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伯格曼-毛瑟”!

“伯格曼-毛瑟”!

這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段友誼,因為朋友的離世而告終。

他只給我留下一串模糊的話語,還欠我一個沒來得及的道歉。

我後來的歲月裏又擁有了很多朋友,甚至愛人,無論是深度還是年限,這些人都遠遠超過了第一段友誼。可是,我每次看到懸鈴木,看到它毛茸茸的種子在風中抖動,我都會回到三年級的下午,回到那又潮又冷的地下室裏。

我講到這裏,大家應該都明白了——

不要低估命運,不要過于好奇。放任自己的好奇心可能會帶來禍患。必要時,要小心謹慎地活着。

就像多年前,一本不知道從哪來的邪典害了我的朋友。而我在這裏講述,既是為了告誡衆人,也是為了追懷我的朋友,來紀念一段早逝的友情。

幾十年來,我也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可不是有句話嗎?它是這樣說的:“在你真正被宣告死亡、正式入土之前,你都不能斷言人生發生了什麽。”

我過早地斷言了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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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過12歲後,我感覺時間在加速運轉,自己則是以幾何倍數長大。

我小時候一直不理解“長大”這個詞,只覺得它毫無意義且多餘,一個人就是一個人,從小到大都是他自己,怎麽會在某個時間節點突然“長大”,然後性格禀賦都改變了呢?

現在我可以對自己回答:人不是由他自己組成的,而是由記憶組成的。

生活帶來記憶,而記憶會改變一切。

我成年後,終于離開了那座古板的山,在一個大城市艱難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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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速地融入了這座城市,身上的野性被沖刷得幹幹淨淨,學會體面地生活,開始計較樓板的隔音、小區的斷電、不清理的生活垃圾,對所有人保持着疏離又不失禮貌的态度——

我害怕麻煩,畢竟生活裏塞滿了要考慮的事:升學考試、績點評優、畢業典禮、就職、安家、保險、水電費、升職、子女教育......我極其投入這一切,忙得團團轉。

等反應過來,我已經拿着退休單站在公司門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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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郵箱沉寂下來,好像被所有人遺忘了。

唯一波動的是每月定期發來的退休金确認單。我的郵箱“嗡嗡”兩聲,緊接着銀行卡發來入賬通知——這就是我和社會的全部交流。

直到上個月,我照常打開郵箱,未讀郵件變成了2封。

新郵件來自一個不知名的老年社團,邀請所有60歲以上的社團成員參加短途旅行。這趟旅行“為老年人特別打造”,目的地是一座正火的海濱城市。

盡管它聲稱是“老年公益旅行”,但價格完全看不出任何“公益”之處,甚至比普通旅行社還高出兩成。

雖然我有時為了購物折扣,參加了大大小小的社團、群體、業餘活動組織,但我還沒糊塗到不記得它們的名字。我看着無比陌生的發件人名稱,更加确定這就是一個随機投放、引你上鈎的廣告。

但為什麽不去呢?既然它已經明碼标價,我的退休生活又實在無聊。我現在非常需要一場同齡人的聚會,來回憶一些稀巴爛的往事。

現在的廣告的确深谙人心,有些錢你活該付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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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團旅行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只要坐上飛機,然後等待,等待安排給你的一切。

我等到的是長途汽車、缺少鹹味的路途餐、潮濕的客房、大呼小叫的旅游景點、一個老人被焦慮的兒子拉扯回家、過于鹹味的特色餐廳、沒精打采的海鷗...五天四夜很快過去,大家都覺得無聊極了。

所以最後一晚我們選擇在酒吧度過。

沒錯,酒吧。

聽起來和老年人毫不相幹,喝幹淨面前的一大馬克杯酒,你就可以準備預約明天的醫生了。但我們還是這麽幹了,一群老年人突然找回了激情,戴上老花鏡,對着游客中心的導覽圖挑選半天,最後終于敲定一家靠近海灘、風格複古的酒吧。

“複古”只是相對于年輕人而言的。挂在牆上的吉他、搖滾主唱的簽名照、破爛的牛仔外套和酒壺,這種風格盛行的時候,我們只有二三十歲,那時公路片很受歡迎,裏面總是配上一首狂放的搖滾主題曲。盡管張揚,但它總帶着輕柔的尾奏,當吉他聲淡去,你仿佛也跟着一起遠行,車輛消失在天際線處...

可我們從未遠行。

我一直兢兢業業幹到退休。同行的這群老人,最叛逆的一個在大學時期辍學兩年,組建了地下樂隊,最後才思枯竭、寫不出歌,只好去當了保險銷售。

沒想到他誤打誤撞,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人生職業,他在銷售這行如魚得水,一直到52歲還拿着高額提成。前不久遺憾退休,至今他的傳奇還在老東家流傳,閃閃發光的大頭照被挂在集體辦公室的牆上。

這位老人一走進酒吧,目光就馬上鎖定了一把吉他——

它被孤零零地放在吧臺邊,沒人去彈,好像等着被人發現——于是這位前吉他手兼樂隊隊長,慢悠悠地踱到吉他旁邊,走來走去打了兩三個轉,還無意輕咳了幾聲。

好幾個動作下來,我們都沒有表現出絲毫好奇,也沒有問他任何問題。

他只好清清嗓子,主動向大家披露自己會彈吉他,還有一段“叛逆”的年輕往事。可惜我們聽完,只覺得他成為“傳奇銷售”的故事更有看點。

他見我們無動于衷,便極力想要證明自己。

他四處張望。

此時,唯一的聚光燈正打向角落的歌臺。在一片黯淡的酒紅色微光中,你一眼就會注意到那唯一明亮的地方——而那明亮的臺上,正擺着一本散開的譜子。

他上前翻看了一會,就得意地望向全場,一直嘟囔着“這些都是我熟悉的和弦”,稍微撥彈練習幾分鐘,就拎起吉他開唱了——

“霧氣纏繞,幽綠的湖水開始哭泣,

悲傷攀升至我的脊骨。

我沿路而上,眼前開闊——

千萬顆星星從地上升起,懸挂太空。

河水逆流,日月倒轉。

真理對我開口:

時間是假象,死生是幻覺。

如今我才明白一切,

我舉起了她的“伯格曼-毛瑟”手槍,

在砰然墜毀的聲音中回歸現實。”

陌生的歌詞侵入了我的腦海。

我心下一片空白。

一陣熟悉的冷顫襲來。我像被往前拉扯了幾十年,回到10歲,我舉着那把不倫不類的玩具手槍,對着小和尚大喊——“伯格曼-毛瑟”!

我驚醒般看向四周,只有一片昏暗。

朦胧的燈光就像一層薄霧,擋住了各個可疑的角落。我連忙伸手按下服務鈴,“叮——”,突兀一聲響起,坐在旁邊的老人突然被我驚醒,慌亂間失手打翻了酒杯,猩紅色的液體就淅淅瀝瀝地滴下,灑滿一地。

服務員很快趕來。他收拾好酒杯,一邊仔細擦拭着地面,一邊低頭詢問我需要什麽。

我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這首歌...”

他依然波瀾不驚,友好禮貌地問着:“是要換歌嗎,女士?您需要的話,我們有駐唱可以上臺演奏。”

我用盡全力想要搖頭,可只帶來了微弱的擺動,“這歌...很好,只是...它是哪兒來的?”

“您也喜歡這首歌嗎?”這位侍者露出一個自豪的微笑,“您應該是第一次聽到吧,這首歌是我們老板自己寫的。您看,他就站在東邊的露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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