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決裂

決裂

日子過下去,萊德克利夫太太變得越來越暴躁,她本來是端莊、寬容而健康的,但是她的教養和精力在這幾年的操勞和打擊中逐漸消失,仆人的一點點失誤就會讓她變得心煩,如果有人企圖質疑或擱置她的主意,她就會變得特別生氣,聽不進別人的意見。

我有時候常常想,也許是因為埃利諾,她給萊德克利夫太太找了太多的麻煩,讓萊德克利夫太太逐漸失去了用理智、智慧、道德來評價一個人或決策一件事的能力,從而演變成只要讓埃利諾難過的事,她不惜一切也會去做,她和埃利諾嘔上這口氣啦!許多人因此倒黴,因為萊德克利夫太太幾乎得了一種病,會把所有對她的意志産生質疑的人都看作是埃利諾的同謀,她那樣暴躁,也許是因為陷入了一種被埃利諾的陰謀包圍的恐懼之中。

她的長相也因此發生了變化,毫無疑問,這幾年的辛苦操勞和女兒私奔的打擊讓她生出了許多皺紋,她漸漸積累起來的壞脾氣讓她的眼神經常犀利和冷酷。她的身材依舊保持得很好,但臉上卻迅速瘦了下去,看起來刻薄陰郁。你說你來這兒參加過婚禮,先生,也許你還記得她那時候是什麽樣的,我帶你去大廳裏,那兒壁爐的一側挂着的就是她的肖像,另一側就是她的丈夫。

伯恩斯頓太太舉起蠟燭,帶我穿過幾個門廊和房間,來到一間寬敞的房間,把蠟燭湊近壁爐上那兩張肖像,我逐漸分辨出了那張在我記憶裏的面孔。但這幅肖像應該畫的很早,因為萊德克利夫太太的臉還沒有瘦成婚禮時的樣子,深色濃密的頭發在寬闊的額頭上輕微鬈曲,脖子美麗而修長,眼睛黑亮而有精神,嘴角微微彎曲,是副端莊嚴肅的面容。

“這幅肖像在什麽時候畫的?”我問。

“萊德克利夫先生去世之前。”她回答,“馬修和弗蘭西斯小的時候,她甚至還要更漂亮一些,附近的女人會模仿她的穿衣品味。她的人品端莊正直,即使萊德克利夫先生去世多年,她也從沒和附近的男人有過任何糾纏。”

回到她房間的路上,我問:“萊德克利夫太太是在什麽時候去世的?”

“伊莎貝拉因熱病去世後不到兩年。”她說,“萊德克利夫太太本來打算去城裏拍照片,但她的身體支撐不了這麽久啦,所以沒什麽照片留下來。”

天色還沒有完全亮,透過走廊的窗戶,能看到遠處天際隐隐露出了一線白色的光,但天空還是黑色的,這點光亮只夠讓我們在屋子裏走路時能勉強看清前面的路。

這時,我聽見馬修在樓上喊叫的聲音,但不清楚他在說什麽,前頭的伯恩斯頓太太沒什麽反應,不打算去看馬修,也沒有叫人去查看。

“埃利諾有留下過什麽肖像嗎?”我問。

“我沒見過。”她說,“馬修小時候畫過一些,但我不知道它們現在去哪兒了。”

總之——伯恩斯頓太太回到先前的房間,接着說——教堂的牧師就給萊德克利夫太太出主意說,把馬修送去上學吧,讓他接觸态度認真、言行謹慎的人,獲得更多的見識和人脈,好過天天在這個地方和一群仆人打交道。萊德克利夫太太同意了,馬修第一次坐馬車離開的時候,那情景絕不是令人愉快的,但後來他不再抵觸上學,自己改掉了身上許多壞習慣,甚至結交了許多體面的朋友,其中就包括你,布朗先生,我得說,這就是上學的好處呢。

