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往事
往事
令我到現在也感到奇怪的是,萊德克利夫先生非常喜歡埃利諾,相信她說的每一句話,就像他當初相信是埃利諾替他奪回了錢包一樣——我們後來一直猜測是埃利諾自己偷了錢包,像她這樣的流浪漢有太多欺騙好人的辦法了,這些事我們經常在宴會上聽其他的紳士小姐們說起。
學會語言之後,埃利諾更加不守規矩——我的意思是,她不像個孩子那樣,一切調皮都只為了玩鬧、有趣和吸引人的注意力,那樣的話也許我們還能包容她一些,把她當作個貪玩的野孩子,可是她的眼睛告訴我們不是這樣。埃利諾的性格真是讓人琢磨不透,總是一意孤行的要做自己想做的事,無論多麽荒唐不合理——在這點上她和弗蘭西斯居然有一些相似,一旦我們要求她做什麽,或者阻止她做什麽,她不會像孩子那樣瘋鬧大哭,而是像真正的魔鬼和瘋子一樣,用那種執着又安靜的眼神看人,好像在告訴你,她根本不在乎你說什麽,如果你再說下去,她就會像對琪娜那樣把你紮成個血人。
到後來,她完全不在乎了,你想要用惡毒的話攻擊和傷害她根本不可能,她會讓你覺得那些咒罵的話像是拳頭打到了棉花上,即使你用想到的最難聽的話去辱罵她,她也會大膽又無禮的在你面前放肆、輕松的嬉笑,你才發現她根本不把你當一回事,你也根本不能拿她怎麽樣,惹的莊園裏的人對她都恨的牙癢癢。
至于馬修,雖然萊德克利夫太太很早就警告他,不要和埃利諾說話,更不要和她玩耍,還警告莊園裏所有的仆人,讓他們一起監視這兩個孩子不要親密接觸,但事實就像你猜到的那樣——上帝,他們非常喜歡對方!馬修後來很快就學會了埃利諾讨人厭的那一套,副牧師、我和莊園裏的其他傭人最害怕的就是碰到他們兩個在一起,他們彼此笑着擠眉弄眼,你就會知道他們根本沒有在聽你的話,然後在你氣急敗壞的時候,一起從你眼皮底下逃走。當萊德克利夫太太或是其他的人後悔的感嘆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時候,我總是想大聲的告訴他們,這一切都不是一天之內發生的。
必須承認的是,像埃利諾這樣的孩子,對馬修有很大的吸引力。埃利諾開始學騎馬的時候,像男孩們一樣跨騎在馬背上,對一個淑女來說是多麽粗魯呀,先生!我還記得弗蘭西斯學騎馬的時候,她的體形就像教堂壁畫上的那種樣子,挺拔優雅的側騎在馬背上,長裙自然的披落在馬的兩側,看上去是那麽美麗。
萊德克利夫太太為此大發雷霆,連萊德克利夫先生也沒法同意允許埃利諾這樣騎馬出去,可是埃利諾說:“那樣騎馬是多麽不舒服呀,對人是這樣,對馬也是這樣。”于是這樣一來,就沒人願意在她坐在馬背上的時候牽着她的馬了,對初學騎馬的人來說,這絕對是困難的,也沒人會在她要騎馬的時候替她擦拭和上馬鞍,把馬從馬廄裏牽出來,盡管萊德克利夫先生為她買了一匹頂漂亮的小馬。
我以為她會這麽放棄的,可是有一天,我去洗衣房的路上,竟然看見馬修牽着埃利諾的馬走在山坡上,上帝!我該怎麽向你描述我當時的心情,馬修戴着那頂新的愛爾蘭平頂帽,有些費力的用雙手牽着那匹馬——我記得它叫文森特,控制它對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并不容易呀!更何況馬修并不是那種能和任何動物打好交道的孩子,他顯得很笨拙,看起來根本不知道怎麽控制文森特,而埃利諾這個可惡的家夥就跨坐在文森特的背上,像個女皇,一點也不着急和驚慌,笑着低頭和馬修說話,而馬修一副氣呼呼的樣子,好像根本不想搭理她。
我立刻就覺得是埃利諾用了什麽可怕的手段威脅了馬修,那天晚上,我問他:“你為什麽要給她牽馬?你忘了萊德克利夫太太叫你不要和她玩嗎?”那時候他還沒有把埃利諾的壞習慣學會,臉蛋立刻就紅了,小聲的說:“貝茜,你不要告訴媽媽。”
我向他保證我會替他保密,但他要告訴我為什麽會幫埃利諾牽馬,他趴在我的耳邊說:“她說會帶我去看狐貍洞,裏面有剛出生的幼崽,貝茜,它們真可愛啊,前幾天下雨了,那個洞口被水淹了一半,我們給它們做了個新窩,給其中一只取名叫雪球,因為它是毛最白的,其他都灰溜溜的。”
“你會給它們做窩嗎?”我問。
“不會。”馬修回答,“但我們用草和樹枝鋪了個很舒服的趴着的地方,她說這樣就夠了。”
“給我看看你的手,小家夥。”我把他的兩只手拿出來,上面有淺淺的被樹枝刮到的痕跡,幾處灰色的塵塊還沒有洗幹淨,摸上去粗糙極了,“你在哪兒已經洗過手了?”
