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埃利諾的複仇
埃利諾的複仇
故事講到這兒,伯恩斯頓太太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三點半,她似乎不太想繼續了,而我絕不會允許她這樣做:“拜托了,夫人!我滿心期望着聽完這段過往,至少你得告訴我,馬修和埃利諾後來怎麽樣了,埃利諾回來了嗎?她是不是在城裏傍上了有錢的男人,變成一個體面的女人回來了?或是回到中國去,在她的祖國用外國人的名頭招搖撞騙而獲得了地位?”
“如果她真的變得有錢,我想你說的那些事她可能都幹過一點,如果是那樣的話,就像作家寫出來的一個情節曲折離奇的複仇故事,可現實是,她并沒有在三四年的時間裏變得富有。”伯恩斯頓太太說。
“三四年?”我想到了《聖經》裏夾着的那封信的落款時間,覺得有些疑惑,“難道你的意思是,伯恩斯頓太太去世時,埃利諾已經回到了利特菲爾德嗎?”
“是的,先生,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待會全都告訴你,你就能知道埃利諾是怎麽樣迫害一個即将死去的可憐的女人,讓她心懷悲憤的死去。”伯恩斯頓太太說,“埃利諾,她生來就過着一種自私的非基督徒的生活,心中沒有任何憐憫、寬容、感恩、仁慈,對一個救過她的恩人的遺孀,她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詛咒和淩辱,來達到她複仇的目的。”
在婚禮上——她繼續說道——馬修的舉止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了,經歷過前一晚的事情之後,我簡直不能再期待他有更好的表現。看起來他幾乎過于期待這場婚禮了,整個過程他的興致都非常高。他和伊莎貝拉從教堂回來的時候,我甚至不能把他和前一晚上情緒失控的男人看作是同一個人。
他大方的邀請附近村莊的人都來利特菲爾德給予他們的祝福,即使他們不能見到新郎和新娘,不能一睹利特菲爾德盛大華美的婚禮場面,但不會有仆人驅趕他們。萊德克利夫太太顯得有點不高興,顯然她不想讓那些無關的人打擾這樣一個氣氛歡樂、格調高雅的可以稱得上是比肩上流社會的聚會,它需要的是有教養、有身份的人來撐場面
到了晚上,利特菲爾德也沒有安靜下來,舞會上燈火通明,餐廳布置的十分精美,他和新娘跳了一支又一支的舞,直到新娘和客人們都精疲力竭了,他好像還不覺得累似的,美酒讓他的臉看起來有些紅,顯得笑意更濃。
舞會散場以後,我和其他傭人一起被斯考特先生指揮着收拾屋子。在路過圖書室的時候,我聽見裏面有聲音,我拿着蠟燭輕輕推開房門,看見馬修穿着宴會的衣服,領口毫不在意的敞開着,頭發也淩亂了,非常不得體,就這樣一個人坐在他曾經上課的位置,桌子上點着兩支蠟燭,正好能讓人看清楚書桌上的東西和他的上半身,他正在用沒什麽感情的聲音很平靜的朗讀一本已經陳舊的拉丁文課本。
我拿着蠟燭走了進去,他好像沒被打擾似的,直到我快要走到他的身邊,他才把書放了下來,轉過頭來,像從前那樣平靜而認真的對我說:“下課的時間還沒到,貝茜。”
我之所以說從前,先生,是因為我在這一刻從他身上看到了他小時候的影子,頑皮的、淘氣的、固執的樣子都浮現在了我的腦海裏。出于某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我覺得他現在很脆弱,我很難對他說出接下來的話,雖然我認為他的妻子的溫柔和智慧完全可以令他此刻的消極情緒煙消雲散,但我還是很難說出來:他應該去換衣服,然後睡覺了。
“是啊,是這樣。”他喃喃的說着,“為什麽感到抱歉呢,貝茜?你在告訴我做正确的事。”
“我不知道。”我說,“也許是因為我覺得你現在很難過,而我的話很掃興。”
“如果是這樣,你能在圖書室多點幾支長一點的蠟燭嗎?”他孩子氣的對我請求道,“不要讓斯考特先生知道,他認為這樣會不小心燒掉許多珍貴的藏書。”
“我能知道原因嗎?”
