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決裂
決裂
“那又怎麽樣,尊敬的萊德克利夫先生!”我氣憤的說道,“難道誰不是這樣的?做出選擇是一定會放棄一些東西的,你生來就擁有那樣多的財富,財富又把你培養的這樣優秀,那麽多的小姐供你挑選,我敢說,就是因為你擁有的太多了,才總是有這麽奇怪的想法,像我這樣的人,我們還什麽都沒有呢!難道我們每天就不過日子,天天抱怨這個,抱怨那個?”
“我聽出來啦,你以為我是個喜歡嚼舌頭的賤人!實際上,你生氣不是因為我嚼舌頭,是因為我說的是對的!我沒見過比你更軟弱的男人了,所以你的靈魂告訴你的那個正确的選擇是什麽呢?和埃利諾結婚?可你已經做出選擇了,你今天已經向伯特倫小姐求婚,她也答應了,看吧,這就是你自己做的選擇,沒有人逼着你呀!現在,你自己告訴你的靈魂,你将承受和埃利諾的分離,你就受不了啦?就得把錯攤到無辜的人頭上,來抵消你的痛苦——”
“和她的分離!”他大喊着打斷我,帶着憤怒和不可置信的語氣,“誰能把我們分開?我不會讓任何人這麽做!誰都不能這麽做!”
“現在你又不想和她分開了?”我反駁道,“你真是善變那!哪一個是真實的你?你究竟想要什麽,你自己也不知道吧?可憐的馬修,如果我能從你的胡扯裏找出一點有意義的話,那就是我确信你是個不敢面對自己靈魂的人,可不要再講什麽是我在逼迫你!”
他正要再次開口,但這時服侍萊德克利夫太太的女仆進來了,她說萊德克利夫太太聽見這裏有争吵的聲音,讓她來看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和馬修的談話就此結束。他又鎮定的像個男主人一樣吩咐着那個女仆,然後看也不看我一眼的走出這個房間。
我不知道他在那之後又做了什麽,因為他接下來的幾天都發燒了,躺在床上不停的說胡話,讓我懷疑他不是在從伯特倫勳爵的莊園回來的路上淋了雨,就是在回到利特菲爾德之後又跑進了雨地裏。
事實上,我覺得後者是真實的發生了,因為我在照顧他的時候,發現他的後背、前胸、手臂和胳膊上有許多嶄新的傷痕,我很熟悉這樣的傷痕,哈裏克每次鞭打埃利諾後,她挽起袖子幹活時,莊園裏的每個人都能看到,它們很多都不會消失,流幹了血結痂脫落後,就變成黑色的疤,永遠跟着她。
在他生病昏迷的那幾天,也許是因為下雨後土壤變得松弛,就像我之前和你說的,哈裏克在出了事故。在我們誰都沒有察覺到的時候,埃利諾消失了,直到有一天,和她同住的女仆說起了這件事,大家才發現許多天沒有看見她了。
馬修醒過來後,沒有人告訴他這件事,他也好像下了決心似的,再也不去找埃利諾了。當我開始為這件事感到高興時,他又找我去向埃利諾傳話,我才知道他已經觀察埃利諾有一陣子了,但他認為埃利諾好像在躲他,他總是也看不見她。這下我可做不了傳話的人啦,但我又不想讓他從我這兒知道這個消息,于是推脫着讓他自己去找她,當他發現這一切的時候,他就瘋啦!