他開始在意自己的穿着,每次放假回來,都要去城裏買上等的料子做衣服,利特菲爾德總能接待許多從城裏來這兒送衣服的人,那些都是貴族紳士中特別流行的款式。馬修經常受到學校裏許多同學的邀請,去他們在城裏或鄉下的房子裏度過假期、參加宴會,利特菲爾德附近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出入上流社會的受歡迎的客人。

他從城裏帶回一條可愛的小狗,你現在見不到它了,先生,它已經去世了。它是一條棕白相間的查理士王小獵犬,簡直是個聰明的小天使!當然,照顧它的任務自然落到我的頭上,洗澡、梳理毛發,還要時刻警惕它有沒有生什麽病,我甚至懷疑它能不能跟着馬修去狩獵,它看起來那麽小和脆弱,像個孩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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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帶回來不到半個月,就已經請了三次醫生,在起居方面更是異常麻煩,我得時刻關注屋子裏有沒有它的爪子和毛發留下的痕跡,我敢說它吃的東西比我還要好上幾倍,因為這些事,我對它的喜愛淡了許多,但萊德克利夫太太十分喜歡它,在它跟着馬修去打獵的時候,她能滿意的看到自己培養出來的一位優秀的紳士,他的外貌、學識、能力、財富和血統讓他在女士們中大受歡迎。

尤其在馬修上大學以後,莊園裏熱鬧了起來,因為馬修結識的許多紳士小姐都會到利特菲爾德來,他們各自帶着女仆和随從,我經常去鎮上和村子裏臨時招廚工到利特菲爾德幫忙。那時候屋子裏總是一塵不染,所有的漆具和地毯都仔細認真的清潔,床單和被子把這間房子的每個火爐邊都占滿了。

那段日子,埃利諾也因此能到屋裏來幫工,不用再在農莊裏幹那些髒累的活兒。她梳洗幹淨後,就整天呆在廚房和儲藏室,跟廚師和女仆們一起準備法國糕點、捆紮野味,後來我安排她去清理壁爐,擦壁爐栅欄。但客人一旦到來的時候,她就得離開這棟屋子,萊德克利夫太太不希望別人看見萊德克利夫和這樣肮髒又粗魯的中國面孔有關系,即使是作為仆人,她寧可用從鎮上新雇來的人。

我有點為此感到高興,因為馬修上學後,我能感覺到他和埃利諾之間出現了難以彌合的裂痕。他生來就是上等人,也适合做個上等人,現在他見到那些和他一樣的人,就會知道什麽樣的事是符合他的身份的,什麽樣的事是不該做的。我猜他是在上學後才發現自己擁有這樣多的東西,知道自己能在這樣的環境中享受到什麽樣的優待,他真正的長大啦,先生!

埃利諾和他完全不相配,盡管她長得還算漂亮,卻一點也不出衆,一直是灰撲撲的,我知道他們在外面幹活的人是這樣的,泥巴和灰塵就像粘在了他們的臉上、頭發上和手上。日複一日的做工,讓她很難經常洗澡和打扮自己。

她很讨厭馬修帶回來的那只狗,我感到莫名其妙,她甚至看不到它,因為它一直在屋子裏被仆人精心的照顧着,許多仆人都見不到它。不過,也許是馬修出去的時候帶她看過幾次,而且他們為此發生了争吵,因為我聽他們吵架的內容,那條狗本來很喜歡的在埃利諾腳邊打轉,但她狠狠的把它踢走了。

“讓你失望了,我就是看不慣那些嬌生慣養的東西。”她對馬修說,“如果你也是那樣,那我也會這麽幹的。”

“我和它就應該和你一樣總是髒兮兮的嗎?”馬修冒火的說,“除了得到你的恨、你的利用,我得到什麽啦?你對我說過什麽好話,或是做過什麽事來讓我開心?它都能做到呢!”

“好啊,你原來是要我哄你開心,我以為你不停糾纏我是因為你寂寞想要人作伴呢。”埃利諾說,“你從前怎麽不嫌我髒,不嫌我總是羞辱你?如果要我哄你開心,你能給我錢嗎?能讓我吃穿的體面嗎?能讓我不再受你媽媽的羞辱、謾罵和毆打嗎?如果你能做到,那我也能做到!”