“不,貝茜,做錯事的人不能知道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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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這樣,那我就不點蠟燭了。”
“好吧,好吧,貝茜。”他好像被我逗笑了似的輕輕笑了一下,“我只是想讓這個屋子不那麽黑、也不那麽冷,好嗎?夜晚很長呢,我說不定會帶伊莎貝拉來看我小時候上課用到的東西,你覺得她會喜歡嗎?”
總之我最後還是答應了這個荒唐的請求,他看着我拿來幾根長蠟燭放在燭臺上,居然不要我動手,親自點燃了它們。他在昏暗的燭光裏滿意的笑了笑,然後又很溫柔的向我道了謝和晚安,才離開了,他的眼睛笑起來像兩彎月亮——像小時候一樣溫順可愛,唉。
我查看圖書室的窗戶是否關好的時候,看見了窗戶外面已經長得很高的樹,它已經不像馬修小時候那樣高了,逐漸變成了現在你看到的樣子,我相信很難有人不依靠任何力量徒手爬上它,而且即使坐在它最矮的樹幹上,也已經看不見圖書室裏的情況了,可惜馬修好像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看來你和我想的一樣,先生,但我們可以确定的是,那天晚上沒有人試圖潛入利特菲爾德,也沒有人坐在窗戶外的那棵樹上。
婚後,盡管他們對事情的見解和脾氣并不完全一樣,但伊莎貝拉既不會反對馬修,也不會因此對他冷淡,如果她覺得必須對馬修的一些作為發表不同的意見,就會皺起眉頭鄭重而委婉的向他說明,從不為這些擺出陰沉的臉色面對丈夫和傭人。
馬修如果感到不樂意或是不愉快,也不會一定要和妻子争論對錯,更不會對她嚴厲或冷淡的說話,而是會把自己放逐到荒原上,回來的時候,他會興高采烈的帶回來幾只獵物,之前的煩惱看起來已經完全忘光了。
這樣已經可以滿足彼此的願望了,他們相互尊重,彼此關心,至少在我看來,兩個人沒有過因為對方而心情抑郁的時候。無論何時,伊莎貝拉都把馬修和萊德克利夫的利益放在心裏最重要的位置,在提醒和規勸丈夫這件事上十分盡心。
馬修受伊莎貝拉的影響而變得溫和慷慨,但私下卻越來越喜歡對利特菲爾德的傭人冷嘲熱諷,甚至會狂怒的摔碎東西,可是過了一陣子又看起來十分真誠的和人道歉,坦然承認自己的壞心情造成的影響。
除此之外,我也不禁注意到,他帶回來的許多獵物身上都有可怖的、深刻的傷痕,還有一些毛茸茸的小家夥,它們明顯是從水裏撈上來的,身上濕漉漉的,回來沒多久就死了,我不知道是它在逃跑的時候跑進了河裏,還是被馬修按着……抱歉,先生,我不是想表達他婚後的生活是多麽壓抑才使得他可能有了這種傾向,而是想說即使有這些事情發生,總的來說一切還是向好的一面發展,如果沒有這樁美好的婚姻,誰也不知道馬修會堕落成什麽樣子。
在伊莎貝拉懷孕的時候,我可以說,他們的幸福完全可以用來成為世人學習和贊揚的範例。
一個晴朗的夏天的早晨,菲利普出生了,我從來沒見過這麽漂亮的男孩,也許是因為我記事的時候,已經完全不記得馬修這個時候是什麽樣了。那時候即使是平常人家的妻子,也不願意去醫院生孩子,好像去醫院生産就一定會染上熱病死去,事實也确實是這樣。
伊莎貝拉是在家中生産的,産房和傭人都是照醫生的要求精心布置和挑選的,但菲利普誕生沒多久,大夫發現她高熱不退、脈搏跳的相當快,就說她一定要完蛋了。
