琨并不知道,這把款式老舊的大黑傘竟也能成為她犯病的因由。
“璐璐,對不起,我不知道這大黑傘對你這麽重要。”紀琨思索了片刻,半跪在她面前,雙手撐起她的面頰,當即同她道了歉。
喬璐一直緊緊抱着大黑傘,許是紀琨的道歉有用,與方才不同的是,這回她沒有對紀琨表現出來抗拒。
紀琨也看出她不再排斥他,徹底松了口氣,開始處理她手上的傷。
門上的木刺有好幾根都已經紮進了她的指縫裏,紀琨用小鑷子一根根給她夾出來,消毒,上藥,一氣呵成。
期間,喬璐一聲疼也沒喊,仿佛受傷流血的人不是她一樣。
紀琨一直柔聲寬慰着她,可她始終一言未發。
不得已,紀琨的目光落在了喬璐懷裏的大黑傘上。
“璐璐,我們把大黑傘送去堰西市區修一下好不好?我知道老城區有一家鋪子,專門修複這些個老物件。”
紀琨說完這句話,喬璐終于擡頭看他。好半晌後,沙啞着聲音說了一聲‘好’。
“這傘,對你很重要對不對?”紀琨又問。
喬璐點點頭,把這把傘的來歷以及喬潮生是如何把她從火場裏救出來事情同紀琨說了一遍。
喬潮生的英勇事跡,紀琨一早就聽說過。
此時,他對傘柄上刻着的那個歪歪扭扭的字更感興趣。
紀琨:“所以,這傘柄上刻着的字,是喬老師的孩子的名字嗎?”
喬璐搖搖頭,說:“盛放是喬老師的外孫女。她是第一個看到我的臉沒有轉身跑開的孩子,也是第一個主動給我傘的人。”
說起盛放,喬璐的眼神柔軟,語氣和婉,渾身都散發着女人婉約的氣質。
紀琨聽了,隐隐覺得有些怪異。
不像是在說恩人,倒像是情.人。
無論是什麽,紀琨聽明白了。盛放這個人,就和喬璐緊緊抱在懷裏的大黑傘一樣,都比他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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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惱羞成怒的紀琨,在聽到盛放自報家門後,連忙收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