“在林子裏,那有條小溪,水可真急啊!”他興奮的說。
“就你們兩個人,去水邊玩了?”我驚呼道,“天哪,萊德克利夫太太會瘋的!這太危險了!”
“所以你千萬不要告訴她,好嗎,貝茜?”他向我懇求道,“我不會再和她一塊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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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軟的答應了他,這真是我最後悔的事。沒過幾天,他就拖着濕透了的褲子和鞋子回到利特菲爾德,求我偷偷幫他換一件衣服。這回我可沒那麽好說話,一定要讓他說是怎麽弄成這樣的,不然我就立刻告訴萊德克利夫太太——事實上,無論他說不說,我都打定主意要去告訴女主人的了。
你猜發生了什麽事,先生?埃利諾帶他去看她找到的狐貍、松鼠和烏鴉,他卻說埃利諾和其他中國人會把這些動物像原始人那樣不拔毛也不煮熟就吃掉,埃利諾可不是從前那樣聽不懂我們說話的時候啦!他們當時坐在狹窄河道裏擁擠的石頭上,埃利諾正把石頭上附着的濕潤苔藓撕下來嘗試喂那些來喝水的鳥兒,兩個人吵了起來,埃利諾甚至粗魯的把他推到河裏去,要他發誓再也不這麽說才會把他拉上來,而馬修臉上明顯有哭過的痕跡,一定是被她吓的害怕極了。
那時候我堅定的認為埃利諾是這個世界上最自私、最兇狠、最粗魯、最壞心眼的家夥,于是毫不猶豫的在這件事中扮演了告密者的角色,至今我也不知道是對還是錯,也許你能告訴我,先生。
萊德克利夫先生那時不在家,他又去城裏了,萊德克利夫太太發誓這次一定要把埃利諾這個害人精趕走,讓我和其他幾個女仆抓着她的胳膊把她丢到一間沒人住的房間鎖起來,把她綁在腳凳上罰跪,不給她吃晚飯。我們幾個女仆後來都說,拖着她走的時候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不管你相不相信,那時候我們都感到害怕,就好像你罵過、憎惡過的人擡起頭來用目光直視你,我在心裏祈禱她一定要被趕出去,不然我一定會被她狠狠的報複。
可是到了晚上,我就沒空想那些啦,因為馬修生病了,他發了高燒!所有人都在照顧他,他的小臉蒼白的可憐,像個剛出生的羊羔一樣躺在床上小聲的哭泣,艱難的用嘴巴呼吸。萊德克利夫太太表現出了驚人的堅強,打發傭人乘馬車去請醫生,盡管她的心幾乎已經碎了,好像看見了她從前夭折的孩子,卻還強撐着在馬修的床邊照顧他。
“我一定要把那個魔鬼給送走!”萊德克利夫太太崩潰的喊道,“我這麽多年精心努力的照顧他,一刻也不敢松懈,都不能保證他健康的活着,如今卻讓他被一個肮髒殘忍的流浪漢害死!”