他什麽也不幹了,騎馬出去一整天,不管是晴天還是雨天,到荒原上他們去過的所有地方,當然是一無所獲的,他只會拖着濕透的身體牽着馬回來,卻不願意走進利特菲爾德的房子,讓女仆替他擦去雨水、燒水洗澡、換上衣服、端來熱茶,而是把自己丢在雨裏哭泣,時不時的喊叫一下,有時他就坐在埃利諾屋前的,向裏頭呼喚埃利諾的名字,卻不敢走進去,就這樣坐一個通宵,誰也沒有辦法勸動他。
有好幾次他總以為埃利諾還沒有走,他的記憶那時候已經不太好,記不起來時間更近的事情。身體上的疲憊,和精神上的刺激,他的身體已經垮了,而我也終于明白,無論伊莎貝拉有多麽好,也不可能是他忘掉埃利諾。無論他選擇和誰結婚,他都必須再見到她,而且要立即見到她。
這不是說他想在将來,在幾年後、幾個月以後或者在幾個星期以後再看到埃利諾,而是第二天就要看到她。當他确信埃利諾已經離開了埃塞斯墩荒原,而他不可能在這兒找到她時,他就立刻跟萊德克利夫太太講要離開利特菲爾德,去利物浦、去倫敦、利茲還有曼徹斯特,總之是人多的城市,卻并沒說他什麽時候回來。
萊德克利夫太太猜到了他要離開的原因,因為她堅持不讓馬修走,可憐的女人,她不可能再經受一次失去孩子的痛苦,她抱吻着馬修,流着眼淚企圖讓他留在自己的身邊,而馬修的心冷酷堅硬的像一塊石頭。
于是,萊德克利夫太太終于把自己變得冷酷無情起來,對自己的親生兒子極盡惡毒的咒罵,将這些年心裏的酸楚、苦悶和仇恨,以及對埃利諾、馬修、弗蘭西斯和去世的萊德克利夫先生的埋怨和恨意,一齊爆發出來,讓馬修和埃利諾去外面做一對乞丐,如果他要走出這裏,那麽一件衣服、一雙鞋子也不允許他帶走,也再不允許他今後以萊德克利夫自居。
一個母親為了使她兒子服從她的意志,什麽事都幹得出來的。她講到一名我不認識的少爺,他讀完了大學,卻把文憑和自己的修養、地位抛在腦後,在巴黎認識了一名妓女,為她花光了家裏所有的錢,省吃儉用,還學會了賭錢——是的!就是盧克伍德先生,你也知道他?看來許多人都會把這樣的人當作教訓,他最後成了一個窮光蛋,上流社會的人完全不想再和他沾上一點關系,他的家庭和那個妓女都同他斷絕了關系,他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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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萊德克利夫太太用盡一切方法試圖使馬修相信,埃利諾是是個沒有心肝的生物,她是個邪惡的人,想要用盡一切辦法讓萊德克利夫破産或是玷辱萊德克利夫的門楣來達到她的複仇目的,于是她變成了一架榨錢的機器,讓馬修成為這架機器的主人,但她無時無刻不想着粉碎保養它和驅使它的人。現在,只要馬修離開了利特菲爾德,她就得逞啦!
“可憐可憐你的母親吧!”萊德克利夫太太苦口婆心的說道,“一個男人年輕時候總會有一個情人,經過了充滿激情的階段後就到了需要受人尊敬的階段,你父親和我經營了這麽多年,才能保持這樣穩固的靠得住的地位,從弗蘭西斯走後,我每天都更努力的維持才淡化她對萊德克利夫名譽的傷害,現在你為了那個邪惡的、對你沒有半點真心的女人,就要把我和你父親經營的一切都丢掉!你憑什麽能這麽做,你為你所擁有的一切付出過什麽呀!”