可是直到伊莎貝拉真正去世前,誰也不願意相信這句話。聽服侍生産的女傭人說,伊莎貝拉高興異常,臉色看起來甚至還不錯,精神比傭人還要好上一些,因為她一直不停的在說話。從前,她像挂在牆上的一幅畫,優雅高貴、娴靜溫柔,但菲利普來到以後的那短短幾個小時裏,她就好像被賦予了強大的生命力,傭人們說她從沒有這樣強烈的歡樂和激動的情感,除了屋子裏有些難聞的怪味,誰都不會覺得她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可是生命凋零的是這樣的快啊,布朗先生!據說在去世之前,即使不知道自己即将要死去的消息,她也沒有談起過任何與丈夫、兄弟、姐妹有關的事,萊德克利夫和伯特倫家族的事在她看來已經無關緊要,唯一的也是最熱烈的要求是把菲利普抱到她的身邊。
可是大夫和萊德克利夫太太有一種觀念,認為染上熱病的人會散發一種有毒的氣體,它可以穿過人體的屏障進入裏面,導致各種疾病甚至死亡,即使皮膚上沒有傷口。這在你看來可能是種落後的想法,但在當時,無論是地裏幹活的傭人,還是像萊德克利夫這樣體面的人家,即使嘴上承認它是沒有根據的,但潛意識裏都是這樣認為的,一直到現在,也還是有這種觀念,畢竟,誰也不知道城裏的那些醫生現在的那一套說辭究竟是不是對的,幾十年前他們甚至還是另一套說辭呢。
剛出生的菲利普被認為是十分脆弱的,它很快被安排在一間醫生認為幹淨的房間裏,得到了一位認為是幹淨的傭人的全面照顧。可憐的伊莎貝拉,我認為她那時候已經糊塗了,如果她知道自己的要求會讓心愛的菲利普染病甚至失去生命,她一定不會那麽熱切的請求她能看見的所有人把菲利普帶到她的身邊。
而這一切,對馬修來說毫無疑問是殘忍的,他從早上開始就懷着激動和擔憂的心情,等待着菲利普的出世。我還記得他是怎樣從大夫手中接過了裹在襁褓裏的菲利普,帶着感激和愛憐去親吻那張紅彤彤的小臉,怎樣把額頭貼向菲利普的額頭流下喜悅的眼淚,好像把生命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第一個孩子身上。
他又走到妻子的床前,撫摸着她的一只手,低聲輕柔的呼喚着她的名字,但眼睛裏卻充滿着炙熱的感激與熱愛。而伊莎貝拉也用得意與滿足的眼神看着他,臉上閃耀着喜悅的光輝,又看被抱在女傭懷中的菲利普,那時候她還沒被醫生宣判死刑哩!
一開始,大夫的話還不那麽令他難受,就像我跟你說的,即使預告了一個人的死訊,但只要伊莎貝拉還興致勃勃的談論着孩子的未來,那種她即将要死去的悲恸就好像是一種不切實際的感覺,不管是什麽麻痹了他,他看起來好像并不為她感到擔心,甚至還覺得她過幾天就要好起來了。
但是,當傭人們開始堅定的執行萊德克利夫太太和大夫的話,伊莎貝拉開始熱切又可憐的企圖抓住每一個經過她床邊的人祈求他們報來菲利普時,馬修變得不對勁起來,他站在她的床邊,用一種我無法理解的眼神定定的看着有些瘋狂的伊莎貝拉。
伊莎貝拉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他的手哀號時,他渾身上下猛然一陣戰栗,接着狠狠掙脫了她,像喝多了酒似的,跌跌撞撞、漫無目的的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撞到人時,眼裏充滿着陌生和驚懼,他這種古怪荒謬的狀态令人感到恐懼。
果然,他歪歪倒倒的走到菲利普的房間,像走進這幢房子的強盜一樣從傭人手中奪走了他,傭人圍上去的時候,他猛的推開了他們,好像深陷在一種無窮的恐懼之中,狂怒的叫道:“可憐可憐我呀!你們這些人,可惡又無恥的密探、同謀、幫兇!你們被他們啃食的一點血肉都不剩啦,現在還要幫他們來啃食我嗎?你們的血管裏流淌着的是冰水,可是我的血在沸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