真是驚險的一夜,醫生來了以後,馬修的燒很快就退了,萊德克利夫太太已經累的要暈倒啦,我和我母親扶着她去卧室休息,剩下的時間就是我在看護他了。那時候我才十五六歲呀,累的很快就睡着了,但睡得并不沉。夜裏,我隐隐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眼睛半睜開,卻看見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穿着白色的睡裙躺在挂着紅色錦緞的雕花床上,臉靠着臉在說悄悄話。
我以為我是做夢,那場面真的太像做夢啦!微弱柔和的燭光溫暖的照在房間裏,壁火燒的旺旺的,深色跳躍的紅光照在壁爐前的磚地上,我半阖眼打盹的時候,耳邊有一個女孩的聲音在低低的講一個狐貍變成女人迷惑男人最後吃掉他們的故事,旁邊有個男孩的聲音在不停的打斷她,問一些奇怪的問題,像是“狐貍為什麽變成女人而不是男人?”“狐貍為什麽還要吃人?”“狐貍喜歡那些男人嗎?”這樣的話。
你問我怎麽還沒有醒?我也不知道,明明能夠聽見周圍人在說話,眼睛半閉半睜時能模糊的看見眼前的場景,甚至能哼哼的說個一言半語和人搭話,但讓我真正醒過來和人說話,我的腦子又昏昏沉沉的做不到,好像有一塊石頭壓在我的腦袋上。年紀大了之後,這樣的狀态好像會更頻繁的出現,不知道你有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
不一會兒,我的耳邊又傳來窸窣的木片聲,我半夢半醒中略睜着眼,看見兩個小腦袋湊在一起,好像在玩拼圖,那個女孩指着拼圖說:“我從這兒出發,坐了幾個月的船才到這兒來的。”
“是什麽樣的船?”男孩低聲問。
“我也不知道,我沒看見過它的樣子,但肯定是英國的船。”女孩說,“我和許多人擠在一個地方,空氣是臭的,吃喝拉撒都在那兒,英國人不給我們飯吃,也沒有幹淨的水,有人餓死了,有人生病,身上淌的都是膿水,眼睛也看不見東西,英國人每過幾天進來讓我們把一些屍體搬出去扔到海裏,他們一點也不講衛生。”
“你說的不對,”男孩嘟囔着說,“英國人比中國人講衛生,不然你為什麽要到英國來?”
“随便你吧,你這個白癡。”女孩說道,“反正你現在和不講衛生的中國人躺在一起呢,我今晚沒有洗澡,你知道嗎?”
“我知道,但這是你應得的。”男孩悶悶的說,“你把我推到河裏去了,我差點就要死了,可我還把自己的睡衣給你穿。”
“你這是什麽意思?是說我對你不好,而你對我很好嗎?”女孩說,“是你說的,我身上太髒了,不能穿自己的衣服上你的床!”
“弗蘭西斯也沒有和我睡在一張床上過,”男孩說,“你比她髒一百倍,我一定會又生病的。”
“是啊,你媽媽因為這個要把我趕出去呢。”女孩說,“她今晚都沒有給我飯吃,都是因為你,你這個愛生病的家夥!”
“如果你沒有把我推到河裏,”男孩氣憤的說,“我根本就不會生病!”
“那你該高興壞了,”女孩說,“因為以後沒有人會帶你去河邊玩啦!你就變成個孤鬼守在這間房子裏吧!”
“如果你保證以後都聽我的,我就讓媽媽把你留下來。”男孩說。
“你做夢去吧!”女孩狠狠的說,接着是一陣木片被掀翻的聲音,“我今晚就應該待在那個房間裏自己玩拼圖,而不是跑來看你,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鬼!”
“你不敢!”男孩微弱的逞強道,“如果你敢走,我就把貝茜叫醒,告訴她你偷偷跑出來了。”
“噢,是嗎?”女孩陰陽怪氣道,“我現在就去幫你把她叫醒,讓她把我趕出去,怎麽樣?”
接着是一陣被褥翻滾和拉扯的聲音,女孩好像雙腳落到了地面上,這時男孩好像很焦急的拉住了她的手。
“你不是沒有吃晚飯嗎?”男孩透着點哀求的聲音說道,“我去廚房給你拿吃的東西,你待在這裏好不好?”
“我來這兒很長時間了,”女孩說,“你不是生病了嗎?你不困嗎?”
男孩好像又說了些什麽,可是我已經聽不見啦,我徹底睡着了。但我能肯定都是,第二天埃利諾并沒有被趕走,而萊德克利夫先生并沒有回來,馬修到底用了什麽辦法讓萊德克利夫太太留下的埃利諾,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但他在這件事上向來很有辦法的。
像這樣他們兩個人躺在一張床上偷偷玩耍的夜晚,往後還有許多個,就是在這樣的夜裏,他們兩個像剛出生的羊羔一樣互相依偎在一起,那是一種純真的只屬于孩子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