“我可不管你和她之間這種鬼迷心竅的迷戀是不是一種幸福,我只知道,你居然要為了一個什麽都不是的女人令萊德克利夫蒙羞,讓萊德克利夫被人恥笑和厭棄!我不用活到那個時候,就知道你往後的日子不是埋怨就是懊悔,這種可笑的情感終究消失,可是失去的地位再也不會回來,你的、你兒子的前途都被斷送,你的女兒不可能再嫁入一個體面的家庭,而我——”
她心碎的說道:“我原來等着兩個孩子的報答,最後卻只能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忍受着原來朋友們的唾棄和嘲笑,懷抱着對你父親的愧疚,孤獨的死去了。”
馬修本來還能支撐一段時間,假裝他沒有被自己的母親打動,但我想他再也不能表現的那樣冷漠了,他突然跪在她的身前,把臉埋在她的膝蓋上,身體不受控制的顫抖着,喉嚨發出嗚咽,萊德克利夫太太緊緊的抱住了他,我知道她勝利了。
從那以後,馬修可以說是起死回生啦,好像突然懂得了自己身上肩負的責任,變成了一個成熟又穩重的人。
當他冷靜下來開始管理利特菲爾德的時候,終于發現哈裏克摔死了這件事。他沒什麽表情,只是稍微愣了愣神,之後就像往常一樣和少爺小姐們游玩,甚至和伊莎貝拉的兄弟商量訂婚的事項,但那天晚上,我做完禱告準備睡覺,馬修卻過來找我,問我記不記得哈裏克第一次對埃利諾動手是什麽時候。
“萊德克利夫先生去世之後沒多久?大概吧。”我不确定的說,“總之是她搬到外面去後不到兩個星期發生的事。”
“是的,我記得的也是這樣,那就是沒錯的,是那年十一月的第二個星期四。”他低着頭看起來有些激動,自顧自的說着,“她一直等到現在才動手,六年……她不會忘記……過了多久她也不會忘記……”
“什麽,你認為是這樣嗎?”我驚訝地說,“好吧,畢竟她是個報複心很重的人,你這樣說也不奇怪。”
“你說得對!”他突然擡起頭來對我說,“她是個報複心很重的人,就是這樣!不管過了多久,她都會回來報仇,一定是這樣的!”說着他幾乎跑着就離開了。
于是,關于埃利諾可能謀殺了哈裏克的傳言就從我的嘴裏傳了出去,我忍不住不和人談論這件事,但沒人想着要定她的罪。時間長了,直到馬修讀完大學要和伊莎貝拉舉行婚禮,仆人們中間就流傳出了更離譜的事,他們中有人認為埃利諾會在婚禮上回到利特菲爾德,讓萊德克利夫出醜,我不知道馬修有沒有聽到過這些話。
婚禮的前一夜,利特菲爾德到處都是傭人在忙碌走動,好不容易才安靜下來,而馬修卻像什麽事都沒有一樣一直坐在自己的卧室裏。我去他的房間找他,可是快走到門口時,我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想到也許我應該帶着幾個要他決定的東西再來找他,于是又迅速回頭打算找一些傭人問問。
就在這時,我聽見他的卧室裏,一陣匆忙的腳步走近卧室的門口,并且迅速将門拉開,從門後傳來一個焦急卻很輕的聲音:“諾拉?”顯然埃利諾不在這兒,我回頭看他,發現他并不沒有穿上睡衣,還是白天外出時穿的衣服。
我明白我得和他談談,好确保第二天的一切都能正常進行,于是我走進他的卧室,把門關了起來。
“你還在想着她?”我直截了當地問,“你還期望她在這個時候回來嗎?”
“我沒這麽想過。”他在門口,眼睛看向別的地方,冷靜鎮定的好像剛剛喊埃利諾的人不是他。
“如果你已經做出了選擇,一旦你明天和伊莎貝拉結了婚,你和埃利諾,你們就再也沒有關系了,你有認真考慮過這件事嗎?還是說,你還在天真的幻想着和伊莎貝拉維持婚姻的同時,和埃利諾做情人?”
“我們永遠不會是沒有關系的那種人。”他冷冷的說,鄭重的看着我,一字一句的好像在反駁我說的話似的,“她在這個地方和我度過了生命力最重要的幾年,我的父親給了她第二次生命,我的母親讓她飽受屈辱和虐待,所以無論怎麽樣,要麽愛,要麽恨,總之不會是沒有關系。”
“好吧,那請問,如果她現在好好的在這兒,你打算和她怎麽辦呢?”