“你為什麽只能想到錢,只能想到食物和衣服,只能想到我媽媽對你的羞辱?”馬修沮喪的說,“你根本什麽也不知道,只會拿我來撒氣而已。”

埃利諾怒極反笑:“是誰讓我失去了一切,讓我的世界只剩下勞動、羞辱和毆打!你現在擁有這一切,就高高在上來指責我缺乏這些,是我不想擁有嗎?難道我不想和那些體面的紳士一樣,談論政治、藝術、文學和哲學,去各地旅游采風,觀賞歷史遺跡,見識港口的煙囪冒出黑煙,參觀那些新的工廠,學習拉丁語、算術,乘着船去全球各地?”

“我每天都更努力的勞動,可是卻連肚子也填不飽,而你和你媽媽、和那群做客的人什麽也不幹,卻能在我面前談論那些藝術和文學,談論下等和粗魯,你覺得這是正常的嗎?”

那天他們不歡而散,晚些時候,馬修要我去農莊裏替他傳話,說晚飯後想和她在老地方待一會兒,他會帶些好東西去,我猜大概是他們說的什麽岩山吧。他多麽可憐呀,先生,反正我是不知道埃利諾有什麽樣的能力讓他怎麽也擺脫不掉,一心想要和她和好,我不止一次的懷疑也許埃利諾真的是個女巫。

埃利諾那時在喂牲口,她連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繼續幹她手裏的事,死也不肯把頭轉過來對着我。我傳完了話,就回去了,馬修那時正和一衆紳士小姐們玩游戲,其中就包括伊莎貝拉。他借口要布置安排什麽事,追出來問我:“她傷心啦?”

“哎,她生氣了,沒說去也沒說不去。”我回答道,“她根本不看我一眼,我想她是下決心再也不要和你說話了。”

“是她先踢了查理。”馬修自顧自的說,我覺得他看起來有點難過,“我也下決心不要和她說話了呢。”

“是啊,但你說話從來都不算數。”我笑着說,“她如果下了決心,那是死亡也不能逼她更改的,她的性子比你執拗多了。”怪不得她能這樣折磨你呢,我心裏說道。

我和其他女仆在會客廳侍候着客人,馬修依舊能在他們面前談笑風生,表現的才華橫溢,他在社交場合一向這麽積極活躍,又恰到好處。可是那天直到晚飯結束,他都沒怎麽吃東西,我看見他把食物放到嘴裏嚼了很長時間,才食之無味的吞了下去。伊莎貝拉和肯特上校談起埃塞斯墩荒原上的風景,想要明天騎馬去轉轉的時候,他也只是笑了笑,興致不高的樣子。

埃利諾果然沒有赴約,因為半夜馬修拿着蠟燭悄悄去了埃利諾住的地方,他走到門前叫她的名字,但埃利諾沒有理睬他,也沒有給他開門,和她同住的女仆也沒有。

他堅持叫了下去,直接坐在門前和她說話。我猜他還威脅了那個和埃利諾同住的女仆,把那個小姑娘吓的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敢擡起頭看他。那個女仆後來開了門,并且孤單單一個人可憐的在門外待了很久,直到馬修心滿意足的笑着從屋裏被埃利諾推打着出來,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吻。

他們那天說了什麽,我并不知道,只知道他們和好了。我沒有同他一起去那兒,只是在利特菲爾德的屋子裏從窗戶看到了這一切,因為我得确保這時候不會有客人突然起夜發現他們。

那些小姐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比埃利諾要光彩照人、知書達理,如果得到了她們的青睐,誰還會對埃利諾感興趣呢?更何況她的脾氣還不算好。這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布朗先生,你肯定也有印象,就是馬修後來的妻子伊莎貝拉·伯特倫小姐,她的五官高貴生動,舉止得體大方,我再也沒見過比她更漂亮高雅的人,任何紳士都會以娶她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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