“你有什麽資格問這個?”他反問。
“我問你這個,是因為我想讓你知道,你已經做出選擇了,那就是抛棄埃利諾,過你夢到過的那種會讓你大叫着醒來的日子,她比你更清楚,所以早早的就走了,但你好像還活在夢裏似的。”
“我抛棄她?”他變得激動起來,呼吸急促起來,“只要我還活着,就永遠不會發生,我絕不會答應放棄諾拉,你以為我結了婚,就要放棄她?不,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意思,你不是很明白嗎?如果我和她結婚,我們就會失去現在的一切,我對父親發過誓要讓她回到從前那樣衣食無憂、受人尊敬的生活,可是如果我也失去了這一切,她就得一輩子過現在這樣的生活。”
“可是如果我同別人結婚,不管是伊莎貝拉,還是別的什麽人,我就還能用自己擁有的錢和地位幫助諾拉離開現在這樣屈辱貧窮的生活,并且只要我還擁有這一切,母親就不能再對諾拉頤指氣使。”
“是嗎?”我快要被氣笑了,“你從前難道不擁有這一切?可是埃利諾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呢?你用你的錢和地位讓她擺脫那種生活了嗎?如果你自己不願意去過那種貧窮、受人嘲笑的生活,就痛快的承認,不要總是讓別人來承擔你犯的錯!還要讓另一個無辜的姑娘犧牲她的一切來滿足你的幻想!”
“不,不是那樣。”他反駁道,“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沒錯,我是這樣一個糟糕的男人,無論從什麽眼光來看,都是這樣,但不管你怎麽說,我總是不能放棄諾拉的。她存在于我的腦子裏,我的心裏,從她來到這兒之前就是了,別的一切都毀滅了、沒有了,但只要她還在,我就能繼續活着。”
“她并不是作為情感上的安慰,或是給我帶來什麽幫助、為了讓我快樂而存在的,她不是我的另一半,或是一部分,貝茜,她就是我自己,完完全全的我自己。”他深深的看着我,聲音有些沙啞,“如果她不在,我不能相信接下來的日子裏,每一天對我來說跟過去的日子會有什麽兩樣,所以別再說我們會分開了,別再讓我……”
他哽咽了一下,接着說:“伊莎貝拉,她是愛我的,可是如果我不是萊德克利夫家的兒子,她是絕不會愛上我的,我明白她對我的愛是怎麽樣的,因為我也是這樣愛着她,這種愛,它是花園裏需要精心呵護的用來觀賞的花,是夏天太陽落山前埃塞斯墩荒原天空裏美麗的幻影。她愛着我的地位、能力、學識和品性,卻同時看不起諾拉,可是——”
“貝茜!如果你能看到每個人的靈魂,你會知道我和諾拉是完全一樣的,不論我們的出身、種族和地位如何不同,不論我們長的有多麽不一樣,我能感受到的最大的快樂是她的快樂,最渴望追求的是她的追求,最深的痛苦是她的痛苦。”
他用手指戳向心髒的位置,眼裏蓄滿了淚,他在看着我,我卻覺得他的眼睛毫無神氣,他的眼裏沒有我,也沒有這間屋子,靈魂已經飄到了我看不見的地方:
“在這裏,我清楚的知道,我對諾拉的愛,就像埃塞斯墩荒原上的野草,它長在泥土裏、長在水邊、沙子裏、岩石上,即使被狂風暴雨摧殘蹂躏,被火燒盡了,被人揉折踏平了,它還依然活着。在夏天,荒原上的生命鮮妍亮麗,人們欣賞着其他的花,看不到那些醜陋的野草,在冬天,荒原上的生命寥落殆盡,遇到迷霧和狂風,它更令人痛苦、讓人憔悴。但這就是埃塞斯墩荒原,狂風是它的摯友,暴雨是它的情人,只有野草是它永恒的生命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